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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眼看就要过年了。我二姥姥将我二舅袁广仑唤至屋内,说道:“二仑啊,二华子走后便没了音信,也不知他咋样了。那可恶的任大娃天天在咱家门口晃悠,咱家的人进出寨门,他都贼溜溜地盯着,明显是在盯着咱家呢。”
袁广仑愤恨道:“我早晚得收拾他,给他一刀,他就是个狗腿子。”
二姥姥急忙劝道:“二仑,你可别乱来,不值得。他爱怎样就怎样,咱们照旧做咱们的生意,吃咱们的饭。他是听集上任麻子的,咱们得想个法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袁广仑说:“行,婶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二姥姥又说:“前几日赶集,我见到了边庄的老王家,你广中兄弟不是和她家定亲了嘛,亲家提了一句,说她们那边年成不好,不如嫁过来,言外之意是到咱家能吃饱饭,还能帮忙干活。我想着你和你哥都还没结婚,就想把这婚事往后推一推。”
袁广仑立刻说道:“婶子,要是我大兄弟结婚,就先别管我和我哥还没结婚,我哥结婚这不是也快吗。二华子花了些钱,咱们家这段时间手头有点紧,但生意还过得去,要是能把王家闺女娶过来,正好能帮着干活。”
二姥姥叹了口气:“唉,这样也好,那我就跟大哥、大嫂说说,把中儿的婚事办了。边庄王家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也不要彩礼,就想把闺女嫁个好人家,咱们这边准备准备就行。”
1944 年的鲁西南农村,寒冬尚未退去,春节却已悄然临近。尽管贫穷如霜,覆盖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但人们仍以自己的方式迎接着新的一年。
村里的孩子们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他们穿着打补丁的棉袄,不畏严寒,在结了薄冰的关坑上穿梭,他们的笑声和偶尔从屋顶滑落的积雪一起,打破村庄的寂静。
有富裕的人家,贴着红纸剪成的窗花,图案虽简单,却蕴含着对未来的美好祈愿。炊烟袅袅升起,飘向寒风凛冽的天际,村民们正用仅有的食材准备年夜饭,那些简单的饭菜被小心地放在炉火旁烤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今天,是我十四岁的广中舅和十六岁的大妗子王淑英的结婚日,老袁家贴着春联,挂着灯笼,地上是大片鞭炮炸过的红纸。破旧的茅草屋檐下炊烟缭绕,冰凌在微弱的阳光下滴落,整个院子弥漫着肉香菜香。
在人和村东寨门北的老袁家,一场简朴而热闹的婚礼正在古朴的院落中举行。虽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但老袁家和来宾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淳朴的笑容。他们穿着最好的布衣,尽管布料普通,但都尽量收拾得干净整洁,显得格外精神。
新郎穿着深蓝色的长衫,头戴一顶崭新的瓜皮帽,脸颊不时泛起羞涩的红晕,手中的红包似乎都拿不稳,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那十四岁的广中舅还不时和参加婚礼的人打闹着。新娘身着一件大红色的嫁衣,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金线闪烁,端庄而不失华丽。这件嫁衣是借来的,好多新娘穿过之后还要还回去。农村的姑娘没有红盖头,只系着一条红围巾,衬托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透露出些许紧张与期待。
随着一声高亢的“闹洞房喽”,喜悦的气氛达到顶点,年轻人欢呼雀跃,纷纷涌入新房。新郎被推到新娘身旁,两人抱在一起,新郎手足无措,支着手,新娘羞涩地低下头,脸庞泛起浓浓的红晕。
房间里,家具虽不多,但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墙上贴着红色的喜字,桌上摆放着象征吉祥的花生、红枣,欢声笑语充满整个小屋。
外面的院子里,酒席已经摆开,木制的桌椅大多是借来的,有些不干净,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吃喜宴的心情。老袁家早早就宰了几只羊,喜宴以羊肉为主。虽然时节不好,年成不好,但好在老袁家是以做生意为主,这样的结婚喜宴在当时的人和村已经是最好的了。
夜幕降临,孩子们点燃自制的灯笼,那是用竹篾和碎布拼凑而成的,摇曳的火光中映照出他们对未来的憧憬。他们穿梭于街巷之间,唱起古老的童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给这个节日增添了一份特别的温暖。
在这样的日子里,贫穷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人们的心被即将到来的新年紧紧相连,共同期盼着来年的日子能像这夜晚的灯火一样,虽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下去。
我姥爷和姥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姥姥看了姥爷一眼说:“中儿结婚了,还有二仑,也到了该找媳妇的时候了,孩子们都一个个长大了。”姥爷抽了两口烟说:“不急,一个个来,昆儿在外面上学,先结了婚,家里有根绳子把他拴住也好,就是昆儿结婚都两年了,也不见儿媳妇显怀,咱袁家就等着下辈孩子了。”
我王大妗子后来回忆说,把闹洞房的人轰走后,她吹灭蜡烛,两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见广中舅没动静,大妗子没办法,自己拉过来一床被子盖着,广中舅在烛光下傻傻地坐着,不知道怎么好。大妗子就喊他,被窝暖好了,让他快点睡,广中舅还不情愿,被大妗子拉过去。大妗子后来不知说过多少次,她也是十六岁的闺女,找了个十四岁的男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得她教,黑灯瞎火的。
那时的农村家家日子都很艰难,年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就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家家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老袁家还是和往常一样,二舅天天买羊、剥羊,我姥爷天天卖羊肉汤,二姥爷则领着广中舅去北大狱拣柴禾,毕竟煮羊肉每天都需要一车柴禾。
羊肉下到锅里,大姨广雯烧着火,我二舅把广中舅拉到一边说:“兄弟,你看见了吗?今天西城的花妮子来咱家,搂着你大娘哭了,我在外面听着,好像又有人去她家墙外面转悠,还有咱村的任大娃,二华子不在家,这可怎么办啊?”
广中舅说:“二华子要是在家,肯定提着刀就过去了,能把任大娃吓得屁滚尿流,他一个人就能把任大娃收拾。”
我二舅说:“任麻子在新砦乡正得势,龙巩集的鬼子给他增了人,还给他配了枪,任大娃也跟着猖狂起来,还拉着村里冉家的两个混小子胡作非为。”
广中舅骂道:“这个***,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然他消停不了。别的村收粮食,没有人给鬼子出头,就咱村,他这家去了那家催,搞得人和村鸡飞狗跳的,端着个枪,还拿鬼子吓唬人。”
我二舅说:“我昨天晚上偷偷去花妮子家了,我远远地站在暗处,就看见花妮子家西墙有两个人影晃荡,但没一会儿就走了,后来又去了一个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任大娃,他在花妮子家外面吹口哨,说着下流话,那花妮子和她老爹老娘在家里肯定害怕。大家都知道花妮子和二华子好,好久都没人到花妮子家来了,这二华子人没影了,又有人来招惹花妮子了。”
广中舅说:“花妮子不是经常来咱家干活吗?晚上就别让她回家了,让她陪着广雯睡觉,反正她以后就是华子的媳妇。”
我二舅说:“这还没过门呢,来咱家不好吧?”
广中舅说:“那有什么不好,华子又不在家,这算是没过门的媳妇,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咱又不能去花妮子家门口站岗。”
我二舅说:“我就看任大娃跟咱家过不去,他明明知道花妮子和咱家的关系,他还欺负花妮子,我非得教训他不可,在咱村里肯定不行,这会儿,他说不定又去了西城村,咱们俩去那里路边堵他,揍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
广中舅说:“我早就想教训他了,他帮着鬼子收粮食,全村人敢怒不敢言,今天咱们俩就为人和村的老少爷们出口气。”
兄弟俩不再多说,二舅从案桌上抽起剔骨刀,想了想又放下,拿起菜刀插在背后的腰带上。
兄弟俩翻墙而出,没走寨门,顺着关坑沿走出村子,从人和村到西城村也就一里多路。
夜幕低垂,星河在天边缓缓展开,如同细碎的银子撒在深邃的蓝色画布上。乡村的夜晚宁静而深远,偶尔传来远处的犬吠声,显得有些孤寂。月亮挂在柳梢头,洒下斑驳的光影,照亮着曲折的小路。远处,有两点忽闪的灯火摇曳着,忽明忽暗,似乎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条路,我二舅走过很多次,路边的沟沟坎坎他都很清楚,从这里走到西城村西,再往南拐,就能到江苏的大集买羊。两人都不说话,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很快,前面就是西城村了,这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土路,穿过西城村就是东里村,两人下来路,顺着宽阔的坑沿走着,走到一个凹洼处,趴在坑沿上。
两人刚趴下,就看见西城村西头走过来两个人影,无精打采的。
我二舅低声对广中舅说:“看见了吗?这两个是严集南头李家的,也经常来这里转悠,这么冷的天,谁能受得了,看来这两个家伙冻得够呛,这是要回家了。”
正说着,广中舅拉我二舅一把:“你看,那是不是任大娃那***?”
我二舅扭过脸向西看去,只见一个人晃晃悠悠,一路咳嗽着走过来,那正是任大娃。广中舅和任大娃搭班,隔一天巡一次更,今天晚上任大娃不值更,可不是正闲得难受。
任大娃和那两个严集的人打个照面,就各走各的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大家也是心照不宣而已。
西城村也是围着村庄有护寨坑,不过西城村比人和村小很多,也没有寨门,花妮子家就在村子最西头。
眼看着,任大娃晃悠到了花妮子家门外,推推门,围着墙头跳着高往院子里看,还喊着:“花妮子,你大娃哥来看你了,你出来啊,你大娃哥给你从严集捎好吃的来了,你开门啊。”
我二舅拉了一把广中舅说:“靠,这***任大娃怎么扛着枪?他肩上扛的那不是枪吗?”
广中舅说:“任麻子在集上给了他枪后,他就枪不离肩,天天都要扛着枪在村子里转几圈。不过也不用担心,他的枪里根本没子弹,那就是个烧火棍。任麻子就给了他十发子弹,结果回来的路上他给弄丢了,他找了好几趟才找回两颗,也不敢回去跟任麻子说,就只能拉着枪栓吓唬人。他压根也不会打枪,装上子弹也不会搂扳机。”
我二舅说:“毕竟他拿着枪,还是小心点好。”
那边,任大娃还在围着院子转着,吆喝着。
我二舅拉着广中舅嘀咕几句,然后猫腰下了护村坑,踩着冰过坑,进了村子。此时的村子万籁俱寂,连声狗叫都没有,在那个年月,村子里的狗很少,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狗。每天晚上,村民们也都早早睡觉,没粮食吃,就尽量少活动,不到地里干活就尽量不活动。
广中舅绕到大路上,一步步向村子走来,脚步声很重,还不停地咳嗽着。
任大娃听到响声,转过身来看着来人,就停止喊叫,站在路边,看见来人戴着毡帽、围着围巾,只露着两只眼睛在外面,一步步走来,看样子像是这个村的。
来人又大声咳嗽几下,任大娃看着来人,躲闪着。正在这时,背后有人一把勒住他的脖子,腿抵在他的腰弯处,往后猛地一扳,就把他撂倒在地上。任大娃刚要挣扎,一把白亮亮的刀在他眼前晃动着,抵到他的鼻子上,顿时,任大娃魂飞魄散。
刚才咳嗽的那人也扑上来,一把从任大娃肩上扯下枪,猛地拉了一下枪栓,指着任大娃说:“任大娃,你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我代表湖西武工队枪毙你。”
任大娃反应过来了:“八路爷爷,我可没欺负过老百姓啊,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都是任麻子逼我的啊。”
我二舅一摆头,广中舅把任大娃的鞋子脱掉,远远地扔到护寨坑里,说道:“今天先饶你一命,你要是再欺负老百姓,给鬼子办事,就要你的狗命。你先蹲这儿,二更天之前不准起来。”说着,解下任大娃的腰带,拿在手里,两人一挥手,扬长而去。
任大娃蹲在那里,扯着裤腰,浑身发抖,也不敢抬头,听到二更梆子响,站起来撒腿就跑,没想到冻得太久,腿脚不听使唤,一下就扑倒在地上。任大娃爬起来,哭着,揉着双腿,等有点知觉了,就向村外走去,他没回人和村,直接来到新砦乡公所。
新砦乡公所里,几个人正在玩牌,烟熏火燎地烧着一盆炭火,任大娃推开大门,扑在地上就哭起来。
郑二歪放下手里的牌,问道:“大娃,你这是怎么了,鞋子都跑丢了,怎么还哭起来了?”
任大娃哭着说:“武工队来了,他们把我抓了,打了我一顿。”
任麻子过来问道:“武工队,几个人,他们在哪儿?”
任大娃说:“在西城村头上,两个人,把我的枪抢走了。”
没等任大娃说完,任麻子就劈脸给了他一巴掌:“你个***,你又到西城村西面去了,你是找人家大闺女去了吧,你把我给你的枪换钱了吧?你就来骗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武工队还找到你,收拾你,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林三狗说:“先让他从头到尾说说,看看咋回事。”
等任大娃断断续续说完,郑二歪说:“那还用说,肯定是严集的那两个小子,你不是说跟他俩打了个照面吗?”
任大娃说:“不会是那两个小子,那两个小子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就是武工队,是从东面过来的,说的就是徐州的官话。”
郑二歪看一眼任麻子说:“还真是武工队啊,他们怎么又来了,不是一直在枣庄那边闹腾着吗?”
任大娃看看任麻子说:“叔啊,我还觉得不是武工队呢,他们拿着一把菜刀,抵在我的脸上,那把菜刀上有一股羊肉味,那应该还是老袁家的人。”
林三狗嗤了一声:“你就认准老袁家的人了,谁不知道袁广中结婚,村里去的人都喝了一碗羊肉汤,你喝了一碗又端着碗去要,管事的没给你,你就闹起来,还打了管事的一拳,你就是记仇啊。你天天守在胡同口,老袁家天天烧羊肉汤,你的鼻子早就闻不出羊肉味了,你又诬陷老袁家。”
郑二歪说:“你这还是争风吃醋,除了严集的两个人以外,你还碰见谁去了西城村西头?你好好想想,看来人家早就摸透你了,也说不定就是西城村的人收拾的你。”
任大娃抱着任麻子的腿哭着说:“叔啊,你得给我报仇啊,我是给你干事的啊,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们自称是武工队,就是冲着你来的啊。”
林三狗冷笑着说:“一会说是武工队,一会说是老袁家的人,你看你都吓憨巴了,我看就是西城村的人收拾的你,你别谎报军情。”
任麻子坐在那里唉声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早晨,王大妗子起来,搂着广中说:“当家的,你昨晚是怎么了?和前几天可不一样,你要是这样的话,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当爹了。”
广中舅睡眼惺忪地说:“没媳妇的时候想媳妇,遛坑沿逛街头,到处瞎拉呱,现在我有媳妇了,我这光溜溜的媳妇我还不好好疼疼?”
王大妗子亲一口广中舅:“这天还早着呢,那就再疼你媳妇一把。”
据说,几天后,任大娃还是带着几个人去了严集那两人的家,把那两人打了一顿,也算出口恶气。
隔天,我二舅对广中舅说:“林三狗在集上说,武工队到新砦乡来了,正巧碰见任大娃,把他教训了一顿。任麻子和任大娃没处出气,就把严集的李家两个小子打了一顿,还是李保长给两人说了好话。多亏你在徐州上过学,你压着嗓子用徐州官话说话,把任大娃骗过去了。”
广中舅说:“这下任大娃老实了,天天待在那里出神,根本不敢晚上出门了,也不到西城村去了。”
我二舅说:“严集李家的那两个小子暗地里发着狠呢,说是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把任大娃狠揍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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