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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傍黑,夜幕低垂,银色的月光洒落在乡间的田野上,夜风轻拂,带来一丝丝清凉之感,却也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村落里,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渐渐融入四周的薄雾,灶台上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出农妇忙碌的身影。那火光,不仅驱逐了屋内的寒意,也带来了家的温暖和食物的香味。偶尔传来犬吠声,或是夜归的牛羊叫声,打破了这宁静的夜晚。但随着夜深人静,一切声响似乎都归于沉寂,只留下月光和星光在天空中静静闪烁。
此刻,老袁家又是另外的样子,孩子们在院落中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与夜晚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袁家的女人们,有的煮羊肉汤,有的开始收拾纺车开始纺花。
堂屋的门始终是敞开的,屋里的一盏羊油灯闪着红红的火苗,不时爆一下火头。
这是一天中老袁家的人最集中的时候,最热热闹闹的时候,虽然物质条件简朴,但那份质朴和纯粹的情感却是任何繁华都无法比拟的。
此时,不只是少不了过来凑着灯光做针线活的大闺女、小媳妇,也少不了袁广德、袁广博这样的人。袁广德、袁广博是弟兄俩,虽然和老袁家并不是很近,但也算是一个袁字,兄弟两个晚上没事便经常来玩,一是老袁家做着生意,人多热闹,再就是老袁家人缘好,大家都愿到这里说说话,打发打发晚上的时间。
袁广文、袁广德、袁广启弟兄三人,袁广文早早去世,袁广启打了一辈子光棍,袁广德则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叫玉山,一个叫金明,金明后来也逛集头,买羊卖羊,走到哪里都自称是袁广仑的侄子,他得到了袁广仑叔叔的真传,为此,他和我小名叫鑫祖的舅舅还打了无数次嘴官司,就为了争谁是袁广仑的嫡传弟子。
我姥姥看着说着话的袁广德,就把他喊道屋里,我姥姥还拉着我二姥姥。
袁广德正在外面谈兴正浓,抄着手过来问道:“大婶子,你叫我?”
我姥姥看着袁广德,说道:“二德,你是不是经常去龙巩集,从姚楼过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小房。”
袁广德一愣,说道:“大婶子,我见过小芳兄弟,他经常在桥头玩,我从那里去赶龙巩集,就能看见他。”
我姥姥说的小房,是我姥姥的娘家侄子。我的姥姥娘家是人和村人南翟家,对于人南的的老姥姥、老姥爷,已经没有人有记忆了,我老娘唯一能记忆的就是她有一个舅舅翟建良,舅舅有一个儿子叫翟振保(小名叫小房),后来我舅老爷去了东北,在东北又有了一个儿子叫翟振卫。
我二姥姥的娘家在边河南的焦刘庄,姓谢。
我二姥姥问道:“小房咋样,他跟着他姥爷,肯定过得不咋样。”
袁广德摆摆手说:“那还用说,他娘改嫁了,他跟着一个孤老头子,那还能过好,还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在姚楼桥头玩,瘦得都不成样子了,我前几天还见了他。”
那时的我姥姥,娘家就一个哥哥,还在东北,没有音信,家里就这一个侄儿,跟了他姥爷,我姥姥听袁广德这样说,泪水就从眼里流了出来。
我姥姥擦一把眼泪说:“二德,你再去赶集的时候,就绕个弯,把小房叫来,这你二仑兄弟也要结婚了,叫他来喝喜酒。”
袁广德爽快地答道:“大婶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明天我就去赶集,我把俺小表弟捎过来。”
第二天下午,天上飘着薄雪,我姥姥正在屋里忙活着,听到外面有人喊:“大婶子,小房表弟来了。”听到喊声,我姥姥忙踮着小脚出来,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小房舅舅。那时,小房舅舅也就是八九岁,光着头,抄着手,衣衫褴褛,补丁叠着补丁,一条裤子很短,露着冻得通红的小腿,脚上是一双芦苇编织的鞋头。
他站在那里,有气无力,皮肤因寒冷而显得发白发青。他的手指粗糙,露着冻疮的痕迹,躲闪的动作中透露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辛酸。
他抬头看一眼我姥姥,低头看着脚尖,竟然没有说一句话。
我姥姥一把搂住他,眼泪流着,把他往屋里拉。很快,收拾了我舅舅的一件棉袄、一双棉鞋给他穿上,又从锅里舀来两碗汤,拿来几个窝窝头,招呼着袁广德也一起吃饭。
此时,我老娘、广晴姨抱着门框看着小房舅舅,我广晴姨说道:“大娘,你怎么让这个要饭的坐我的板凳呢,他的裤裆还露着个大洞呢。”
我二姥姥过来,撵着小姊妹两个:“快一边玩去,这是你们的表哥小房。”
小房坐在那里,不由收紧了两条裤腿,脸也红了。
我老娘和广晴姨笑着跑出去玩了。
待到我二姥姥从屋里出来,袁广德跟了出来,来到门外,袁广德说道:“二婶子,也幸亏我过去,在姚楼桥头,我都没看见小房,我到了他家里才看见他趴在厨房草堆里,饿得都站不起来了,幸亏我带着的窝窝头,给了他半个,他吃了窝窝头才有力气跟着过来。小房咋到了这一步,他爹他娘去哪里了,也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
我二姥姥叹了口气说:“小芳的爹,就是你人南的舅舅,好好地在济南做生意,小芳就是在济南出生的,虽说不知道做什么生意,但也算赚了点钱,慢慢在人南也买了几亩地,家里也有吃穿了。谁能想到,日本鬼子攻占济南后,有一次抓壮丁,把一条街的两头都堵住,抓一个男人就扔到车上去,抓了几车男人运往东北,说是去东北挖黄金,东北到处都是黄金,挖出来黄金,个人一半鬼子一半。你舅舅也被抓,临走,还给小房的娘从里面捎出来话,让他娘俩回人和村,好在这几年攒下了几亩地,也想着再过几年回家来。小房的娘没办法,把自己家的生意兑给了别人,就回到人和村,她家在人南的茅草屋早就塌了,你俩就到了姚楼,到她娘家去住,她娘家就她爹一个人,虽说是有住的地方,但也没有多少地,人南的地,他们又不来种,那娘们在济南也是享福惯了,也吃不得苦,种不了地,又不能坐吃山空,就这样,人南的地慢慢就卖了,就剩下了一块林地,也就是有半亩的样子。那娘们看着一天天没饭吃,没钱花,就改嫁给一户人家做小。虽然她出身在农村,但在济南大城市待了多年,细皮嫩肉的,就被一家相中,说是生过男孩子的,身子也好。小房原来还有一个小姨,也是嫁给了别人家当小,这真是一根扁担把姊妹俩挑到云南,都是一般沉,都是给人家做小。小房的娘改嫁后,虽说是能照应着她家里的老爹、儿子,但也是身不由己,这样,小房和他姥爷就常常挨饿。”
袁广德问道:“人南的舅舅到了东北,没给家里捎过信吗,妗子怎么能随便改嫁呢?”
我二姥姥叹了口气,说道:“走了几年了,都没有音信,还不是死在外面了,说是去挖黄金,好多人是骗过去的,其实是去挖煤,跟着日本鬼子挖煤,那还能有好,八成是死了。”
袁广德点点头:“就是,抓壮丁走的,那就没个好。”
我二姥姥说道:“就小房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来了就来了,我跟大嫂说说,就不让小房再回去了,家里也就是多双筷子,几年的光景他就长大了,到时再让他单门独户过日子吧。”
袁广德叹了口气:“还是我两个婶子,人和村没比的,不管怎么说,小房现在就是张着嘴吃饭,就是养着他。”
一晃就是几年过去,老袁家还是那个样子,我二舅还是天天出去赶集。一天,看着时间还早,我二舅就来到地里,顺道看看地里的庄稼。这里是老袁家的一小块地,一直是种的棉花,因为活不多,就交给小房舅舅看着。
走到地头,我二舅看看左右,咦,不会错啊,这里就是自己家的地,怎么不像啊,种的棉花怎么看不见啊。我二舅再仔细看看,地里种的就是棉花,只是荒草已经长到了半人高,把棉花都盖住了,更可气的是,地里还有很多瓜秧,这里一棵,那里几棵,瓜秧盘住棉花,盖住棉花,棉花叶子都快看不到了。
一时间,我二舅气炸了肺,冲到地里,把瓜秧全部拔掉,把荒草拔掉,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待到吃过晚饭,我二舅拉着小房舅舅来到后面的牲口棚,张嘴说道:“小房,你可真行,咱家在那里种的是棉花,你可倒好,你种起甜瓜、菜瓜来了,你知道吗,咱家纺花、织布、穿衣,可都指着地里的棉花呢。”
小房抱着墙边的柱子,低着头:“我种瓜怎么了,又不妨碍种棉花。”
我二舅只觉气不打一处出,大声喊道:“你多长时间没去地里了,草都长荒了,瓜秧都把棉花缠住了,棉花还能种好吗?你就是个吃。”
小房抬起脸回道:“我就是个吃怎么了,我来到你家就是种地干活,一点工钱没有,我种几棵瓜怎么了?”
我二舅指着他说道:“你,你还要工钱,你吃的啥穿的啥,你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你三个嫂子给你做,你就干点地里的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还要工钱。你家在人南有半亩地,你姥爷家地无一垄,你都忘了你从前挨饿的日子了。”
这时,我花妗子和我老娘、广晴姨过来了,我花妗子拉着我二舅说道:“你这是怎么了,就不能好好说话,说话大声有什么用。”
我广晴姨指着小房说道:“我都听见了,地里都让你种上瓜了,瓜秧把棉花盘死了,你可真馋。”
小房看着几个人,张口说道:“我就是个要饭的,我就是给你家扛长工的,我就是受气,呜呜。”
我花妗子急忙拉着我二舅、我老娘、广晴姨走了,喊来我二姥娘,我二姥娘能说会道,她知道怎么劝人。我二姥娘没想到的是,小房舅舅刚来到老袁时,我广晴姨的一句玩笑,说他是要饭的,却藏在了他的心里。
又是几年过去,小房舅舅眼看着也长大了。曾经,翟家有半亩林地,林地里也只有我姥姥的爹,即我的老姥爷,我老姥姥去世的时候,翟家还没有地,只有埋在大路旁边。小房来到袁家后,小房家的半亩地就被清理好,种上了庄稼,因为老袁家喂牲口,家里的肥料多,没多久那半亩地就成了好地,每到收庄稼的时候,收的粮食,我姥姥、二姥姥都给他单独放着,就全部放粮出去,这样就越滚越多。后来,又不断添置了些钱,凑了两次,林地旁边的地就买了回来,慢慢就变成了一亩半。两个姥娘就想着,他能有地,到他长大,找个媳妇成家,就能自己过日子了。
我姥爷张罗着,把人南翟家老姥姥的坟从大路边,迁到了翟家地里,和老姥爷合葬,算是完了我姥姥的一个大心事。
我姥爷天天在集上,自然和集上的人家都熟,我姥爷跟人提起小房舅舅的婚事,很快就有了回音。严集有一家马车店,店主孔凡增,他有个妹妹,小名小答,虽说是要的闺女,但人家也当亲闺女待。虽然小房还没有单过日子,但在人南也有地了,尤其是跟着老袁家,日子肯定就错不了。
小房舅舅的年纪慢慢大了,天天精力旺盛,免不了地惹是生非,晚上和几个小伙伴到别人屋檐下听个房啥的,到严集看到了小答姑娘,也是心中暗喜,小答家里开着店,日子很好,小答虽说长得一般,但配自己也是绰绰有余。
在找了媒人,定了亲以后,这时,从东北来了信,我那多年没有音信的舅姥爷正在东北的煤矿上,虽然还是挖煤,但成了家,有了一儿一女,就想着小房舅舅也能过去。
虽然没有去过东北,但小房舅舅从此就变了,腰杆硬起来,还给人说,他看不上小答姑娘,最好散伙。人家孔家也是要脸面的人,没有多久,小答姑娘就出嫁了。
此时的小房舅舅,就等着东北来信,想着把那一亩半地卖掉,他去东北。谁也没有想到,此时,再一次土改来了,所有的土地都归了集体所有。
于是,在一次喝酒后,小房舅舅爆发了:“你们就知道放粮、收粮、种粮、买地,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一点都没享受,到头来啥也没有,还不如我当初享受了。”
我广晴姨嘁了一声:“你来的时候啥也没有,你就是个要饭的,你的棉袄、鞋都是到屋里找了给你换上的,不是到老袁家,你早饿死了。就那个小答姐姐,人家多好,你还不知道自己多粗多长了,你还不要人家,人家现在都抱着大胖小子满街跑了。你愿意下东北就下东北,没人拦着你,老袁家也不欠你。”
后来,小房舅舅还是去了东北,去找他亲爹,到了东北,也跟着到煤矿挖煤去了。
我姥姥念叨过多次,这个小房,走了以后,没回过人和村也就那了,连个信也不来。
我二舅曾经说过,这就是斗米恩升米仇,这么亲的老表也是一样,他一直记着说他是要饭的,一直记着卖了粮食不让他花钱,一直记着瓜秧盘了棉花我揍他。
我姥姥当然还是向着她唯一的亲侄子,提起来就说,哪能和他一样,他从小无爹无娘,没人管没人问,他就是随他亲娘,他就是憨,到了东北多少年都没来过信。
我老娘和袁广德后来还说起过小房舅舅,袁广德冷笑着说,要不是我大婶子让我把小房叫来,他早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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