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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之交的应天府骄阳炽烈,热浪层层洒落在人间,可此时文庙中的所有人,身上却皆生出了冷汗,透心的寒意自骨髓中发出。不好!
闹大了!
这下难以收场了!
万古以来,诸王朝皆以孝治天下!
父慈子孝,子孝父慈,世人谁不知李显穆守丧三年,结庐而居,言必称先父如何,又孜孜不倦推行心学,乃是天下有名的大孝子。
世人谁又不知,李忠文公生前最宠爱李显穆这个儿子,甚至将自己的祭祀权交给了李显穆这一脉。
这等亲近的父子天伦,放在世上也是极少见的。
如今南直隶诸生当着父亲的面骂儿子,当着李忠文公的面骂李显穆祸乱天下,若李显穆不作出应对,他当真无颜面对先父。
前来哭庙的南直隶诸生被李显穆之言一说,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干了什么蠢事,立时脸色煞白,有人甚至战战兢兢,难以站稳。
他们前来哭庙,并非要和李显穆拼个你死我活,毕竟皇帝宠臣、身份地位完全凌驾于他们之上,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拼个你死我活,只要想要借着舆论的压力,希望李显穆能够顾惜羽毛和士林中的名声,主动退却。
可如今却弄巧成拙,反而将双方放在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之中,这与先前所想,大相径庭,这是有死无生之路啊!
“我等并未……”
有人想要解释,可却没有机会了。
天地间的风陡然变大了几分,站着上首的李显穆,风吹过他的衣角,而后向后卷去,露出腰间所配的宝剑。
李显穆一手按住剑柄,漠然道:“既然今日诸位前来哭庙,这等士林大事,本官身为江南巡抚,自然当秉公处理,恰好如今江南诸二三品堂官俱在此地,便一同听上下错对吧。”
南京六部堂官脸上满是对前来哭庙诸生的愤然之色,又让他们在这等不利的境地之中,面对这位江南巡抚。
而哭庙诸生则面色大变后,有少数人重新恢复了些勇气,低声对身边人吼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能退缩吗?
既然李显穆要和我们辩上一辩,那总要冲一条生路出来,不然在此坐以待毙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
这已经不是先前的交粮税的小事,欠了粮税大不了就是补交,但哭庙之事,有重大的政治含义,一旦被定性为聚众闹事、蔑视朝廷,可以说非死即流放。
按照往日政治惯例,双方可互退一步,达成媾和。
可今日他们所面对的江南巡抚却极为特殊,在文庙这个特殊场合中,李显穆是一步也不能退!
恰如……
大明朝第一个在太庙中被问罪的皇帝,是建文,其后他便被当今圣上废除了帝位,贬为庶人。
皇帝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
李显穆今日一退,身上就有了污点,日后哪有面目再入文庙祭拜先父?
天地虽广袤无垠,可此刻却如狭路相逢,不分出个高低胜负,无人可幸免而离。
文庙中气氛愈发凝滞,此刻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再无一人能轻松写意,皆深深凝住了眉,望向立在文庙偏殿门前,正扶剑而立的李显穆,恰逢东向,璀璨的金光映在他身后,恍若镀上了一层金身,就连飘散的发丝都荧着辉光,恍若自圣光中走出的神圣。
“本阁代圣上巡抚江南,不法事一力平之。”
有士子上前高声问道:“民间有笑言: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如今此事涉及抚台,却由抚台而判,如何能确保公平?”
“此事有江南诸生在场,亦有南京六部堂官、有南直隶三司、有应天府尹,有记录之人,上有青天、下有黄土,此事之后甚至要上呈陛下,流传千年万世。
天证、地证、人证,有何不公?”
李显穆朗声而道,甚至带着一丝清晰可闻的笑声,伴随着这一番番话,那些士子脸上的煞白却愈发的重。
那些置身于事外的江南官员见状无奈的摇摇头道,还没有开始互相辩驳,就已然是这幅模样,今日还想全身而退吗?
“既然自哭庙之事而起,便由哭庙开始一一正本清源。”李显穆可不管他们心中如何想,朗声传遍文庙之中,“南直隶诸生,向过往儒门诸圣哭诉本阁践踏江南,乃至于祸乱天下,是也不是?”
事已至此,诸士子已然别无他法,只能应声而答。
“是!”
“江南诸生乃是朝廷钦封的功名,乃是大明的栋梁基石,却被抚台无端扣押,甚至要剥夺功名,若真能如此,天下诸士子孜孜不倦一生所寻求的,便是这等轻易而会失去的吗?社稷天下,科举大业,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还望抚台以天下大局为重,赦免诸生,而使江南安定!”
这话一出,鼓噪者众多,实在是功名之事,事关重大,多少人将一辈子都落在了上面,可现在却说剥夺就剥夺,他们自然无法忍受,这可是哭庙事件的直接导火索。
“何等荒谬,颠倒黑白!”
李显穆向前踏一步,指着台阶下众人大声喝道:“好一个无端扣押,好一个成了笑话,若不知情者,真以为是本阁践踏江南,有意与尔等南直隶诸生为难了!
扪心自问,本阁可曾为难过江南诸生?
本阁入江南,乃是奉圣上之命,清查妖术之事以及白莲教之事,可本阁入江南后,尔等众人,可曾听闻过,本阁因妖术之事、白莲教之事,抓过任何一个江南士子。”
李显穆这一言,顿时让众人都愣了一下,而后响起了一道道疑惑之声,夹杂着“还真是”、“抚台竟然没再提过此事”。
在场的官员之中,基本上都参加过当初的接风宴,对当初李显穆的骄狂姿态印象极为深刻,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江南势必要腥风血雨,可没想到却是风平浪静。
直到李显穆开始追查奏销之事,追查粮税之事,江南才又起风云,可此事明显就比白莲教之事小了很多。
如今看来,这是巡抚的有意为之!
“本阁深知,无论妖术之事,还是白莲教之事,皆事关朝廷大局,一旦落在某个人的身上,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若是因捕风捉影而大肆追查,甚至构陷株连,江南势必将陷入尸山血海之中,无数人将含冤而死。”
李显穆语重心长道:“
若本阁愿意,借着妖术和白莲教之事,杀江南个滚滚人头,岂非更易之事?
而后将那些‘白莲教逆党’抄家灭族,南征大军的粮草怕也早就齐备,还会有今日之事吗?
江南乃朝廷赋税重地,江南安则天下安,本阁深谙大局为重,是以一直暗中调查,这正是本阁对江南之呵护,对江南百姓的爱护。
本阁乃是正统儒门子弟,不是酷吏,自然不会做那些,踏无辜诸生之骨、以血染红官袍之事。
如今却有尔等奸刻诸生,说本阁践踏江南、祸乱天下,岂非荒谬至极、岂非颠倒黑白吗?”
他话音刚落,便已然有人高声喝彩道:“抚台所言甚是,妖术子虚乌有,江南安定,在抚台之功也!”
随着时间推移,来到文庙外的士子越来越多,有拖欠粮食的,自然就有不拖欠,或者拖欠不多的已经补交的。
如今这些人皆为李显穆之言喝彩,甚至就连江南许多官员都为之喝彩,妖术之事始终是压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利剑,可如今听抚台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真的追究,至少不打算杀人。
人心就是如此。
妖术之事本就子虚乌有,李显穆本来也做不出那种无端构陷之事,可此时一说,竟然像是李显穆在向众人赐下恩赐一样。
这其中的逻辑就像是——“我本有把你们都杀了的机会,可我放过了你们,没杀你们,于是你们都欠我一条命。”
听着很荒谬,可放在现实中,能杀却不杀,还真算得上是恩情了。
哭庙诸生没想到李显穆竟然会找到这样的角度来回应。
李显穆话中的意思很简单:你们说我践踏江南、祸乱天下,可真正能践踏江南、让江南血流漂橹的妖术白莲教之事,我都直接放弃了,我对江南只有深深的关爱和庇护,现在你们说我践踏江南,岂不是最可笑之事吗?
这回应太过于巧妙,若直接反驳奏销之事,势必要陷入定义的苦战之中,现在直接用一个更极端的事情,便将奏销之事彻底压住。
仅仅几句话,场中的局势便已然偏向了李显穆。
很多人都开始思考,抚台既然连妖术和白莲教之事都轻轻放过,为何一定要追着奏销之事不放呢?
说明在抚台心中,这件事更重要!
拿到了主动权后,李显穆一刻不停的说道:“既然本阁未曾有践踏江南之举,那便再说诸生方才所言的剥夺功名之事。
尔等可还记得自己刚读书时,曾说过的话吗?
看你们这些人中,有些很是年轻,应当是永乐三年亦或永乐六年的学子,应当在国子监中读过书。”
李显穆顿了一下,而后带着深深的怀念之声,指着西边的位置,“在还没有迁都的时候,那里是临安公主府,本阁幼时曾住在那里,先父还不曾逝去。”
伴随着李显穆的讲述,文庙内外的嘈杂之声渐渐静了下来,只剩下李显穆的声音自高阶而落下,穿透了庙宇墙壁,由轻风送入众人耳中,“在父亲临终前,本阁记得那些永乐三年初,寒冬之时,先父就在那条巷子中,见了当时前来京城应试的举子,可有人还记得先父曾说过什么,最后又说了什么吗?”
“李忠文公讲了很多,教导我们要不忘读书时的初心。”
“李忠文公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李忠文公说:知行合一致良知!”
“李忠文公说:不凉热血!”
“李忠文公最后说了…”
“横渠四句。”
一字字、一句句,从不同的学子口中道出,声音逐渐低落下去,气氛也低沉了下去。
人总是这样,当思及那些历史上的伟大人物时,思及那些耀目的光辉,便会自惭形秽,更何况他们曾亲眼见到骄阳!
李显穆望着这一幕,思绪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那时他还是稚童。
“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记着。”
李显穆感慨道:“我曾问先父,为何身体已然弱到这等程度,却还是要强撑着见诸生士子,又有何用处呢?
先父对我说:‘我如今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我想在每一个读书人心中点燃一把火,今日我多见一个人,日后或许大明朝就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哪怕只有一两个人因为见过我,而心向光明,那便是我的荣耀了。’
我那时明白了,可现在我又有些不明白了。
先父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你们这些人,是记在了心中,还是早已抛却了呢?”
有人尚有羞耻之心,已然低下了头,更多的人在叹息,却不知该说什么。
在璀璨的太阳面前,那点点阴暗照的纤毫毕现,那点心中的小跃在眼前,让人不由想要躲藏起来。、
亦有人昂着首、挺着胸,他的衣裳是略带寒酸的,可此刻却高昂着头,他是不曾辜负李忠文公的。
李显穆脸上并没有愤然和指责,他只是举起剑鞘一一指过去,“朝廷立下了税赋的法度,你们倚仗着身份的特权,让自己少交,这已然是极度的败坏了。
苍天和圣人也为你们耻辱。
若早早知晓了罪和错,尚有几分可原谅之地,可你们不思悔改,竟然还闹到了文庙之中,妄图以圣人之尊,来为你们的败坏和罪行背书。
何其的荒谬!
何其的荒诞?
神圣之所在,又怎能容纳你们这样的肮脏呢?”
有士子无法再承受李显穆的指责了,他已然感到自己的命运再深深的向深渊滑落,他高声的控诉,“抚台,可一向便是如此,岂……”
“够了!”
李显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喝,凌厉如刀,阴云飘荡,遮住了太阳一角,文庙之中,落下一片阴影,恰好在诸生头顶,“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便对吗?”
一个人在骄阳炽光中璀璨,一群人在阴影中瑟然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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