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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如此,便对吗?!”李显穆这一声喝问,堪称振聋发聩!
不及众人自恍惚中醒来,他已然扶剑踏步上前又大声喝道,简直如九霄雷霆落下:“尔等皆是饱学之士,难道连《大学》都忘了吗?
‘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作新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不止一位圣人、不止一位先贤,告诉你们这世界从不是一成不变。
你们却在说着什么狗屁的‘从来如此’,若抱着‘从来如此’的念头,现在我等还在夏朝的统治之下,高呼着与夏桀时日曷丧!
若从来如此,你们还在泥土里面刨食、在烈日下劳作,哪里来的现在锦衣华服、珍馐美食,甚至高高在上呢?
现在!
回答本阁!
从来如此,便对吗?”
文庙中已然是一片寂静沉默了。
先前出言激辩的人也讷讷不出声了。
哭庙的士子皆低下了头,辩无可辩、道无可道,又何必再出言白白蒙受羞辱呢?
耀耀的光落在李显穆身上,衬的他愈发高大璀璨,宛如宗教壁画中的圣徒,不,他扶着剑,面容冷肃,有若审判。
天上的骄阳半隐在云中,落在地上,便在文庙中划出一道明暗的界线来。
李显穆站在高处、沐浴着阳光;江南诸生站在低处,藏于阴影。
“本阁既予了你们生路,便当感恩。
放了你们在世上,便当敬畏。
见了本阁这等讲理之人,便当欣喜。”
恍然有圣言落下。
平静而带着真意。
“在这黑暗沉沉、伏着杀机的世道上,不知足者,当受刑罚。”
于众人耳畔,有清风流过,亦有李显穆的言语,“再一再二、岂有再三再四呢?
你们既作了这事,就知晓必受惩罚,比我大明朝最卑贱的人更甚。
本阁不会杀死你们,死亡岂不是最易之事吗?
但你们必将褪去此时的荣华,终生为之赎罪、忏悔。
你们必将远离大明,在遥远、蛮荒而绝无文明的域外求生。
使你们于世道上高贵的世仆、侍女将遣散,一切金银和功名、官职将失去,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们重归于尘土。
因为人本是女娲从土里得来的,便归在土里。”
许多人皆瘫软到了地上,脸上满是呆滞的神色,有眼泪不知觉中流落,有张大嘴不出声的哀嚎,亦有不自觉的手抖和痉挛。
哭庙之事的最终结果,让他们难以接受,流放域外,无非琼州和交趾,剥夺一切的功名,还要抄家夺走一切的财产,自天而落在黄泥地上,沾满泥巴。
“至此之时,抚台竟依旧给人一条生路,多少年不曾有人这般了。”
众江南官吏皆慨然叹息,政治斗争一向血腥残酷,可如今李显穆却愿意放这些人一条生路。
李显穆只是单纯觉得,人命珍贵,读书人的命更是珍贵,培养起来很不容易,与其将这些人杀了,不如流放到交趾,大明的百姓不愿意去交趾开荒,只能让这些罪犯去了。
对李显穆的称赞却不曾停下。
“心胸之宽广,简直足以容纳天下。”
“这些人当真是…走到这一步,岂不是咎由自取吗?”
“不能审时度势,便必然落个这样的下场,不是今日,亦是明日。”
李显穆听着,挥挥手,锦衣卫便上前来将那些哭庙的士子带离,绝大多数已然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被拖行在地上,斯文扫地。
如脱去脊梁的狗一般。
这些前来哭庙的士子被带走后,文庙中的气氛却好似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凝滞如空气难流。
所有人都在抬头望着李显穆。
这位年轻的江南巡抚,以一种几乎完全无缺的方式,在江南赢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
他将从这场胜利中,得到威望和权势,以及世人的崇拜和敬畏,而代价……
没有代价。
不流血的胜利,这是最为文人所推崇的君子之治,不曾消灭肉体,而是以道理说服,这是圣人才能有的壮举。
可那位江南巡抚,依旧扶着剑,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效益,眉头皱起如同隆起的高山,眼中好似雪山顶的寒风冰川。
他还想要什么?
疑问从心底生出,继而露在脸上,躁动自众人间升起。
“诸位。”
李显穆突然开口了,其下众人猛然散去了一口气,仿佛有咔嚓的破碎声,凝滞的气氛碎开了,“今日之事,将要被记载于史册之上了,那总该收个尾,做些定论下来。”
李显穆的第一句话就让众人心往下一沉,可却知道李显穆所说无误,浩瀚青史之中,纵然是呼风唤雨的高官显爵,在青史上,可能也不过是一两句话,但今日之事却是必上史册的。
谁为忠、谁为奸,谁为国为民,谁有害于社稷,便有个分明。
如今的江南诸官长,自李显穆下江南开始,都可能会出现在这件事中,是名留青史,还是被人所诟病,无人知晓。
于是便心中有凛然。
“诸位以为本阁大获全胜,此刻必定欣喜若狂,威风凛凛吗?”
又是一句让众人为之不解的言语,为何不欣喜呢。
“本阁只觉悲哀,大明建极多少年了,不过才四十年,作为大明最繁华的江南,就已然吏治败坏到了这等程度,读书人无耻到了这个程度。
黎民百姓的生计呢?
我大明的社稷呢?
以及,我儒门的千秋万世呢?
依靠今日在文庙中的那些读书人吗?”
李显穆的手终于离开了剑柄,他甚至直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那些曾伴在他身边的人,都各自左右站在了下面的台阶上,没有人和他齐平。
他站着,是最高的人。
他坐着,依旧是最高的人!
高大恢弘的文庙在他身后,木质的门包裹着一层金属发出吱呀的声音,冉冉的檀香自殿中飘出,太阳照进殿中,有数尊雕像,其中一尊便是李祺。
温和、睿智、智慧。
似乎在望着李显穆,又好似在望着越过门槛屋檐后,所见到的湛湛青天。
“你们这些人,和我是不一样的。”
李显穆好像在和他们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们从小开始蒙学、读书,而后希望考科举出人头地,那句话如何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学习圣人的过程中,你们有了些理想,想要治国平天下。”
话语朴素却深深说在众人心中,尤其是那些自寒门而出的学子。
李显穆絮絮叨叨,“可我不一样,本阁六月能言,九月能书,一岁半已然通明人事。
我年幼时,一半时间都在皇宫中,先帝亲自教导,是以我从两岁就立志要振作大明社稷!
可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我问父亲如何才能清平天下,父亲说:‘寻找你的同道,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若有十万人能践行你的道,大明就无坚不摧了。’
百姓是做不了我的同道的,我终究只能从读书人中寻找,江南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汇聚之地,众英才皆在此地而生,是以我对江南怀有极大的期望。
我不欲以妖术和白莲教之事牵连江南,不想让大明英才无端耗在那等鬼神忌讳之事中。”
这是李显穆第一次明确的说出,他为何没有在江南兴起大狱,因为他始终对所有的读书人抱有希望!
“抚台啊!”
“抚台……”
江南一众士人终于动容,甚至有人为之落泪。
李显穆一眼扫过,或真、或假,都不重要,此时李显穆说出这些话,他们便只能有一个反应。
可李显穆相信,其中总该有些人是真的,王朝末年时也有愿意殉国的官员,如今尚且是王朝前期,官员总该还是有许多清廉的。
“可经历了欠粮和哭庙之事,我有些不确定了,尔等真的能做我的同道吗?”
李显穆的同道。
在此时便代表着正义,代表着对朝廷的忠心以及对大明社稷的重视,反对他的自然便是那些方才被拖走的大明硕鼠。
李显穆虽然在问,可却没想让他们真的回答,他径直说道:“怕是不行了。
从方才与那些硕鼠相辩之时,我就在想一个问题,到底是人生来的问题,还是后天成长过程中,所学的东西不对呢?”
冗长的铺垫后,李显穆终于对着江南一众士子,刺出了自己最锋利的一剑!
自然不能承认是人生来的问题!
否则岂不是说江南之地天生恶人?
须知江南之地欠粮的不仅仅有方才被拖走的那些人,只不过那些人犯下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参与进了哭庙事件中,才落得了那个最为凄惨的下场。
即便是第一次被抓捕的三百余人,也只是被剥夺功名,抄一部分家产,而后流放一部分男丁而已,这种日后是有机会翻盘的。
还是那句话,本质上欠粮不是杀头的大罪。
既然不是人生来的问题,那就只能是后天成长过程中有问题了。
当众人纷纷出言后,才发觉这句话也不能随便说,因为后天成长的过程中,主要有以下几种人的教导。
朝廷的教导,以皇帝为首的各项诏令等,以及洪武时期几乎传到每人家中的大诰,这个教导谁敢说有问题?
之后就是父母的言传身教,这一项更不用多说,谁也不会说有问题。
那就只剩下一项——
老师的教导有问题!
老师又不是老师,而是传道、授业的人,他只是一个传递圣道的人,李显穆的剑,所指的东西,便清晰可见了。
是你们学的圣道有问题!
李显穆这就是纯纯欺负朱熹人死了,没人给他说话。
实话说,若平日里,李显穆这番话是有些牵强的,因为完全可以将责任都推倒人身上,毕竟圣人的经典是好的,只不过学的人将其念歪了。
从来没有说出了事,怪罪学习的经典不好的道理。
但如今是一个颇为特殊的形势,李显穆入江南以来,通过一件件事、一次次的退让,让他自己站在了一个绝对的道德高点上。
他有恩于江南诸生。
他完全遵循政治规则,而且更加的宽容,无人可以指摘他。
他身后飘着三把足以斩落一切生命、功名、尊贵,甚至万古声名的刀,一把是妖术、一把是白莲教、一把是哭庙之事!
他不用,却不代表不能用。
他既有至高的道德优势,又有皇帝所给予的权力优势,甚至还有经营出来的大势优势。
他已然站在了光的下面,谁指摘他,就是和正道作对!
于是明明很牵强的指摘理学之举,却无比的让人信服,不得不信服,上至六部堂官,下至普通士子。
在今日的场景中,都只能做出唯一的选择,那就是认可李显穆的言语。
将一切都归结到理学之上。
“抚台说的对,想来是圣人的学问有些东西不合时宜,有些人天赋不足,受到影响,是以让这些人学坏了。”
“是啊,我看李忠文公曾经提到过的知行合一致良知,就胜过朱子的知行相离,这部分内容完全可以以心学为纲。”
“今日之事,岂非便是善恶不存于他们心中呢?若是早知李忠文公的善恶之行,或许便能引导他们向正道而行,不至于有今日之事了。”
这些人大多能屈能伸,况且在这些人中,本就有许多对理学不满,认可心学之人,鼓噪着说出这些话来。
虽然不是彻底批判理学,可这等场景,亦是许久不见,只有在李祺还活着的时候,南京才曾经有过这样的盛景。
“诸位所言,本阁甚是欣慰,哭庙之事事关重大,本阁虽在江南一时不得返回京城,但其中原委却要尽快上呈陛下。
今日之结论,乃是诸位与本阁共同得出,本阁这就在此写下今日之事,还请诸位同本阁一同盖印,这便派人送到御前。”
李显穆面上笑起。
眼底冰凉。
诸江南大员皆拉着一张脸,说不出是否不情不愿,但还是一一上前盖上了私印。
相互对视一眼,各自苦笑,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这下可真是上贼船了。
李显穆将众人之名收起,而后骄傲环视诸江南士子。
众人皆眼光一触,而后带着些不自然的垂下。
不杀人。
亦可凌驾于诸人之上!
流放了他们,抄了他们的家,天下人还要称赞他有君子宽容慈和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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