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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船了!拿好行李,当心脚下!”船老大尽力扯着嗓子吆喝,但声音在嘈杂中依旧显得单薄。
刚一下船,开封东水门外那混合着汗味、牲口粪便、新粮谷香、熟食油脂以及远处飘来的不知名香料的气息,就浓烈而鲜活地扑面而来。
哪怕捂着鼻子也没用,这股味道依旧能够霸道地涌入鼻腔。
他们要进城,所以顺着队伍自然而然地来到了税吏所在的棚屋前,上面挂着“场务”的牌子。
在这里,商贾们或焦急、或谄媚、或据理力争地围着执笔持筹的税吏,争执声、报价声、验货呼喝声混杂一片。
“几位郎君,是应考的举子?”
一个机灵的牙人眼尖,见他们一行人虽风尘仆仆但气度不凡,立刻挤上前来,满脸堆笑地作揖道:“可需寻个清净雅致的邸店落脚?小人熟门熟路,保管安排得妥妥当当!”
曾巩作为长者,沉稳地回礼道:“多谢好意,我等自有安排。”
随后,等牙人离开了,曾巩转头对陆北顾他们解释道:“邸店太贵不划算,进了城之后,若是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以寻寺庙去借住,开封城中寺庙众多,绝大多数都可以借住,价格便宜又安静,更适合备考.而且即便为了交往应酬方便需要去邸店,也没必要跟这种城外的牙人走,很容易被坑骗。”
“多谢子固兄。”王韶率先点了点头。
“嗯,无妨,我也只是来的次数比你们多了些。”
交谈间,排队也轮到了他们。
曾巩扭头转向税吏方向,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公验,提高声音说道:“我等乃是进京赴考的举子。”
税吏挨个看过公验,确认无误,态度稍微好了点:“举子入京,舟船课税可免,只是携带货物若超过定例,仍需按市价纳钱。”
他目光扫过几人携带的岳州特产——柑橘和湖蟹路上已经吃没了,就剩下两匹布和几包鱼干。
这些土产的价值不算特别高,而且主要是自用,再加上数量也在“土仪”的范围内,所以税吏略作盘算,象征性地收了些税钱,便挥手放行。
进入开封城,城内的景象极为繁华。
街道宽阔笔直,铺着平整的大块青石板,但依旧被行人、车马塞得满满当当,两侧店铺林立,望子高悬,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
有气派的正店,门口挂着彩帛装饰的欢门,酒博士的吆喝声洪亮,也有售卖各色吃食的“分茶”,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还有绸缎庄、金银铺、香药铺、纸墨店各色货物琳琅满目,仿佛全天下的珍奇都汇聚于此。
行人摩肩接踵,服饰各异,有正在乘车或骑骡的峨冠博带士大夫,有身着锦袍的富商大贾,有短衣帮闲、行色匆匆的伙计小贩,更有不少身着异域服饰、高鼻深目的蕃客。
身着皂衣的巡街铺兵手持水火棍,在人群中警惕地巡视。
“真乃人烟浩穰,花光满路!”
曾布年轻,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惊叹出声。
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路口,曾巩停下脚步,对陆北顾、吕惠卿、王韶、崔文璟四人拱手道。
“诸位贤弟,我等去太平兴国寺浴室院借住,虽简陋些,但胜在清静,便于温书。若是有同去的可以一起,若是诸位有去处,我等便在此与诸位暂别了。”
“我住民居。”
王韶有自己的打算,至于他说的民居是亲戚家还是那种出租的民居,就不清楚了。
“吕贤弟呢?”崔文璟问道。
“我、我想住邸店。”吕惠卿没抬头看他,盯着脚下的行李说道。
崔文璟好心劝道:“邸店挺贵的,不如跟我俩去天清寺借宿吧,那边的老和尚我认得。”
“不用了。”
崔文璟点点头不再多言。
在旁边看着的陆北顾亦是看破不说破.吕惠卿这小子挺有心眼,他肯定是要去如今刚刚权知开封府的曾公亮家里住,因为吕惠卿的父亲吕璹是景佑元年进士,官至光禄寺卿,如今虽然不在朝中,但跟曾公亮关系非常地好,两家是姻亲。
而且,两家的老家还都是泉州晋江县人,前些年曾家欲扩建府第,吕璹甚至直接把自家地皮腾出来赠予曾家,在大师黄应钟的指点下另择新地。
这种铁的不能再铁的关系,吕惠卿来京考试不去曾公亮家里住,曾公亮都不可能同意。
而吕惠卿不跟他们这些路上认识的朋友说,无非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层关系,或者让人借助他的关系认识曾公亮。
于是,同行了很久的众人纷纷告别散去。
“子固兄。”崔文璟道,“待我俩安顿下来,再寻机去太平兴国寺拜访兄台。”
“好,改日再叙。”
曾巩很真诚地说道。
“诸位,那便就此别过。”王韶洒脱地一拱手,“待寻得民居住处,安顿下来,再去两座寺庙寻你们互通消息,共游这东京胜景!”
“善!”
“后会有期!”
随后,曾巩带着家人们,扛着行李,汇入向前的人群,而吕惠卿和王韶的身影,也很快各自消失在街巷深处。
转瞬间,热闹的十字路口,只剩下陆北顾和崔文璟,和他们那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大量书籍以及岳州特产的简单行囊。
“就剩咱俩了,走吧,去天清寺,那地方清净得很,老和尚慧明法师跟我是旧识,定能安排妥当。”
陆北顾点点头,城内的喧嚣并未因他们改变方向而有任何变化,各种声音、气味、色彩交织缠绕,形成一股令人眩晕的五感洪流。
“让开!让开!急脚递!”
一声急促的呼喝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人群像被刀劈开般向两旁急闪。
一名身着赭红色公服、头戴交脚幞头的驿卒,策马缓驰而过,马蹄铁敲击石板发出清脆急促的“哒哒”声,马臀上插着一面小小的三角红旗,上书一个醒目的“急”字。
风尘仆仆的驿卒伏在马背上,无视两旁的一切,只为将手中的军情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出去。
——这是帝国血脉奔流不息的证明。
“好险!”
崔文璟拉着陆北顾躲到一家香药铺的屋檐下,看着驿卒远去的背影。
“这东京城里,真是片刻不得闲。”
沿着街道又走了约莫一刻多钟,喧闹的市声渐渐被抛在身后。
前方出现一座寺院,在深秋澄澈的阳光下显得庄严肃穆。
山门高大,上书三个鎏金大字——“天清寺”。
寺门前颇为开阔,植有几株高大的银杏,金黄的落叶铺了一地。
与刚才城内的喧嚣相比,这里仿佛是两个世界,只有僧人的诵经声和悠扬的钟磬声隐隐传来,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特有的气息。
“就是这儿了!”
崔文璟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熟门熟路地引着陆北顾走向侧门,向守门的知客僧通报了姓名,并言明寻访慧明长老。
知客僧合十行礼,进去通传。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迎了出来。
“阿弥陀佛!”慧明法师声音平和,“一别数年,施主风采更胜往昔了。”
“慧明法师!”
崔文璟恭敬地深施一礼:“此番再次进京应考,叨扰宝刹了.这位是与我同来的好友,泸州举子陆北顾。”
陆北顾也连忙行礼:“晚生陆北顾,见过慧明法师。”
“好,好,都是读书种子,好生用功,前途无量。”
慧明长老含笑点头,目光温和地扫过两人肩上的行囊。
“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寺中尚有数间清净僧寮可供借住,随老衲来吧。”
跟着慧明长老穿过几重院落,绕过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来到寺院后方一处相对僻静的跨院,院内青砖铺地,几间不算宽的僧寮整齐排列,屋前种着几丛修竹,环境果然清幽雅致。
慧明长老为他们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僧寮。
房间面积不大,仅容纳一床、一桌、一凳,还有一个简陋的书架,不过虽然简单,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从房间里推开木窗,窗外便是几竿翠竹,秋阳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慧明长老说道:“斋饭在斋堂,辰时、午时、酉时各一次,热水可去茶房自取,若有其他所需,可随时寻老衲或这边的僧人。”
“多谢长老!此处甚好,已是极好的安身之所了。”崔文璟和陆北顾连声道谢。
送走慧明长老,两人终于卸下沉重的行囊,长长地吁了口气。
陆北顾揉着被书箱勒得生疼的肩膀,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宁静中缓缓松弛下来。
窗外,几只麻雀在竹枝间跳跃,发出细碎的啁啾声,更衬出院落的幽静。
“总算到了。”陆北顾感叹道。
崔文璟也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窗外的秋日晴空。
“是啊,总算到了。”
崔文璟扭过头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陆北顾从自己的笈囊里拿出了两封被他珍藏着的信笺,说道:“得去拜见两个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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