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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傍黑喝汤的时候,鲁西南农村,喝汤都比较晚。人和村人,大凡傍黑碰到,大多打招呼,喝汤了呗。之所以问喝汤,不问吃饭了吗,我认为还是那时候家家很穷,喝点稀的、喝点汤,垫一下就早早睡觉了。一进胡同,迎面就有一股羊肉的膻味扑鼻而来,袁广华忍不住大口呼吸了两下。这个时间点,家人应该都吃过晚饭了,二仑哥开始往大锅里放羊肉煮了起来,而在灶间烧火的大概还是大芝姐,以及才五岁的大菡妹妹。
大菡就是我的老娘,那一年她才五岁。每天下午,我二舅袁广仑从集上回来开始剥羊的时候,她就跟着扯羊腿;晚上煮羊肉的时候,她就跟着我大芝姨烧火,冬日的夜晚,围在灶间也暖和了许多。
袁广华猫着腰站在东关坑边的东墙下,直到看见袁广中,才扔了一个土坷垃过去。袁广中一愣,正要喊叫,抬头看见袁广华,就转回身出门,沿着胡同向北走,在坑边和袁广华汇合,两人蹲在墙根下。
袁广中拉着袁广华,低声说道:“你怎么来了?任麻子、任大娃一直盯着咱家呢,任大娃经常在咱家门口转悠。”
袁广华回头看看,说:“我带人来了,他们在北门的排水沟里趴着,你快带我把枪取出来。”
袁广中说:“枪就在王家媳妇洗尿布的冰窟窿里。你先过去,我找个抓钩过去,你千万小心。”
没多久,袁广华、夏队长和商来庆就蹲在了西关坑边。很快,袁广中扛着一把抓钩过来了,和几个人打个照面,拎起抓钩就朝冰面砸去。夜间,空旷的坑面上,破冰的声音很响,夏队长低声喝道:“声音小点。”说着,一摆手,夏队长和商来庆一左一右转身,走到坑沿上,观察着后面的情况。
袁广中小心翼翼地砸着,用抓钩搂动着,很快,冰面破开,冰口逐渐变大。他再小心翼翼地把抓钩伸进去,搂了两下,一个大大的布包被搂起来。兄弟俩探身,把布包从水里扯出来,摊开在冰面上。
夏队长、商来庆走过来,商来庆扯着布包,沿着冰面向北面走去。
夏队长和袁广华跟过去,过了一会儿,袁广华又折回来,找到在墙角蹲着的袁广中。两人看向坑对面,只见夏队长带着其他人急匆匆向北走去。
袁广中拉着袁广华说:“走,回家。”袁广华说:“我可不能回家,我要是回家,老爹肯定要撵着我去徐州上学。我到西场老王家的育苗坑里去,我在那儿等着。你无论如何得给我准备点钱,我们打日本鬼子也得吃喝啊。”
袁广中皱着眉头说:“我到哪儿给你弄钱去?咱家的钱在仑哥和咱老娘那儿,我什么时候手里有过钱。”袁广华说:“我不管,你看着办吧。我到西场等着,别忘了给我送饭。”袁广华说完,从坑沿下来,沿着冰面向西走去。
袁广中望着袁广华远去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下午,我老娘扛着一个粪箕子从家里走出来,粪箕子太大,越发显得她矮小了许多。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被厚厚的云层压得透不过气来。偶尔,几片雪花飘然而下,轻轻落在地面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人忍不住裹紧身上的棉衣。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村民大多都待在家里,偶尔有人出来,也大多穿着破旧的衣服,棉袄上补丁摞补丁,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眼中大多带着迷茫。几个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孩童,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容,他们打着雪仗,滚着雪球,欢快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庄里回荡,给这个冰冷的季节增添了几分活力。
村里的房屋大多是用泥土和稻草堆砌而成,墙壁上布满岁月的痕迹,显得破败而沧桑。村庄的边缘,稀疏地长着几棵老槐树、老柳树,枝头挂着残雪,在凛冽的北风中摇摇欲坠,增添了几分萧瑟与荒凉。
我老娘慢慢走着,在落满积雪的路上留下一条明显的脚印。冬天的鲁西南农村仿佛一幅褪色的旧画,田野间,薄雪覆盖着黄乎乎的麦苗,没有庄稼的光秃秃的土壤裂开了一道道深深的缝隙,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艰辛与贫瘠。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村民们的生活异常艰辛,他们靠着微薄的收成和辛勤的劳作勉强维持生计,寒冷的天气让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远远望去,空旷的田野上有两个早起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地里去干什么。也许,世世代代的农民就是这样吧,虽然一年年辛苦劳作,却依然食不果腹,但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他们也从未放弃对来年的憧憬,他们相信,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会变得更加肥沃,他们能够吃上白面馒头,不再挨饿。因此,他们一直默默地坚守在这片土地上。
袁广中蹲在北门附近王家院外墙角处,看着背着粪箕子的我老娘慢慢悠悠地向西走去。
吃过晌午饭时,袁广中把我老娘叫到一边,告诉她袁广华在西边场里藏着,不敢回家,怕被任麻子看见抓了去。我老娘说:“任麻子就是个大坏蛋,就知道欺负老百姓,咱又没干坏事,他抓我二哥干啥。”袁广中只好说:“你二哥现在跟着C党打鬼子呢,早晚会把任麻子收拾了,现在得给他送吃的去。”我老娘忽闪着大眼睛说:“那我去,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二哥了。”
西场就在人和村村西,离村子不到一里路,是打谷晒粮的地方,而西场的西面则是一片片人和村各大户家的老坟地。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被厚重的云层压得透不过气来。偶尔有几只乌鸦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打破死一般的寂静。西场的一角,几间破旧的茅屋孤零零地立着,屋顶上的茅草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露出斑驳的泥顶。
我老娘打了个寒颤,走到自家的场上,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尽管袁广中告诉她,老王家的育苗坑就在老袁家场西场的北面,但看着阴沉沉的周围,她完全忘记了老王家的育苗坑在哪里。
正在这时,有人喊她:“菡妹子,我是你二哥,这边来。”
我老娘朝叫喊的地方看去,袁广华正伸着头朝这边看,她急忙走过去。袁广华又爬进坑里,伸手把我老娘接下去。还好,下面不但不冷,空间还挺宽敞。
粪箕子里用布包着羊肉,羊尿泡里装着水,口袋里装着窝窝头,袁广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老娘看着袁广华说道:“二哥,你不害怕吗?这西面就是老坟地啊。”
袁广华边吃边说:“我没想到是我菡妹子来给我送吃的,我菡妹子胆子也很大。你过来的时候中哥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老娘说:“中哥跟我说,你是打鬼子的,你们要把日本鬼子、任麻子都赶走。”
袁广华喝一口水,说:“对,你二哥就是打鬼子的,我才不怕鬼呢,谁也没见过鬼,可日本鬼子老是欺负咱们,咱们就得把他们赶走。”
我老娘说:“我也不怕鬼了,日本鬼子都不怕,还怕鬼干什么。”
袁广华笑笑:“我菡妹子就是人小胆大,人小鬼大。”
袁广华吃完后,我老娘回到地面上,粪箕子里装些柴禾,就慢悠悠地回家了。
夜影朦胧,打谷场上更加冷清,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打破寂静的夜晚。月光洒在打谷场上,一片银白,但寒冷依旧。
袁广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越过西关坑的冰面,趴在水沟沿上。好在,终于看见了我老娘,他才松了口气。
一更天已过,锅里的羊肉还在微火上煮着。袁广中把袁广仑拉到厨房的一角,说:“二哥,华子回来了,在西场里藏着。”
袁广仑吃了一惊,说:“他怎么回来了?胆子怎么这么大?任大娃一直盯着咱家呢,让他赶快走。”
袁广中说:“我也不想让他回来,他去徐州上学才好呢,他……他回来是要钱来了。”
袁广仑看了袁广中一眼,皱着眉头,叹口气,说:“这可没办法了,他上次走的时候,就跟我要过钱,我现在手头也紧得很,那只能找我婶子要了。”
袁广中着急地说:“那怎么行,那还不得让她担心死。”
袁广仑点点头,说:“她担心也没办法。华子待在西场太危险了,那个地方谁都能想到,就那几家在那里有地窖和育苗坑,任麻子、任大娃肯定也想得到,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抓一个准。”
两天后的夜里,一更天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二姥姥和袁广仑待在西关坑东沿的角落里,远远地望着西面,好在没过多久,袁广中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三个人回到家中,二姥姥关上门,急切地问道:“二华子怎么样了,他在那儿冷不冷,他什么时候走?”
袁广中说:“他在那儿再待一晚上,天亮的时候走。他从那儿往西走,育苗坑里也不冷。”
二姥姥看着袁广仑说:“二仑子,你早就该跟我说,你要是早点跟我说,我就把他押到学校上学去了。你看看现在,拦也拦不住,只能随他去吧。你上次给了他多少钱?咱娘俩商量商量,这都给他两次钱了,家里周转都困难了。”
半上午,任麻子、李保长带着两个人来到人和村,任大娃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几个人来到寨门里面的更房,这里也是人和村办公事的地方。
人和村东头,每到阳光好的时候,就会有零星的人过来卖东西。虽然比不上严集的大集,但能卖就卖,不能卖就在这儿聊天拉呱,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市,时间一久,这里就叫圩首。
今天,天气暖和很多,太阳灰亮亮地挂在天空,照着人和村,照着圩首靠墙晒太阳的人。看到任麻子、李保长过来,没有人理会他们,都眯着眼睛,抄着手,在那儿晒太阳。
任麻子看着外面靠墙晒太阳的人,对任大娃说:“看到人和村的人我就来气,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也不过来打个招呼,这是不把我和李保长放在眼里啊。”
李保长说:“任队长,你就忍着点吧。你别看他们眯着眼,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你要是得罪他们,那就惹上大麻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团里人,只要团里人不惹事就行了,谁还敢惹他们,他们可是个个不怕死。”
任大娃急忙说:“叔,你还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人和村有我在这儿看着呢,谁敢惹事我就给你打报告,让龙巩集的太君过来收拾他们,还收拾不了这些穷光蛋?”
李保长侧着脸看看任二娃,心想,你还说别人是穷光蛋,你连个窝都没有,晚上就住在更房里,要不是任麻子,你早就拿着要饭棍走南闯北去了。
任麻子问道:“我让你盯着袁家、商家、萧家,你盯得怎么样了?”
任大娃用袄袖子抹一把鼻涕,说:“我一直盯着呢。那天,萧家找人捎钱去徐州给萧其延,看来萧其延还在徐州,他没有参加那天晚上乡公所的事,那个戴着学生帽的可能不是他吧。商家就在前街,人进进出出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什么动静。袁家还在做生意,也没有人做出格的事。”
任麻子说:“你这***,就知道报喜不报忧。你的两个眼珠子是不是长到腚后面去了,这么长时间了,什么都没看到。”
任大娃挠挠头说:“也不是什么都没看见,那天傍晚,我看见袁家的那个大妮子从西场回来,扛着个粪箕子,我还纳闷,怎么让她去西场扛柴禾。我想了两天,就转悠到西场,在那儿找了半天,在一个育苗坑里,我一撩开盖着的稻草,就闻到一股羊肉膻味,那不就是北面胡同的味嘛。我马上反应过来,是不是袁华子回来了,就藏在这儿。”
任麻子高声骂道:“你个***,就会谎报军情。一个几岁的小妮子,去西场扛柴禾,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至于你说的味道,你是馋人家的羊肉味了吧?没看见人,只闻到味,你这就是谎报军情,你是干什么吃的?”
任大娃看任麻子要翻脸,就抽着自己的脸,说:“叔,你就放心吧,我保证盯好,人和村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立马向你报告。”
任麻子指指跟着的两个人,说:“你看到了吗?这是太君又给新砦乡配的兄弟,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队长了。加上郑二歪、林三狗,乡公所就有五个人了。你这***,你也好好干,我给竹左太君打个报告,也把你调到乡公所去,给你弄身衣服穿穿,你看你天天穿得跟打铁的似的。你只要好好干,再给你娶个媳妇,也有人给你做饭暖被窝了。”
任大娃点头哈腰地说:“叔,我保证好好干,你可要在竹左太君那儿替我说好话啊,我就盼着到新砦乡去伺候你呢。你看看门外面靠墙蹲着的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一天也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李保长看着任大娃,心中暗笑,就这跟着来的两个人,连支枪都没有,就一人腰里别着把菜刀,碰到八路军还不是白给,你更是个窝囊废,你家里连把菜刀都没有。
任麻子三个人走出去,李保长看着任大娃说:“大娃,你看到袁家的大妮子了,你怎么没拦住她?你没问问她干什么去了吗?”
任大娃说:“我怎么没问?第二天上午,我看见她和晴妮子在门口玩,我就去问她,她不理我啊。”
李保长笑笑说:“我猜,袁家大妮子不是不理你,她肯定张口就说,滚你个***,你滚一边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任大娃看着李保长说:“李保长,你怎么知道她这样跟我说的,你又没在跟前。”
李保长一笑:“就你个样子,老袁家的人没有一个眼皮夹你,就是几岁的小姑娘也不把你当人看,你还招惹老袁家,你是不想在人和村混了,他们分分钟能把你灭得骨头渣都不剩。”
任大娃听了,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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