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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直隶,应天府。时维春夏之交,江南风景迤逦。
八百里秦淮之上,春江水暖,画舫凌波,脂粉香气拂过紫金山,绿颍迭翠。
一派承平盛世的旖旎风光。
民间煊赫,官场之上、士林之中,却弥漫着恐慌与压抑,如铅云低垂,黑云压城,似山雨欲来,人心惶惶,几有天塌地陷之感!
缘何?
震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妖术大案,发轫于江南之地,乃至于牵连东宫。
太子朱高炽,国之储贰,可是在一众江南文武大员的面前,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缇骑,亲自“请”回了京城!
当其时,那可真是朝野震动,天下侧目。
如何能不惊恐?
如何能不惴惴?
江南上下,从封疆大吏到末流小吏,从簪缨世族到寒门士子,无不栗栗危惧。
妖术二字,让人寝食难安!
直到京城传来太子转危为安的消息,江南上下,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长长地、颤抖着吁出一口气。
可随之而来的消息,再次让人提起了心,大明各省府官员,蒙蔽圣听,皇帝震怒,命朝廷重臣巡抚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清查妖术之事。
江南之地,又是一阵哀鸿遍野,
这方才散去的“妖术”二字,再次成了悬在江南官绅头顶的利剑,寒光闪闪,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往日里笙歌宴饮的秦淮河畔,如今也似笼上了一层阴霾。
茶肆酒楼,私宅密室,往日最是喜欢高谈阔论的江南士子,此刻也压低了声音。
惶恐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侵蚀着江南的骨髓。
谁人不知,这“巡抚江南”四字背后,意味着又一场腥风血雨?
意味着无数顶乌纱将落地,无数颗头颅将悬于城门!
江南这富庶温柔乡,转眼便要化为官场修罗场。
尤其此番前来江南巡抚的,乃是故李忠文公之子李显穆!
其父李忠文公,当年在江南整肃吏治、查办大案时,手段之刚直,行事之峻烈,令多少贪蠹之辈魂飞魄散,至今仍是江南官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人威压江南,两番造作大案。
东明精舍灰飞烟灭,浙东诸学俯首称臣,于人间成圣,压的江南士林不得动弹。
现在,皇帝将李显穆派来,其威吓之意,岂非路人皆知吗?
“将此人派来,朝廷和陛下,岂非有意与我江南为难乎?”某位致仕老臣在私宅中拍案长叹,“累累江南,浩浩儒乡,圣人文脉所系之地,又将遭劫了!”
这番悲观的言论引来许多人赞同,皆长叹不已。
可亦有人看法不同,厉声呵斥道:“李忠文公当年虽严苛,却是秉公执法,铁面无私,未曾听说有故意构陷之举。
其子李显穆,年纪虽轻,入仕以来,亦以持正刚直著称。
当初李忠文公言称,行正道而已,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皆是践行圣贤之道的法门。
尔等若是持身清正,何惧之有?
自家心中有鬼,倒将罪责都推诿于他人头上,岂非荒谬!”
李祺在江南早已有了一批拥趸,否则李显穆也不会同意让王艮真的下江南送死。
“正是此理!”另一人接口道,为李显穆说话,“诸位莫非忘了王艮?他出身江西,不正是李忠文公生前唯一的入室弟子?
足见李忠文公并无门户地域之见,唯才是举,唯德是亲!反倒是某些人,心怀叵测,见风便是雨,徒然扰乱人心!”
完全相反的看法出现,几乎是针尖对麦芒,顿时便激烈争吵起来。
“尔等太过于天真,此一时彼一时!
李忠文公乃是圣人,若此番前来江南的是李忠文公,老朽自然不担心,可李显穆不是李忠文公。
他是皇帝的外甥近臣,天下诸省之中,唯一一个身负三省巡抚之人。
老朽敢断定,他此番南下,必然身负皇命。
江南乃是妖术大案发迹之地,首当其冲,纵使这不过是愚民胡言,我等未曾参与,可一个‘失察’、‘监管不力’的罪名,谁又能跑得掉?
他李显穆是陛下的心腹近臣,来往的皆是太子、汉王这等皇亲,居于内阁之中,见识的皆是天下大事,眼中只有凛凛圣意、浩浩皇权,最是眼高手低,岂会体恤我江南官员的难处?
岂会为我等网开一面?
不拿我等顶罪、立威,如何向陛下交代?
老朽混迹官场一生,早就司空见惯,岂容尔等小子置喙!”
这一厉声慨然而言,让屋中顿时沉默下来,实在是昭昭史册之中,太多这等事。
可很快就有年轻官员振声而起,慨然道:“诚然耆老所言有几分道理。
可我曾在翰林院中和李显穆有过一面之缘,他行事素来以李忠文公为风范。
妖术之事,子虚乌有,我等只要自身清白,他便没有理由构陷!
况且朝廷法度森严,他代天出巡,更是要注意影响,岂容随意罗织罪名?
耆老所言,太过于危言耸听了。”
“法度?
什么是王法?
那就是皇家的法!
妖术之事,的确子虚乌有,甚至可笑至极,想必如今陛下已然知晓,可此番依旧给我等判了一个蒙蔽圣听的大罪下来。
这是陛下深感威严被触犯,于是借势压人而已。
在皇权与钦差的大势面前,法不过是一纸空文。
李显穆年少得志,锐气逼人,又背负着父辈的威名与陛下的期许,看他入朝以来行事,每事争先,接连创下功绩。
威望愈重。
实乃第一流的人物。
这等事功之人,最是喜欢轰轰烈烈的‘功绩’。
而深陷妖术之事的江南在他眼中,便是祭旗的羔羊,立威的阶梯!”
不得不说,此人对李显穆的分析颇为有理有据,且言语中虽满是悲观,却仍旧有赞扬之意。
“危言耸听!
江南乃国家财赋重地,朝廷根基所系,陛下岂会任由李显穆胡来!”
这等争论之声,从南京六部衙门森严的廨署,到各布政使司的厅堂,再到各府州县官廨,处处可闻。
士林之中,议论更是汹涌如大潮。
整个江南官场,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景象——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剧烈沸腾、暗流汹涌的岩浆。
每个人都急切地想要窥探即将到来的李显穆心中所想,预判他的刀锋将指向何方,各种声音交织碰撞,形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笼罩着江南。
可当高挂着“江南巡抚李”的旗牌楼船真的停靠在长江边上时,整座江南都安静了下来!
……
长江浩荡,运河大开,千里烟波。
作为江南核心,大明二京之一,长江之上几乎每日皆是千帆竞渡之景。
往日漕粮如雨、人声鼎沸的南京码头,这一日被肃清了所有闲杂人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以南京六部尚书、侍郎为首,应天府尹及所属官员次之,其后是江南诸省赶来的布政使等封疆大吏,再往后,则是江南地面上有头有脸、富甲一方的士绅名流,可以说,整个江南金字塔尖的人物,几乎尽数汇聚于此,屏息凝神,迎候那位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江南巡抚大驾。
“来了!看那旗号!”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江心。
只见运河入江口,一支规模宏大的船队破浪而来。
当先开路的,是数艘艨艟战舰,甲胄鲜明的军士持戈肃立,杀气凛然,紧随其后的,便是那艘最为瞩目的三层楼船,船身高大巍峨,雕梁画栋,行于江波之上,宛如一座移动的堡垒,一头蛰伏的巨兽,自有一股威压四方的磅礴气势。
船头桅杆之上,一面丈余高的杏黄大旗猎猎作响,上书五个遒劲大字:“江南巡抚李”!
“好大的气派!好重的威势!”码头之上,无数官员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心中震撼,低声喟叹。
船队缓缓靠近,先行靠岸的是护卫船只。
可让人疑惑的是,船只靠岸后,却无人从船上走下,一众准备迎接钦差使团、早已翘首以盼的江南文武官员,顿时傻了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楼船已然稳稳停靠,跳板放下,却迟迟不见江南巡抚李显穆的身影出现。
江南文武官员,无论品秩高低,皆顶着初夏已显炽烈的日头,垂手恭立,汗流浃背,体弱者已觉头昏眼花,腿脚酸软,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到了这时,谁还猜不到,这是那位江南巡抚故意为之。
……
与码头上的燥热焦灼截然不同,船舱之内一片清凉静谧。
李显穆身着簇新的绯色孔雀补子四品文官常服,腰束玉带,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面前的红木小几上,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正氤氲着袅袅清香。
修长的手指执着薄胎白瓷杯,细细品味着茶汤的甘醇与微涩,神情宁静。
外边码头上那黑压压一片的江南大员,恍若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他身侧亦立着数人,有随行的朝廷官员,有纪纲死后投靠过来的锦衣卫千户,有他岳父张辅塞过来的武官。
总之,大多是自己人。
这些人个个屏息凝神,垂手肃立,舱内落针可闻,气氛凝重得恍若要滴出水来。
此番巡视江南的副使,几次偷偷抬眼望向窗外码头攒动的人头,又小心翼翼地觑着李显穆的脸色,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李巡抚…”
他觉得这么晾着江南文武,实在是太得罪人了。
李显穆径自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良久,直到一杯茶将尽,李显穆才终于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江南的文武官员,可都到齐了?”李显穆的声音不高,语调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恍若银瓶乍破,凝滞的空气被刺开。
船舱之内在瞬间重重呼出了一口气,气氛陡然热烈起来。
“回禀大使。”
副使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回答,“南京六部堂官,礼部尚书已然三次遣人登船询问大人下船时辰,江南地面上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以及应天府、各府州主要官员,悉数已在码头恭候多时,态度…甚是恭谨谦卑。”
这话便有些夸张了,虽然李显穆此行声势浩大,可让一众封疆大吏恭谨谦卑,那还远远不够。
江南文武官员所畏惧的乃是前来兴师问罪的皇权!
李显穆缓缓起身,踱步至舷窗边,目光透过窗格,扫视着码头上那些在烈日下汗流浃背、摇摇欲坠的身影,淡然道:
“诸位此言差矣。
本官此行,不过代天巡狩,奉旨办差。
岂敢让南京六部诸位二品、三品堂官,以及地方一二品大员,待我以‘谦恭’之礼?
这岂不是上下颠倒,纲常紊乱?本官年轻位卑,当不起,也受不起,若是传了出去…”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舱内众人心头猛地一沉。
“是!下官失言!下官糊涂!”方才回话的官员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慌忙躬身告罪,旁边几人也连忙跟着躬身:“下官等多嘴!巡抚教训的是!”
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颇为懊恼,本意是拍马屁,却没想到拍到了马腿上。
这位李忠文公的公子,和传说中的李忠文公是完全不同的人。
李显穆并未理会下属的惶恐,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在欣赏一幅有趣的画卷。
“时辰也差不多了,准备下船吧,江南的诸位同僚,往日在扬州瘦马、秦淮河上亏了身子,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身子骨想必娇贵得很。
若是在这烈日下站得久了,中了暑热,病倒几个,届时传扬出去,倒显得是本官苛待同僚了。”
其语中调侃讥讽,让众人皆是汗颜。
“遵命!”舱内众人如蒙大赦,齐声应喏,立刻如潮水般散去。
连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军官,此刻也显得格外利索恭谨,迅速退出船舱布置警戒。
待在这位钦差身边,那股无形的压力实在太过沉重,让他们这些号称“天子鹰犬”的骄兵悍将也喘不过气来。
毕竟,这位爷在途中,可是真敢把一位仗着身份稍有怠慢的锦衣卫百户直接丢进大运河里,让他“清醒清醒”的!
指挥使纪纲血淋淋的下场犹在眼前,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位深得帝心、手握生杀大权的巡抚霉头?
……
舱内只剩下李显穆和那位副使,副使忍不住低声道:“抚台方才…
可是有意要压一压江南这些大员们的骄矜之气?
下官观他们在烈日下苦候良久,虽显疲态,却无一人敢造次,想必对抚台已是敬畏有加了。”
“敬畏?”李显穆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峭的玩味,“我又有什么值得敬畏的?无论是内阁学士、还是太子府少詹事,都不值得他们在意。”
他们是因为心虚,所以才畏惧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李显穆目光灼灼,如芒如剑,锐利分明,刺的他深深低下了头。
“携皇权大势而来,固然能令这些人今日俯首帖耳,敬畏一时。
可在江南这盘根错节、水深如渊的地方,想要真正办成陛下交待的几件大事,这点对两千里之外的皇权的敬畏,是远远不够的。
唯有让他们对本官这个人,真的产生畏惧、敬佩甚至信服和依赖,才能造作大事!”
毕竟李显穆此番南来,妖术之事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江南的粮食,既要给京城,又要给南征大军,至少要多收三成!
这些只能由大户来出,普通百姓可扛不住。
这才是最难之事。
江南文武官员在毒辣的日头下,已整整曝晒了半个时辰,汗水浸透了厚重的官袍,贴在身上,粘腻不堪。
头昏脑涨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腿脚酸软,几欲晕厥,众人心中皆是暗暗叫苦,怨气在无声中积累。
“这分明是刻意刁难!下马威!”
“还用说吗?能有何事,需在船舱内耽搁如此之久?无非是要我等尝尝这烈日灼心之苦!”
“哼!黄口小儿,一朝得势,便如此折辱我整个江南官场!真是猖狂至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今日借势压人,威风八面,且看他能得意几时!官场沉浮,风水轮转,总有他……”
低声的抱怨、咒骂、叹息、自我安慰,在官员队列中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
“六部堂官不去催催吗?”
“二品大员一点血性都没有,简直如同泥塑一般。”
站在最前列的几位南京六部尚书,被身后无数道或期盼、或催促、或怨怼的目光刺得如芒在背。
他们已数次遣人登船催请,姿态放得极低,可又能如何?
难道还能派人冲上去,把钦差大人绑下来不成?
就在这焦灼与怨气即将达到顶点之时,楼船甲板上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从护卫船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军士鱼贯而下,迅速在码头及周边要道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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