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大明世家五百年 > 第147章 坐断东南,战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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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直隶,应天府。

    时维春夏之交,江南风景迤逦。

    八百里秦淮之上,春江水暖,画舫凌波,脂粉香气拂过紫金山,绿颍迭翠。

    一派承平盛世的旖旎风光。

    民间煊赫,官场之上、士林之中,却弥漫着恐慌与压抑,如铅云低垂,黑云压城,似山雨欲来,人心惶惶,几有天塌地陷之感!

    缘何?

    震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妖术大案,发轫于江南之地,乃至于牵连东宫。

    太子朱高炽,国之储贰,可是在一众江南文武大员的面前,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缇骑,亲自“请”回了京城!

    当其时,那可真是朝野震动,天下侧目。

    如何能不惊恐?

    如何能不惴惴?

    江南上下,从封疆大吏到末流小吏,从簪缨世族到寒门士子,无不栗栗危惧。

    妖术二字,让人寝食难安!

    直到京城传来太子转危为安的消息,江南上下,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长长地、颤抖着吁出一口气。

    可随之而来的消息,再次让人提起了心,大明各省府官员,蒙蔽圣听,皇帝震怒,命朝廷重臣巡抚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清查妖术之事。

    江南之地,又是一阵哀鸿遍野,

    这方才散去的“妖术”二字,再次成了悬在江南官绅头顶的利剑,寒光闪闪,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往日里笙歌宴饮的秦淮河畔,如今也似笼上了一层阴霾。

    茶肆酒楼,私宅密室,往日最是喜欢高谈阔论的江南士子,此刻也压低了声音。

    惶恐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侵蚀着江南的骨髓。

    谁人不知,这“巡抚江南”四字背后,意味着又一场腥风血雨?

    意味着无数顶乌纱将落地,无数颗头颅将悬于城门!

    江南这富庶温柔乡,转眼便要化为官场修罗场。

    尤其此番前来江南巡抚的,乃是故李忠文公之子李显穆!

    其父李忠文公,当年在江南整肃吏治、查办大案时,手段之刚直,行事之峻烈,令多少贪蠹之辈魂飞魄散,至今仍是江南官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人威压江南,两番造作大案。

    东明精舍灰飞烟灭,浙东诸学俯首称臣,于人间成圣,压的江南士林不得动弹。

    现在,皇帝将李显穆派来,其威吓之意,岂非路人皆知吗?

    “将此人派来,朝廷和陛下,岂非有意与我江南为难乎?”某位致仕老臣在私宅中拍案长叹,“累累江南,浩浩儒乡,圣人文脉所系之地,又将遭劫了!”

    这番悲观的言论引来许多人赞同,皆长叹不已。

    可亦有人看法不同,厉声呵斥道:“李忠文公当年虽严苛,却是秉公执法,铁面无私,未曾听说有故意构陷之举。

    其子李显穆,年纪虽轻,入仕以来,亦以持正刚直著称。

    当初李忠文公言称,行正道而已,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皆是践行圣贤之道的法门。

    尔等若是持身清正,何惧之有?

    自家心中有鬼,倒将罪责都推诿于他人头上,岂非荒谬!”

    李祺在江南早已有了一批拥趸,否则李显穆也不会同意让王艮真的下江南送死。

    “正是此理!”另一人接口道,为李显穆说话,“诸位莫非忘了王艮?他出身江西,不正是李忠文公生前唯一的入室弟子?

    足见李忠文公并无门户地域之见,唯才是举,唯德是亲!反倒是某些人,心怀叵测,见风便是雨,徒然扰乱人心!”

    完全相反的看法出现,几乎是针尖对麦芒,顿时便激烈争吵起来。

    “尔等太过于天真,此一时彼一时!

    李忠文公乃是圣人,若此番前来江南的是李忠文公,老朽自然不担心,可李显穆不是李忠文公。

    他是皇帝的外甥近臣,天下诸省之中,唯一一个身负三省巡抚之人。

    老朽敢断定,他此番南下,必然身负皇命。

    江南乃是妖术大案发迹之地,首当其冲,纵使这不过是愚民胡言,我等未曾参与,可一个‘失察’、‘监管不力’的罪名,谁又能跑得掉?

    他李显穆是陛下的心腹近臣,来往的皆是太子、汉王这等皇亲,居于内阁之中,见识的皆是天下大事,眼中只有凛凛圣意、浩浩皇权,最是眼高手低,岂会体恤我江南官员的难处?

    岂会为我等网开一面?

    不拿我等顶罪、立威,如何向陛下交代?

    老朽混迹官场一生,早就司空见惯,岂容尔等小子置喙!”

    这一厉声慨然而言,让屋中顿时沉默下来,实在是昭昭史册之中,太多这等事。

    可很快就有年轻官员振声而起,慨然道:“诚然耆老所言有几分道理。

    可我曾在翰林院中和李显穆有过一面之缘,他行事素来以李忠文公为风范。

    妖术之事,子虚乌有,我等只要自身清白,他便没有理由构陷!

    况且朝廷法度森严,他代天出巡,更是要注意影响,岂容随意罗织罪名?

    耆老所言,太过于危言耸听了。”

    “法度?

    什么是王法?

    那就是皇家的法!

    妖术之事,的确子虚乌有,甚至可笑至极,想必如今陛下已然知晓,可此番依旧给我等判了一个蒙蔽圣听的大罪下来。

    这是陛下深感威严被触犯,于是借势压人而已。

    在皇权与钦差的大势面前,法不过是一纸空文。

    李显穆年少得志,锐气逼人,又背负着父辈的威名与陛下的期许,看他入朝以来行事,每事争先,接连创下功绩。

    威望愈重。

    实乃第一流的人物。

    这等事功之人,最是喜欢轰轰烈烈的‘功绩’。

    而深陷妖术之事的江南在他眼中,便是祭旗的羔羊,立威的阶梯!”

    不得不说,此人对李显穆的分析颇为有理有据,且言语中虽满是悲观,却仍旧有赞扬之意。

    “危言耸听!

    江南乃国家财赋重地,朝廷根基所系,陛下岂会任由李显穆胡来!”

    这等争论之声,从南京六部衙门森严的廨署,到各布政使司的厅堂,再到各府州县官廨,处处可闻。

    士林之中,议论更是汹涌如大潮。

    整个江南官场,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景象——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剧烈沸腾、暗流汹涌的岩浆。

    每个人都急切地想要窥探即将到来的李显穆心中所想,预判他的刀锋将指向何方,各种声音交织碰撞,形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笼罩着江南。

    可当高挂着“江南巡抚李”的旗牌楼船真的停靠在长江边上时,整座江南都安静了下来!

    ……

    长江浩荡,运河大开,千里烟波。

    作为江南核心,大明二京之一,长江之上几乎每日皆是千帆竞渡之景。

    往日漕粮如雨、人声鼎沸的南京码头,这一日被肃清了所有闲杂人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以南京六部尚书、侍郎为首,应天府尹及所属官员次之,其后是江南诸省赶来的布政使等封疆大吏,再往后,则是江南地面上有头有脸、富甲一方的士绅名流,可以说,整个江南金字塔尖的人物,几乎尽数汇聚于此,屏息凝神,迎候那位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江南巡抚大驾。

    “来了!看那旗号!”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江心。

    只见运河入江口,一支规模宏大的船队破浪而来。

    当先开路的,是数艘艨艟战舰,甲胄鲜明的军士持戈肃立,杀气凛然,紧随其后的,便是那艘最为瞩目的三层楼船,船身高大巍峨,雕梁画栋,行于江波之上,宛如一座移动的堡垒,一头蛰伏的巨兽,自有一股威压四方的磅礴气势。

    船头桅杆之上,一面丈余高的杏黄大旗猎猎作响,上书五个遒劲大字:“江南巡抚李”!

    “好大的气派!好重的威势!”码头之上,无数官员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心中震撼,低声喟叹。

    船队缓缓靠近,先行靠岸的是护卫船只。

    可让人疑惑的是,船只靠岸后,却无人从船上走下,一众准备迎接钦差使团、早已翘首以盼的江南文武官员,顿时傻了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楼船已然稳稳停靠,跳板放下,却迟迟不见江南巡抚李显穆的身影出现。

    江南文武官员,无论品秩高低,皆顶着初夏已显炽烈的日头,垂手恭立,汗流浃背,体弱者已觉头昏眼花,腿脚酸软,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到了这时,谁还猜不到,这是那位江南巡抚故意为之。

    ……

    与码头上的燥热焦灼截然不同,船舱之内一片清凉静谧。

    李显穆身着簇新的绯色孔雀补子四品文官常服,腰束玉带,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面前的红木小几上,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正氤氲着袅袅清香。

    修长的手指执着薄胎白瓷杯,细细品味着茶汤的甘醇与微涩,神情宁静。

    外边码头上那黑压压一片的江南大员,恍若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他身侧亦立着数人,有随行的朝廷官员,有纪纲死后投靠过来的锦衣卫千户,有他岳父张辅塞过来的武官。

    总之,大多是自己人。

    这些人个个屏息凝神,垂手肃立,舱内落针可闻,气氛凝重得恍若要滴出水来。

    此番巡视江南的副使,几次偷偷抬眼望向窗外码头攒动的人头,又小心翼翼地觑着李显穆的脸色,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李巡抚…”

    他觉得这么晾着江南文武,实在是太得罪人了。

    李显穆径自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良久,直到一杯茶将尽,李显穆才终于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江南的文武官员,可都到齐了?”李显穆的声音不高,语调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恍若银瓶乍破,凝滞的空气被刺开。

    船舱之内在瞬间重重呼出了一口气,气氛陡然热烈起来。

    “回禀大使。”

    副使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回答,“南京六部堂官,礼部尚书已然三次遣人登船询问大人下船时辰,江南地面上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以及应天府、各府州主要官员,悉数已在码头恭候多时,态度…甚是恭谨谦卑。”

    这话便有些夸张了,虽然李显穆此行声势浩大,可让一众封疆大吏恭谨谦卑,那还远远不够。

    江南文武官员所畏惧的乃是前来兴师问罪的皇权!

    李显穆缓缓起身,踱步至舷窗边,目光透过窗格,扫视着码头上那些在烈日下汗流浃背、摇摇欲坠的身影,淡然道:

    “诸位此言差矣。

    本官此行,不过代天巡狩,奉旨办差。

    岂敢让南京六部诸位二品、三品堂官,以及地方一二品大员,待我以‘谦恭’之礼?

    这岂不是上下颠倒,纲常紊乱?本官年轻位卑,当不起,也受不起,若是传了出去…”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舱内众人心头猛地一沉。

    “是!下官失言!下官糊涂!”方才回话的官员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慌忙躬身告罪,旁边几人也连忙跟着躬身:“下官等多嘴!巡抚教训的是!”

    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颇为懊恼,本意是拍马屁,却没想到拍到了马腿上。

    这位李忠文公的公子,和传说中的李忠文公是完全不同的人。

    李显穆并未理会下属的惶恐,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在欣赏一幅有趣的画卷。

    “时辰也差不多了,准备下船吧,江南的诸位同僚,往日在扬州瘦马、秦淮河上亏了身子,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身子骨想必娇贵得很。

    若是在这烈日下站得久了,中了暑热,病倒几个,届时传扬出去,倒显得是本官苛待同僚了。”

    其语中调侃讥讽,让众人皆是汗颜。

    “遵命!”舱内众人如蒙大赦,齐声应喏,立刻如潮水般散去。

    连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军官,此刻也显得格外利索恭谨,迅速退出船舱布置警戒。

    待在这位钦差身边,那股无形的压力实在太过沉重,让他们这些号称“天子鹰犬”的骄兵悍将也喘不过气来。

    毕竟,这位爷在途中,可是真敢把一位仗着身份稍有怠慢的锦衣卫百户直接丢进大运河里,让他“清醒清醒”的!

    指挥使纪纲血淋淋的下场犹在眼前,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位深得帝心、手握生杀大权的巡抚霉头?

    ……

    舱内只剩下李显穆和那位副使,副使忍不住低声道:“抚台方才…

    可是有意要压一压江南这些大员们的骄矜之气?

    下官观他们在烈日下苦候良久,虽显疲态,却无一人敢造次,想必对抚台已是敬畏有加了。”

    “敬畏?”李显穆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峭的玩味,“我又有什么值得敬畏的?无论是内阁学士、还是太子府少詹事,都不值得他们在意。”

    他们是因为心虚,所以才畏惧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李显穆目光灼灼,如芒如剑,锐利分明,刺的他深深低下了头。

    “携皇权大势而来,固然能令这些人今日俯首帖耳,敬畏一时。

    可在江南这盘根错节、水深如渊的地方,想要真正办成陛下交待的几件大事,这点对两千里之外的皇权的敬畏,是远远不够的。

    唯有让他们对本官这个人,真的产生畏惧、敬佩甚至信服和依赖,才能造作大事!”

    毕竟李显穆此番南来,妖术之事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江南的粮食,既要给京城,又要给南征大军,至少要多收三成!

    这些只能由大户来出,普通百姓可扛不住。

    这才是最难之事。

    江南文武官员在毒辣的日头下,已整整曝晒了半个时辰,汗水浸透了厚重的官袍,贴在身上,粘腻不堪。

    头昏脑涨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腿脚酸软,几欲晕厥,众人心中皆是暗暗叫苦,怨气在无声中积累。

    “这分明是刻意刁难!下马威!”

    “还用说吗?能有何事,需在船舱内耽搁如此之久?无非是要我等尝尝这烈日灼心之苦!”

    “哼!黄口小儿,一朝得势,便如此折辱我整个江南官场!真是猖狂至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今日借势压人,威风八面,且看他能得意几时!官场沉浮,风水轮转,总有他……”

    低声的抱怨、咒骂、叹息、自我安慰,在官员队列中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

    “六部堂官不去催催吗?”

    “二品大员一点血性都没有,简直如同泥塑一般。”

    站在最前列的几位南京六部尚书,被身后无数道或期盼、或催促、或怨怼的目光刺得如芒在背。

    他们已数次遣人登船催请,姿态放得极低,可又能如何?

    难道还能派人冲上去,把钦差大人绑下来不成?

    就在这焦灼与怨气即将达到顶点之时,楼船甲板上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从护卫船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军士鱼贯而下,迅速在码头及周边要道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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