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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义自是不疑有他。这般安排,这帮小子打小便一处吃喝,一处修行,耳濡目染之下,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修行一道,又向来是达者为先。
以自家外孙那得天独厚的天资,配上嫡传的身份,日后在这群人里脱颖而出,成为那领头的,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只是,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着什么,姜义一时便有些想不透。
不过,想不透也便不想了。
他信得过刘家那位在天当差的老祖宗。
单凭当年能为后人谋下这桩守山积功德的机缘,便知其眼光之长远,手段之不凡。
更何况,前番那场席卷天下的疫病,兜率宫借着文雅那丫头的手,消弭于无形,里子面子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那位老祖宗作为直接经手人,在天上的地位,想必也跟着水涨船高。
以此等身份,能知晓些旁人不知的秘辛,做出些看似出格的布置,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姜义心念电转,终归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他收了思绪,拿出几瓶新得的丹药,转身进了屋。
那小家伙正睡得酣甜,他也不去惊扰,只取出一粒温髓丹,以阴阳二气化开,指尖轻轻点在那小小的眉心。
药力如春风化雨,无声无息,润物无声。
……
日子便如山间清溪,不紧不慢地淌着,转眼又是年余。
两界村的地界,又往外拓了百十来亩。
新翻的泥土气混着青草香,随风一送,闻着便叫人心安。
姜家那几座因旱灾空过的大粮仓,如今也都重新塞得满满当当,黄澄澄的粮食几乎要从顶上漫出来。
嫌不够,又在后头新起了两座。
仓廪一实,人便忍不住生出别的念头。
姜义瞧着这堆成山的粮食,心头一转,便起了多养些鸡的心思。
于是亲自去鸡窝里挑了几枚个头滚圆、色泽莹润的蛋,转眼又孵出好几窝毛茸茸的小鸡崽。
好在如今家底殷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不必他再劳心。
新孵出的鸡群,干脆全交给先前开了灵智的老道灵鸡去照料。
毕竟论起养鸡这桩学问,人纵有再多心思,终究还是隔了一层。
鸡,才最懂鸡。
姜义也乐得清闲,便索性做起了个甩手掌柜。
如今这鸡群里,早已不是一盘散沙,倒像自家搭起的一方小江湖。
赤、金、青三族,各占一角,三足鼎立,森然有序。
新孵出来的雏鸡,先由三族共管,统一喂养。
待得褪了绒毛,羽翼初成,那几位老祖宗便会亲自下场。
在鸡崽堆里挑拣根骨清奇、眼神灵动的上佳苗子,各自收归门下,传些粗浅的吐纳法门,好助其开启灵智。
入得三族门墙,便是一步登天,从此不再是凡鸡。
至于被挑剩下的,就只得认命,做回寻常家禽。
日出刨食,日落归巢,等着哪天被拎进灶房,油锅里翻身。
那些通了灵智的灵鸡,也早已是另一番姿态。
或立于果林的高枝,或踱步在篱笆顶端,俯瞰着底下为了一口残羹争得头破血流的同族。
眼神淡漠,并无半分怜悯,更无所谓同类之情。
在它们眼中,底下那些只知刨米争食的,与地里被同刨出来的蚯蚓,并无甚差别。
正如人看山中猿猴,虽有几分相似,却终究不是一路。
这道理,姜义心下明白,所以从不去插手鸡群之事。
天地万物,各循其道,由它们自生分群,便也自在。
姜义当初随手收拢的那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禽鸟,在姜家后院这方灵气氤氲的水土里,也算熬过了些年月。
眼下虽还不到正经开蒙、吐纳修行的境地,却个个羽毛鲜亮,比初来时精神多了几分。
晓得趋吉避凶,也晓得哪块地气旺盛,早早便把窝巢从山下搬到果林里,在那片枝叶浓荫间盘踞下来,生生不息。
这群杂禽,大的大的,小的小的。
体型大的,巡林驱蛇,赶一赶鼠虫,倒也使得;
体型小的,嘴尖伶俐,专啄果虫,往往比人手还利索。
不过,这些都算不得正经本事。
更要紧的是,有这么一群“杂牌军”在旁敲敲打打,倒能让那三族灵鸡心里时时绷着一根弦。
晓得这偌大的后院,并非非得它们不可。
这饭碗,不是独它们能捧。
另一头,姜义也借古今帮放了话出去,鼓励村里乡邻多养些鸡鸭。
一晃又是年余。
两界村的气象,愈发不同。
得了刘家传法的那几个后生,修行已渐入佳境,举止间透出几分沉稳。
刘庄主更是每日带着那群刚收的年幼弟子,在练武场上呼喝开拳,一招一式,颇有些模样。
至于村里田埂篱笆下,也多了不少鸡鸭身影。
这些新添的禽鸟摇摇摆摆,见人也不慌张,只顾自刨食啄泥。
仿佛两界村这片新气象,也由它们一并点缀出来了。
眨眼之间,鹰愁涧那头的曾孙姜潮,也已过了三岁。
这一日,祠堂讲学方毕,众人鱼贯而散。
姜义正收拾几卷经文,忽听背后有人唤了一声:
“阿爹。”
转头一看,却是姜亮没走,神魂赶了上来。
“嗯?”姜义应声。
“鹰愁涧那边捎了话来。”姜亮略一迟疑,方才接下去,“问阿爹何时得空,将潮儿接回。”
姜义闻言,手上动作微顿,眉头不觉蹙起:
“他们便这般急着送人?”
当初亲家两下说好的,孩子养到三五岁上,再接来两界村教养。
他原想着,让那娃儿在爹娘身边多留些时日,骨肉亲情,多一日是得一日。
却不曾想,那头倒先催了。
姜亮苦笑,轻轻摇头。
“并非钦儿他们不疼孩子。”他压低了声气,“实在是那娃儿,在那边……有些呆不住了。”
“呆不住?”姜义抬眼。
姜亮叹口气,慢慢道来:
“爹您知晓,那桂家终究是鬼仙门第,宁儿身上也流着一半的阴血。可偏偏潮儿这孩子,生来便秉了阳火精粹的命格……”
话未尽,姜义已然心头雪亮。
阳火克阴邪,自古如此。
那孩子骨血里带着天生的炽烈,与母家那一脉阴气,相冲相克。
小小年纪,神魂尚未稳固,久处其中,无异于将一块烙铁丢进冰窟,日夜煎熬。
难怪,会说“呆不住”。
姜义心里已有了数,当下也不再迟疑。
回到屋中,只吩咐柳秀莲一句:“寻个净屋,铺上新被褥,些许什物,都换个新的。”
话落,便不再多言,从后院踱步而出,立在院中。
袖袍轻拂,口中低声念诀,指尖一掐。
顷刻间,天边浮起一朵白云,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一人盘膝而坐。
云头飘飘,落在他身前三尺,温驯得紧,宛如院中熟猫。
姜义也不客气,抬脚踏上。
那云朵便轻轻托起他,悠悠然往鹰愁涧去了。
近些年,他日日在灵泉畔、桃树下吐纳,不论风雨,从不间断。
前些年积在身里的些浊气,已炼化去许多。
姜锦偶尔翻医书时“碰巧”瞧来的这门招云法,如今更是练得炉火纯青。
他身中那缕阴阳二气,与天地云水,好似自有几分相合。
破境虽晚,根基里杂质亦重,修为之精纯远不及自家闺女女婿。
可一旦催动此法,偏偏比那小两口还顺手些。
那二人召云,或是气势汹汹,来得快,却颠簸如狂马;
或是厚重似山,稳是稳了,却不大好驱使。
哪及得他这般?
一团云来,温顺如羊,安稳如椅。
坐在上头,还能闲闲低望,瞧一瞧人间山水,倒也自有一番趣味。
这云头一起,脚下山川便似画卷般缓缓倒退。
日月不觉,行路却快了不知凡几。
才两三日功夫,那绵延如蛇的山脉,已远远现了影。
姜义依例先按下云头,落在鹰愁涧上空,与敖三太子寒暄几句。
说过旧话,方才不紧不慢踱步而下,往下游那座水神庙走去。
几年不见,那庙宇竟换了副模样。
粉墙朱漆,虽不是上等,却也鲜亮;
屋顶的碎瓦补得齐齐整整;
门前那两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如今也抽出了嫩芽,平添几分生气。
庙祝替人渡河的名声,大约是传开了。
此地竟有了些人气。
三三两两的客商,零星几个行脚僧道,都在庙前候船。
先前那等怕涧水汹涌,或听过恶龙啖牛吞羊传说,宁愿绕上百里远路的过客,如今也晓得了这条近道。
人既来了,过了河,总不好空着手走开。
于是庙里香火渐盛,香油钱日日添补,久而久之,便不复当年姜义初见时的荒凉冷落。
只是可惜。
恶龙虽不再作祟,可那位三太子终究是戴罪之身,天罚缠身。
这涧水隔三差五便要汹涌暴走一回,谁也拿不准时候。
如此一来,这鹰愁涧虽占了东西要冲的地势,却始终难成一条稳妥的渡口。
无渡口,自无村落;无村落,自难成镇。
终归,还是少了几分天时地利。
姜义还未至庙前,便听得几名候船客商聚在一处,言笑声随风飘来。
“……这庙祝,可真有些能耐。”
“正是。这鹰愁涧的水,说翻就翻,也就他那条船,坐着才安稳。”
“人也好,前些日子,还救了个落水的货郎……”
姜义听在耳里,不觉唇角漾出几分笑。
他也不去惊扰旁人,只在庙外拣了块石头,拂了拂衣襟,静静坐下。
待得那船人影都渡上彼岸,水面重归寂静,姜钦才驾着空船归来。
姜义这才起身,脚尖一点,身形轻若落叶,飘飘然掠过数十丈水面,落在渡船之上。
船身微微一沉。
姜钦似有所觉,扭头一瞧,先是怔住,旋即眉眼间笑意如潮,声气里透着股子笃实的欢喜:
“阿爷,您来了。”
“嗯。”
姜义点点头,端详着眼前这孙子。
几年未见,人是黑了几分,身板也更见结实,眉宇间多了股被涧水磨出来的沉稳。
他笑道:“你倒是在这儿,干得风生水起。”
姜钦嘿嘿一笑,挠了挠脑袋,带着少年独有的腼腆:
“全仰仗阿爷教养得好。”
“行了,少来这些虚的。”姜义摆摆手,“今日先收工罢,带我回屋见见潮儿。”
岂料姜钦却笑着摇头。
“潮儿不在屋里,还在外头胡疯。”
说着撑起竹篙,船头轻轻一拨,“孙儿带您去寻他。”
小舟转头,又一次向着对岸悠悠驶去。
鹰愁涧的水,依旧汹涌,暗流翻卷。
姜钦手里一根长篙,或点或拨,那小船便似穿花的蝶儿,稳稳钻过浪尖。
也不知是修为使然,还是年年月月撑出来的熟络劲儿,船身竟无几分颠簸。
他撑着船,顺口道:
“潮儿在祠里呆不住,嫌闷。可这头又没几个同岁的娃儿陪着疯,他便常自个儿跑去涧对岸山里头玩耍。”
姜义闻言,抬眼望了望对岸。
山势嶙峋,林木森森,看着与此地一般荒凉,不见炊烟人家。
话未多说,船已轻轻一撞,靠上岸来。
姜钦麻利把缆绳一系,回首笑道:
“阿爷,您在船上歇歇,孙儿去把他寻来。”
“还是我去罢。”
姜义淡淡回了一句,话音方落,心神已悄然张开,如一张无形大网,将这片山冈尽数笼罩。
草木吐息,飞鸟惊栖,皆一一映入心湖。
不过顷刻,他已寻着了。
那层峦迭翠深处,有一道气息纯净炽烈,如初阳破晓,正是自家曾孙。
而在那缕气息旁,尚缀着几道妖类的气机,却也不浑不戾,清清净净。
姜义心头早已了然,身形一晃,便离了渡船。
几个起落,轻烟般落在山岗上。
循着气息寻去,不过片刻,便在一处山坳里瞧见了那小小的身影。
三岁大的娃儿,粉雕玉琢,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小布衫,正骑在一头磨盘大的黑熊背上,笑得眉眼弯弯。
以姜义此刻的神魂修为,远远一望,便能见他眉心间隐隐浮着一道淡金印记,若日轮初升,随情绪明灭,时或耀眼,时或暗淡。
其旁,还有一头灰毛苍狼,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欢快;
另一边,一条白花大蛇盘在青石上,高昂着头,信子吞吐,竟无半分阴寒,反倒带着几分机灵。
这三头妖,气息俱不凡。
虽未至化形,却都开了灵智。
尤其那头黑熊,气势沉稳,根基深厚,怕是再积些年岁,便要摸到化形的门槛了。
眼下,却见一人三妖,相与得亲昵非常。
小小的姜潮一指,苍狼便直立而起,学人模样,转着圈子;
小嘴一努,白花蛇便扭身在地,划出几朵歪歪扭扭的花形;
那头黑熊更是伏下身子,任他骑坐,偶尔抖一抖,逗得孩子一阵清脆笑声,在山坳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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