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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义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在半空里便是一顿。心头那点闲适,似被人投了颗石子,漾开些不大不小的涟漪。
这念头……他还真没往那上头去想过。
这些年翻过的杂书里,倒确有类似的记载。
世间凡天赋异禀、或身负天命者降世,常伴些异象,以昭不凡。
譬如玄天上帝说报父母恩重经中,便记载武当那位真武荡魔帝君降生时,天边有紫云弥天。
云中九龙吐水为浴,水落之处,泥沙化金玉,百花齐开,四时不谢。
又譬如民间传说,本朝世祖降生时,亦是方一落地,便有满室赤光,屋旁嘉禾自生,一株竟生九穗。
这些轶事,载在丹书黄卷之中,他向来只当个故事看。
隔着纸墨,隔着几百几千年的光阴,玄乎归玄乎,终觉与自家无干。
可如今,老桂一张嘴,偏偏把这般神神道道的光景,安在了那未出世的曾孙头上。
一时间,饶是姜义几十年磨砺的心性,也不免生出几分荒唐与恍惚来。
茶盏在唇边停了停,终究轻轻搁回桌上。
他抬眼,目光里那点闲散敛去,多了几分探究:
“亲家公的意思是……以这娃儿根底,或能与那武当祖师、本朝世祖一般?”
话音才落,老桂的手便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道:
“僭越,僭越了!”
说着望望天,神色间竟带了几分敬畏:
“那等人物,十成十皆是大能转世。从投胎前一步步算起,哪一步不是天大的布局?这等福缘,咱们这般寻常人家,万万不敢觊觎。”
姜义若有所思,轻轻颔首,话便按下不提。
老桂一瞧,便知这位亲家对里头关窍还是半懂不懂。
反正屋里还有得磨蹭,他眼下也不忙,身子往椅背一靠,慢悠悠地开了腔:
“说起来,家里头要真出了个大能转世,是福,也是祸。”
“福嘛,好说。根骨顶尖,悟性顶尖,机缘更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旁人九死一生,他或许打个盹就过去了。”
“可坏也坏在这。修到某个关口,了却某桩尘缘,前世记忆若是一醒,到那时,他还算不算你家的儿孙?今生的爹娘祖辈,在他眼里还能剩几分斤两,就难说咯。”
话到此处,老桂似是想起什么,自己先笑了一声。
“有处得好的,认着血脉香火,还肯留这门亲情,家里跟着也沾些光。”
“也有那处得不好的……亲家公可听过托塔天王父子的故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闹到反目成仇,也不是没影儿的事。”
姜义瞧着他,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只是笑意浅淡。
指尖在茶盏上轻轻一叩,微凉的触感,让他心头那点波澜渐渐平了。
这般福缘,寻常人家怕真消受不起。
记忆中那天河元帅错投猪胎,落地头一桩事,便是将一窝亲族咬得干干净净,断尽尘缘。
念及此,他心境便又沉稳下来,抬眼淡淡一问:
“那亲家口中的异象……”
老桂面上仍旧波澜不兴,从容开口。
“大能转世,往往会伴生异象。可天降异象,却未必都是大能转世。”
他饮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续道:
“这漫漫长河,天地间总会有些……异数。既非谁的转世,也无甚来历,只是天地间一缕清气、一捧净土,机缘巧合得了灵性,聚而成形。生来便与这方天地契合,魂魄清净,无关前尘因果。”
“此等生魂灵魄,自古罕见。非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方有一见之幸。”
“天时地利人和?”
姜义口中轻声喃喃,目光便在这鹰愁涧四顾一圈,旋即又望回老桂面上。
荒山野水,除了嶙峋险峻,便只余几分冷清萧索,哪点看得出什么钟灵毓秀?
姜义也不知这“天时地利”,究竟从哪儿说起。
他眼里的疑惑,终是藏不住。
老桂被瞧得微有些局促,轻咳两声,眼神往旁一挪,终是低声道:
“咳咳……主要是人和。”
话音未落,里屋忽有些动静。
先是一股温润的气息,自门窗缝隙缓缓漫出,扑在人脸上,如沐春阳。
紧接着,那扇糊着窗纸的小窗,忽地映起一圈赤金光晕,将整座院子都镀上了暖意。
光晕之中,细小的火星凭空生出,宛如彩蝶绕梁,一旋便消,无半点焦痕。
也就在此刻,一声清越的啼哭破空而起。
啼声一起,那赤金光华骤然大盛,气机冲荡,似要穿云裂石,将这婴儿的到来,昭告天地。
院中,老桂原本坐得稳稳当当,此刻嘴角终于抿出一丝笑意,却并无意外神色。
与此同时,蛇盘山四周布下的阵法无声流转。
一道若有若无的涟漪自院墙荡开,将那冲霄的光与声息轻轻一收,再慢慢压下。
院外依旧山风寂寂,虫声如常,仿佛方才那通天动静,不过是院里几人心头的一场错觉。
气息渐渐敛去,天地又归清静。
“吱呀”一声,产房的门开了。
姜钦怀里抱着个襁褓,脚步还有些虚浮,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激动与恍惚。
两位老者几乎同时凑上前去。
襁褓里的婴儿,小脸皱巴巴,双眼紧闭,睡得极沉。
只是眉心处,有个淡淡的日轮印记,色泽浅金,不细看几乎难辨。
除此之外,倒也寻常,看不出什么太大异象。
可即便如此,两位老头子已是乐得合不拢嘴,轮流抱着,稀罕得怎么都看不够。
姜义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家孙儿,笑问:
“瞧这精神头,是个好小子。想好叫什么名儿了么?”
姜钦面上难掩激动,说话倒还算镇定:
“咱家第四辈的娃儿,都从‘水’字起名。这孩子落地时,天有异象,煌煌如朝阳升沧海……便取个“朝”字,唤作‘姜潮’,阿爷意下如何?”
说起方才那桩异象,他倒是神情坦然,只当是一桩寻常喜事。
想来早从老桂或桂宁口中得了几句分说,心底也就笃定了。
姜义听了,口中细细念叨:“姜潮……姜潮……”
眼角的笑纹渐深,忽地一拍大腿:
“好名字!潮者,水之盛也。配上这生来的气象,日升沧海,好!好得很!”
话音一落,忍不住朗声大笑。
一旁的老桂也抚掌相和,那爽朗的笑声冲散院中清寂,满满都是喜气。
两位曾祖辈过了过眼瘾,姜钦便又小心将襁褓收回怀里,要往山下的水神庙去。
他那在城隍庙当差的老爹,如今道行还浅,离不得供奉牌位的一亩三分地,此刻怕是早就心急火燎。
姜义自是随即跟上,指尖一捻,渡出一缕温润的阴阳气,如轻烟般将襁褓裹住。
隔绝了山风野气,免得惊扰了这初生的细小身子骨。
爷孙二人一路行去,到了水神庙,果然见姜亮那道神魂凝成的虚影,早在庙门口踱来踱去。
一见人来,立刻迎上前,目光径直落在襁褓上,凑得极近。
细细打量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神里满是掩不住的欢喜与稀罕。
又问了名姓,听得“姜潮”二字,他那本就有些虚幻的神色,竟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连连点头。
正说得热闹,庙外忽传来人声与马嘶,远远的,带着点急切。
姜钦在这一带早摸得门清,立刻道:
“许是又有商队要渡涧。爹,阿爷,劳烦照看一二,孩儿去去就回。”
说罢,将怀中襁褓小心递到姜义手里,自己便快步出了庙门。
待那背影消失,庙里顿时清静下来。
姜义低头望着怀里那团温软,神色柔了几分,旋即抬眼,随口问道:
“方才……可曾感应到什么天地异动?”
姜亮那虚影一怔,神色茫然,摇头道:
“未曾察觉。怎地了?”
姜义闻言,心下已是有了几分计较。
看来老桂布下的手段,果然有些路数,连这般天地动静,也遮掩得滴水不漏。
他不再多言,只低头瞧着怀里睡得正香的曾孙,又问:
“再细细看看,可见这娃儿有甚么异处?”
姜亮听罢,这才按捺住初为人祖的喜意,凝神细察。
他如今身为神祇,只余魂魄,对于神魂间的感应,自是比寻常生灵灵敏许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声里带着几分犹疑:
“眉心……似有一道极淡的圆痕。体魄根骨,在咱们家里,不过寻常。只是这神魂……”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似在琢磨字眼,末了低声道:
“……分外明旺,甚至……叫孩儿觉着有些灼人。”
姜义轻轻颔首,旋即将方才屋里屋外那番异象,从头到尾说了个明白。
姜亮听罢,那虚幻的脸庞上,果然浮出几分讶色。
目光复又落在襁褓上,来回打量,仿佛要从那张皱巴巴的小脸里,细细咂摸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姜义抱着怀中那团温软,声调依旧平平:
“天降异象,终究只是个景致。”
“更要紧的是,这娃儿还未落地,桂家那边,便已先一步算到了这般光景,早早备下遮掩的手段。”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顿,目光深了几分。
“甚至……”
他沉吟片刻,像是权衡着字句的轻重,这才慢慢道:
“为父有个念头……这娃儿的根脚来历,怕是自始至终,都在那桂家的安排里。”
姜亮听得这般话,虚影顿时一凝。
他皱眉细想,将前后诸事一一过了心头,竟觉着此言虽奇,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毕竟他身为神祇,于这天地间的消息,比姜义略灵得多。
片刻后,他神色微动,似想起了什么。
那虚影往前凑了凑,唇齿未开,一缕念头却已悄然探出:
“先前钦儿成亲,南海那两位送来贺礼,孩儿当时便觉桂家与南海关系匪浅。”
“如今看来,他家竟还有左右魂魄轮回、护送胎灵的手段……这两桩事合在一处,父亲可曾想到了什么?”
姜义如今神魂已非凡常,那缕念头入心,他只觉豁然开朗,恍若拨云见日。
面上神色轻轻一动,却也不作声,只回了一念过去:
“你的意思是……送子观音?”
姜亮那虚幻的身影,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点。
一道念头,再度无声渡来:
“若真与那边有干系,这位亲家,便不该姓桂,而该姓鬼。”
姜义心头不觉一跳。
当初初见,互换名姓,老桂确曾提过,说地府里的同僚,都唤他一声“老鬼”。
当时只当是个诨号,未曾深想。
如今串联起来,竟是字字都有深意。
他将此事以念头告知,姜亮的虚影又点了点头,这回分明多了几分笃定。
终于,他缓缓道出自身推测:
“送子观音,在观音三十三法相之中,也属分量极重的一尊。”
“可具体操持送子之事的,却并非菩萨本尊,而是其座下护法二十诸天之一,名唤……鬼子母神。”
“也正因如此,她又号为观音座下第一护法,尊位犹在那惠岸行者、捧珠龙女之上。”
虚影中的目光愈发明亮,神采如烛。
一缕无声的念头,再度落来,字字如金石:
“最要紧的是……那位鬼子母神,膝下,曾诞有五百子嗣。”
“五百子嗣”四字落下,姜义心口微微一震。
许多从前想不通的关窍,霎时豁然。
他记得,姜钦成亲那几日,祠堂中堆得山高的贺礼。
当时心中还暗自纳闷,哪家的门楣,能有这等兴旺香火?
动辄几百叔伯,几百姑婆,纵使开枝散叶,也断不至此。
如今想来,若真是那位神祇的后裔,此事便都顺理成章。
怪不得,他家那等根基,竟能让惠岸行者、捧珠龙女之流,遣人亲送贺礼。
却又偏偏连一个小小水神的位置,都得费尽周折去谋。
想来也是。
膝下整整五百子嗣,再往下算,孙辈曾孙,怕是成千上万计。
便是那位母神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将满堂儿孙,尽数封作正神天仙。
香火愿力,总归有限。
而以他家在南海的份量,提前嗅得几缕风声,算准这鹰愁涧的机缘,早早派了后人候着,倒也顺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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