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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亮那道虚影立在庙中,见姜义已然会意,便也不再兜转机锋。声音虚渺,却在这空落落的神庙里回荡开去:
“说起来,这位鬼子母神,也是一桩旧年的因果公案。”
他略一停顿,似在斟酌字句,这才续道:
“传闻她本是凡尘女子,听闻王舍城中有佛陀现世说法,心生向往,便与乡人结伴前去。”
“只是命数浅薄,半途竟遭厄难,流产濒死。血流满地,命悬一线,那五百同行乡人,却无一人停步施救,只顾自赶路。”
“任她倒卧尘埃,孤怨之下,咽气而终。”
姜义抱着怀里的婴孩,静静听着,不插一语。
这般冷暖,莫说神佛纪年,便是寻常市井巷陌,也常有。
姜亮的声调依旧平缓,不见起伏,恍若说书人:
“许是那口怨气太深,死后精魂不散,遂发下毒誓,来世当投生王舍城,食尽城中赤子,以报今生绝望。”
“而后果然应誓。她托生为罗刹恶鬼,又生下五百子嗣,专在城中掠食婴孩。惹得城中哭声震天,家家闭户。”
说至此处,他那虚幻的面容上,竟也浮出一丝幽幽叹息。
“此事传入佛祖耳中。佛祖慈悲,却未曾一掌降魔,只轻叹一声,以无上神通,将鬼母最宠爱的幼子,摄入紫金钵盂之中。”
“鬼母失子心焦,上天入地,寻遍三界,不得其踪。终至佛前,泣血叩问,只求还子。”
“佛祖静静看鬼母一眼,道:‘你膝下五百子,如今只失其一,便痛不欲生。’”
“‘那王舍城中,因你而失去孩儿的父母,其心之痛,又当如何?’”
姜义闻言,指尖轻轻抚了抚襁褓。
怀中婴孩睡得沉稳,气息绵长,全不知两位先祖口中谈的是这般轶事。
姜亮的声音又缓缓响起:
“此言如雷,那鬼子母当下悔恨交加,怨念顿消,俯身叩拜,幡然醒悟。”
“后来之事,便易说了。鬼母皈依佛门,散去戾气,列入护法二十诸天。因最知失子之痛,观音大士便将其点化,在座下专司送子护童之职,积无量功德。”
故事说完,水神庙里又重归静寂。
姜义闻言,眉头不觉微挑。
他怀里抱着那团温软,目光却始终盯在姜亮虚影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打量:
“既有这般来历,如今尊位也不低。”
姜义语调平平,像随口问话:
“只是我这些年,三教典籍不敢说通览,佛门经卷也翻过不少,却从未见过此一尊名号。”
姜亮闻言,竟无声笑了笑。
那笑意里带着几分神祇特有的自得,像是胸中自有天机,不与人道。
“父亲不知,也寻常。”
他声音飘忽,在庙里轻轻荡开:
“莫说凡间典籍,便是神道中人,对这位也多半只闻其名,难见其形。甚至还有小道传闻……”
话到此处,却蓦地顿住。
随即,他唇齿间疾声滚动。
吐出的不是章句,而是几个细微含混的音节,似有若无,反复轮转。
姜义眼尖,心中一动。
这分明是当年从刘家学来的“心静意定”之法。
往日只在打坐时用。
眼下这般催急催紧的模样,倒像是强行收敛心绪,怕有什么念头像野草冒尖,一旦滋生,便要惹来天大的祸端。
片刻后,姜亮虚影才慢慢平复。
庙里的香火氤氲,他方才那点惊悸,仿佛也被熏散得干干净净。
面上重新浮起一抹温平笑意,他朝姜义轻轻一揖,语气淡如常人寒暄:
“这照拂孕妇、看护娃儿,本是孩儿与文雅的本分,如今却多累爹娘操心。”
神魂既定,话语顺畅,却再不提前事。
仿佛先前提起传闻的,是另一个魂儿,与他毫不相干。
姜义眉头极轻地一皱。
瞧自家孩儿这模样,便知有些话头,连在心念里打转,都可能踩进雷池。
姜义心中也有些疑惑,那位鬼子母神,在佛经古籍中都名声不显,更遑论人世间的香火供奉。
如何供得起这般尊位?
这时候却也不再追问,只暗暗调息,将心头那点刚要探出的好奇,像压猫爪般,硬生生按了下去。
旋即低下头去,看怀中那团温软。
面上笑意复又浮起,连眼角皱纹里,都盛着止不住的欢喜。
这可是能引得天地生异的根骨,当真绝世之姿。
便是先前最寄予厚望的姜曦一脉,只怕也未必攒得出这般天大的机缘。
只是这笑意没挂多久,眉宇间便又添了几分愁绪。
大事已定,那些神神鬼鬼的玄谈,反倒不急。
眼下搁在当头的,却是最寻常不过的俗务。
这娃儿,该怎么养?
他目光不由自主越过庙门,在这鹰愁涧里打量一圈。
入眼是嶙峋山石,冷寂野林,再远处,那道涧水也干涸得见了底。
人烟,却半点寻不着。
这山上下下,两座破庙。
算上刚生产过的钦儿媳妇,能喘气的活人,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半。
便是想找个年岁相仿、能一块撒尿和泥的伴儿,都没处去寻。
这光景,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养出一个心智康健孩子的地方。
思绪兜转,先前那点天命因果,渐渐散去。
姜义低头细细端详怀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这小子落地时的气象,煌煌如日升,分明走的是阳刚火属的路数。
可自家屋后,积攒多年下来的,偏是水木灵气。
再说涧里住着的那位“敖三叔”,本事也多在呼风唤雨,恰好对不上口。
便是他肯伸手指点,怕也要事倍功半,白白耽误了这孩子一身的好根骨。
想到此处,姜义抬眼望去,将方才的思量,不紧不慢吐了出来。
“这桩事儿,有些棘手。”
姜亮闻言,那虚影上才添的几分喜气,立时便如风中残烛,暗淡下去。
他虽身为神祇,手段终究有限。
此刻一听关乎子孙根骨的大事,也禁不住眉头紧锁,一时间竟寻不出个妥帖法子。
在庙里来回踱了两步,沉吟半晌,这才迟疑着开了口:
“要不……还是先问问亲家那边的意思?”
见姜义目光投来,姜亮忙补上一句:
“桂家那边亲眷繁多,门路极广,三教九流,天上地下,说不得真有甚门道。这娃儿的根脚,他们总比咱们知得分明,想来不至于没个章程。”
姜义抱着怀里那团温软,心思又暗暗活络起来。
人情世故,到了神鬼之间,怕也同样绕不过俗字。
既然结了这门亲,那亲家底细,还是晓得些为好。
日后难保不会用得上。
就如先前拿住那恶神,若不是本地日游神恰好出自刘家,还认得他这一身气机,只怕还要多费一番周折。
他抬眼,语气似轻描淡写,却夹着几分探试:
“桂家那边……都还有些什么亲眷,你可晓得?”
姜亮闻言,虚影缓缓摇头,面上带出几分为难。
“父亲有所不知。”
他轻叹一声:“那位母神在天上名头虽响,行事却极深沉。三界之内,只知她家香火极旺,儿孙遍地,至于哪一位是她家子嗣,哪一位只是沾亲,外人未必分得清楚。”
见姜义眉头轻蹙,姜亮又赶忙添了一句:
“孩儿道听途说,倒也听过几桩似是而非的传闻,不足为凭。”
他顿了顿,方压低声音续道:
“譬如,西天灵山有一位吉祥天女,司掌福德与财富,尊位极尊,曾有风声,说她与鬼子母神颇有渊源。”
“又譬如,再往西去,有条子母河。那河水极是神异,莫说女子,便是男子饮了,也能怀胎。”
“都说那子母河的河神,便是鬼子母神的五百子嗣之一,也正因此,那河水才得了这般送子怀胎的神通。”
姜义默默点了点头。
姜亮似是又忆起一桩,连忙补上一句:
“对了,还有一事。这位母神,在受佛祖点化之前,本是罗刹恶鬼之身。听说在罗刹国中,地位也不算低,与当年的罗刹公主,私交匪浅。”
说到此处,他那虚影微微一顿,像是自陈一段陈年旧闻,才又续道:
“而那位罗刹公主……后来嫁给了鼎鼎大名的大力牛魔王。如今,便住在西牛贺洲。”
话音一落,姜义抱着婴孩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紧了紧。
鬼子母神,铁扇公主……
这两位竟是闺中旧识?
姜义心头电光一闪,一时间不由暗自思忖。
若能借着这层关系……岂不是有望入得那火焰山?
以姜潮这孩子落地时的气象根骨,煌煌如日,阳火纯青。
这世间,怕是再难寻得一处,比那八百里火焰山更合他修行的去处了。
姜义心中思潮翻涌,又暗自掐算了个时日。
眼下算来,距那红孩儿出世,少说也还隔着百余年光景。
换言之,火焰山这百年间,空着也是空着。
只是这念头才起,便又缓缓沉落了下去。
时过境迁,一位已皈佛门,成了菩萨座下护法;
另一位则嫁作妖王之妻。
当年那点闺中情谊,还能剩下几分,这就难说了。
再者,光瞧老桂如今的境遇,为着区区一座水神庙的香火,都要左思右算。
可见他在鬼母那五百子嗣之中,分量未必多重。
若真指望他去南海递话,再由南海通至积雷山……这中间弯绕太多,终究不稳。
此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正思忖间,庙外传来脚步声,姜钦渡完了人,折身归来。
姜义见状,便不再多言,只将怀中婴孩递到姜亮身前。
姜亮伸手试抱,神魂虽已凝实几分,终究未成真形,只落得个空空。
眼看得眼馋,却抱不得实,让他这当阿爷的,只得多看两眼解馋。
旋即,姜义便随姜钦一道,返了山上里社祠。
院里,老桂已将遮天机的阵法收了,正不紧不慢地拂去阵旗上的尘土。
沟壑纵横的一张脸,在袅袅香火间显得格外安稳。
姜钦先抱娃儿进屋安顿,姜义则踱步到老桂身前。
他不绕弯子,瞧着手里的活计,便将教养之难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老桂听着,手上活计却没停,只抬眼淡淡一笑。
那神情半分意外也无,像是早在胸中打定了主意。
“此事,老朽先前便想过了。”
说罢,他将一面阵旗卷好,声音缓缓:
“娃儿如今尚小,神智未开,奶都未断,搁在娘身边最好。”
“待得四五岁,能跑能跳,晓些道理时……”
他将阵旗放下,这才正眼看向姜义:
“便送去亲家那边。一来,跟着亲家你识字明理,打稳根基;二来,也能寻几个同伴,过些寻常孩儿的日子。”
姜义闻言,轻轻颔首。
这安排,倒也妥帖。
心底暗道,这老桂虽是神祇后裔,却并非自己所想那般拘泥,一味讲仙缘道法,反倒凡情至重。
转念又想,他一介鬼仙,能与生人结亲,生下后嗣。
想来年轻时,怕也是个不拘一格的人物。
老桂浑然不觉亲家心下正如何打量自己,自顾自说将下去:
“咱家这娃儿,秉的是天地朝气火精。待得关口一到,或年岁,或修行,或是某桩机缘,体内那股纯阳精火,自会觉醒。”
他慢条斯理,将最后几面阵旗一一收好,拍去手上微尘,笑眯眯望向姜义:
“到那时,才是真正踏上修行路。至于去处……”
他顿了顿,笑意里忽添几分肃意,
“眼下未曾敲定,路子总归是有的。只是到那时,还望亲家莫要心疼,舍不得这宝贝曾孙才是。”
姜义只淡淡一笑,虚实不露。
“亲家说的哪里话。谁家不盼自家娃儿有出息?只要是为他好,便是天涯海角,也没什么舍不得。”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暗暗掂量。
老桂口中所谓的“去处”,不知是不是自己心头所想的火焰山。
只是眼下瞧来,他也不过存了个念想,未必真有把握。
既如此,便不必追问,免得落了下乘。
此后一阵,日子又归于山中那份平静。
老两口一直守到桂宁出了月子,身子养得妥当,这才辞别,返了两界村。
临行时,柳秀莲抱着襁褓,怎看都看不够,一张脸满是不舍。
虽晓得再过三五年,这宝贝曾孙便要接到村里抚养,可眼下这分别,终究教她心头空落落的。
归途中,柳秀莲便忍不住絮叨。
若是能有个赶路的法子,不论法术也罢,法器坐骑也罢,那便再好不过。
想来时,即刻动身;
想回时,不过旦夕之间。
岂用受这般离别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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