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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正逢严集大集,我姥爷如往常一般,早早地在那熟悉的老地方支起羊汤摊子。每逢大集,集上喝羊汤的就多,大多时候,我姥爷和我二姥爷弟兄俩挑着羊肉摊来到集上,二姥爷会帮着我姥爷忙一阵,如果看着人多,我二姥爷就会急忙往家里跑,从家里再挑来羊汤卖。如果集上不是很忙,二姥爷就回来,到自家的地里去忙活。
也有非常忙活的时候,我二姥爷回来就招呼着我老娘、我广晴姨挎着篮子快点去集上送东西,我老娘、我广晴姨便叫着就不去,二姥爷就会哄着她俩,谁去集上,就给谁买白馍吃,当然还是小姐俩结伴一起去。
庄稼人起得早,赶集早,太阳刚刚爬上东面屋顶,集上正是最忙活的时候,来了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身后跟着一双儿女,大的七八岁模样,小的不过三四岁,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无需多问,必是逃荒要饭之人。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这样的情景实在屡见不鲜。
这一家三口并未到摊前乞食,只是蜷缩在离羊汤摊不远的墙根之下,有气无力,似睡非醒。唯有那最小的女孩,眼巴巴地望着羊肉摊,目光中虽有馋意,却也并未向前讨要。
老袁家卖羊肉与羊汤,向来不事吆喝,未及集市散去,当天的羊汤已所剩无几。
我姥爷瞅瞅墙根处的爷仨,将锅底的羊肉汤仔细铲起,恰好凑得一碗,便端着走向他们。
那男子见姥爷走来,先是一愣,而后连连道谢,接过碗后,转手递给身旁的儿女。一双儿女也并不抢食,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直到喝个精光,想来这一碗羊肉汤,于他们而言,定是毕生难忘之美味,胜过那万千盛宴。
摊子已经收拾妥当,男子却凑上前来。我姥爷见日头尚早,便索性坐下,与他攀谈起来。
男子姓李,乃菏泽鄄城大义人氏。因黄河决堤,洪水漫灌,庄稼尽毁,房屋坍塌,无奈只得拖家带口外出乞讨。岂料途中,孩子他娘在饥寒交迫中撒手人寰,仅用一领草席裹了,葬于他乡。如今,便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流落至此。
常言道,穷怕灾年富怕偷。那连年灾荒,加上连年战乱,不知逼死了多少穷苦之人,又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真真是生逢乱世,人命如浮萍,穷苦之人贱如草芥。
男子再次抬起头,望向姥爷,面露难色,双唇嚅动,终于鼓足勇气,他想询问我姥爷是否需要帮工,只求能有一口饭吃,聊以糊口。
我姥爷沉吟片刻,问道:“你会做些什么,又干过何事?”
男子答曰,自己尚有几分力气,曾在老家为东家看守粥摊,也是在集头卖粥。
姥爷对他说道:“你不必跟着我做事,你瞧这集市上摊位众多,却独独没有卖粥的。你不妨也支起一个粥摊,这样的大集,你们爷仨混口饭吃应是无忧。”
男子苦笑着说道:“老哥,你看我,全身上下只有一根打狗棍,哪有本钱去做生意啊。”
我姥爷道:“没钱无妨,我可以借给你。你支起个粥摊,只要肯出力,便不愁没有饭吃。”
我姥爷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并非慈善家,亦非政府官员或乡党保长,却愿借钱给一个萍水相逢的乞丐,在那个年代,也是属实难得。
这于李家男子而言,却犹如惊雷在头顶炸响。他揉揉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姥爷,这简直比天上掉馅饼还要令人难以置信,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银元与聚宝盆。
我姥爷收拾好摊子,转身离去之际,留下一句话:“明日上午,你在这里等我。”
那李家男子并不知晓我姥爷在新砦街上的地位,我姥爷可是言出必行、掷地有声之人,在集西头跺跺脚,集东头都能感觉到震动。
次日起,在姥爷的关照下,李家粥摊热热闹闹开张了。
这集市上原本除了姥爷的羊汤外,还有牛肉汤、辣汤、糁汤、咸糊涂等,大家各做各的生意,相安无事。如今平白无故多个粥摊,虽说不直接抢生意,但顾客喝了粥便可能不再选择其他,有人心中不快、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
好在我姥爷挨家挨户地去劝说,再加上我姥爷的帮衬,李家粥摊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李家男子能吃苦,干活实在,他学着我姥爷做生意的样子,为人处世亦皆效仿我姥爷,凡事唯我姥爷马首是瞻。没想到,生意竟迅速兴旺起来,没几年便买下集头上转卖的几大间门面,日子越过越红火。
终于站稳了脚跟,李家男子和他的一双儿女再也不是当初逃难时的模样了。后来,在李家男子的再三请求下,我姥爷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弟。在人和村老家,拜仁兄弟的习俗盛行,且颇有讲究。
时光飞逝,一日,老哥俩在一起喝酒闲聊。我姥爷环顾四周,又看看在摊前忙碌的李家儿女,对李家男子说道:“兄弟,你到此地已有些年头了,孩子们都已长大,居家过日子,你也需要个帮手,需要个女人来知冷知热,孩子们也需要个娘疼啊。”
李兄弟喝一口酒,说道:“大哥,我又何尝不想呢?家中没有女人缝缝补补,孩子也无人疼爱,可你看我如今这把年纪,还带着两个孩子,虽说吃喝不愁,但我们是外来户,哪家的闺女愿意跟我啊。”
我姥爷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我来帮你张罗。”
在那个穷苦的年代,许多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吃糠咽菜是常事,能吃饱苞米高粱就算不错了。而老李家开着粥摊,吃喝不愁,而且每天都有现钱进账,还有几大间门面,也算是街上的大户了,虽比不上我姥爷家,但也让不少人羡慕。
我姥爷家除了羊汤摊、羊肉摊和买卖牲畜的生意,还有良田、牲畜,是当地的富户,李家自然比不了。
不管怎样,李兄弟要续弦的消息传了出去。看来李兄弟还挺受欢迎的,虽谈不上媒婆把门槛都踩烂了,但也差不多。
后来,李兄弟和姥爷坐在一起,商量起婚事来,女方是前六屯的刘家姑娘。说起刘家姑娘,年方十八,正值妙龄。农村姑娘虽不能用花容月貌、如花似玉来形容,但在那十里八乡也是大美人、好闺女。刚到及笄之年时,家里的媒婆便络绎不绝,周边未婚的小伙,甚至已婚的男人都对她惦记不已,真可谓万千宠爱于一身。
此时,李兄弟的身家已足以配得上刘家姑娘。历经最初艰苦的几年,李兄弟身高体壮,面白细腰,长得俊朗,英气、豪气和财气兼备,正所谓郎才女貌。
在媒人的撮合下,两人见面后,彼此都很满意,满心欢喜。
刘家姑娘还真是个大叔控,竟然不嫌弃李兄弟比她大那么多,也不嫌弃比她只小几岁的李家儿女。
这便是缘分啊,谁不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呢?谁能想到逃难到此的李兄弟竟然有这样的福分,一个要饭的能娶到如此俊俏的媳妇。
很快,李兄弟就把刘家闺女娶进家门,婚礼在新砦街上办得空前盛大,八抬大轿抬进门,喜气洋洋、风光气派,好长一段时间都是街面上人们谈论的话题。
李兄弟和他义哥,开始还有点担心,怕新媳妇进门不好和两个孩子相处,但也很快就过去了,刘家闺女嫁进门后,不只是持家过日子是把好手,她对一双儿女也视如己出,把他们打扮得体体面面。李兄弟的脸色更加滋润了,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又是几年过去,时局发生变化,一时间游兵散勇到处晃荡,顽伪奸匪混杂在一起,还有青皮流氓厮混,几大势力在新砦街争来争去。
如果说李兄弟是新砦街最风光的人,那么李家媳妇就是新砦街最耀眼的花朵。作为生意人,每天开门迎客,迎来送往,难免会有是非,更何况新砦街最耀眼的花朵就插在李家的门头上。
有一天,李兄弟终于招架不住,把我姥爷叫到家里。
李兄弟的心事还挺多的,一是家有娇妻,他担心时间长了会惹出是非;二是一双儿女已经长大成人,如在此各自成家后也就回不去故乡了;三是他挂念家中老母,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理由,看来他是想回乡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姥爷没有阻拦的理由,又赶紧帮他张罗变卖房产的事情。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东西都收拾好了,李兄弟领着一双儿女来到我姥爷家,爷仨扑通一声跪在我姥爷面前,热泪盈眶。他们跪谢我姥爷和老袁家对他们一家的恩情。
李兄弟刚来新砦街严集的时候,手里只有一根要饭的打狗棍,而离开的时候,是两匹马拉着满满一车的细软和家什,除了爷仨,还多了一口人,也算是衣锦还乡。
李兄弟回到家乡菏泽地区鄄城县大义乡后,像往常一样支起粥摊,儿子娶了媳妇,女儿也出嫁了,虽然李家媳妇没有亲生儿女,但日子过得也不错。
那年,我大舅在鄄城的学校当老师,连着捎信让我姥姥过去小住。我姥爷就雇了老商家二小子商来石,让他推一辆独轮车送我姥姥去鄄城。
出发前,说好送到鄄城的车钱是十元,我姥姥只在鄄城小住就回来。车钱十元,现在不好说相当于多少钱,但我娘说,当年羊肉一元三斤,十元钱可以买三十斤羊肉。
从人和村到鄄城,虽然只有三百多里路,但当时靠步行,一天也就走几十里路,有马路也有土路,有些地方没有桥还要摆渡,能四天走到鄄城就算快的了。
有一天,车子走到鄄城地界,我姥姥看到前面有个集镇,刚让车夫到前面歇息,就听到有人大声喊:“嫂来,嫂来,我是你李兄弟,我是李兄弟。”
接着,一个汉子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我姥姥一看,正是鄄城大义的李兄弟和他媳妇,当年的刘家闺女还是那么漂亮,而且更有韵味了。
原来,自从我大舅在鄄城工作定居后,鄄城大义的李兄弟就把我大舅当成自己的家人,经常走动。前几天,听说我姥姥要来,一家人就忙起来,早早地收拾房间,打好床,铺上新被子,每天都在路边等着我姥姥。
还没有见到我大舅,商家二小子的活还没干完,我姥姥休息一会儿就要走,李兄弟两口子拉着我姥姥,说什么也不让走。
李兄弟不由分说地付了商家二小子的车钱,说:“我这就给城里的大侄子捎信,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和你妹子亲热够了再走。等你在城里住些日子后,再雇车送你回人和村。”
我姥姥在鄄城的日子里,李兄弟两口子又去看望几次,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的好吃的和稀罕东西。
等到我姥姥要回人和村的时候,李兄弟已经雇好了车子,还给袁家的其他人带了礼物。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我姥姥正在家里,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嫂子,嫂子,嫂子在家吗?”
姥姥掀开帘子,一个妇人就扑过来,抱住姥姥说:“嫂子,我是你李家妹子啊” ,接着就大哭起来。
姥姥仔细一看,原来是鄄城大义的李家媳妇。
姥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家媳妇抽泣着告诉姥姥。原来,年前,李兄弟突然得了重病,不久就去世了。这次,李家媳妇是回娘家探亲。
我姥爷回来,听到这个噩耗,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李家媳妇说:“当家的临走那天,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到人和村老袁家来。”说着,李家媳妇从怀里拿出一个布手绢,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钱。
李家媳妇说:“俺当家的一辈子没欠过别人的情,唯有在新砦街欠老袁家的情,情比天大、恩比海深,李家人几辈子都难以报答。当年大哥收留俺当家的,拿钱出来给我们支粥摊,每次拿钱给俺,大哥都不数,直接从钱袋里拿出来就塞给俺当家的。大哥是好心人、大善人,大哥不数,我们不能不数,每次拿钱回来,俺当家的都记下来了,一笔一笔加起来就是今天这个数。老话说,大恩不言谢,大哥和老袁家的恩情我们无法报答,但我们一直都记着。今天这份钱,不是老李家还钱,是我们对老袁家的一份情义,一个念想,一个见证。”
两年后,李家媳妇在娘家人的一再劝说下,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改嫁给严集的陶家,好在她在李家没有亲生儿女。
严集的陶家也是大姓,也在集上做生意,自从李家媳妇改嫁成陶家媳妇后,陶家和老袁家的走动也多起来,每次集上陶家媳妇见到老袁家的人都特别热乎。印象中,我跟着老娘赶集,她拉着我老娘总有说不完的话,她每次都往我兜里塞好吃的。
大义的李家儿女和远在鄄城的我大舅,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和李家兄弟在世时一样,经常互相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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