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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兹特克帝国,特诺奇蒂特兰城,公元1519年)---
第一节:石之心
贝尔纳尔·迪亚斯用沾满泥泞的靴子,狠狠碾死一只试图爬上他腿的、色彩斑斓的毒蝎子。汗水蛰得他眼睛生疼,顺着晒得通红的脖颈流进锁子甲的缝隙里,黏腻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腐烂植物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与奇异熏香的甜腻味道,这味道无孔不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抬头望去,几乎窒息。
眼前这座建立在巨大湖泊中央的岛屿城市——特诺奇蒂特兰,其宏伟与怪诞远超他贫瘠的想象所能描绘。无数独木舟像忙碌的蚂蚁,穿梭在蛛网般的水道间。高耸入云的神庙金字塔,巨大的蛇形浮雕盘绕其上,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宽阔的堤坝连接着岛屿与陆地,上面人流如织,穿着色彩鲜艳棉布斗篷(蒂尔玛)的居民沉默地行走着。然而,更吸引贝尔纳尔目光的,是城市中心那座最为巍峨的太阳金字塔(Templo Mayor)。塔顶似乎有烟雾在缭绕,隐约传来沉闷而单调的鼓点声,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人的心脏上。
“圣母玛利亚…” 他身旁的老兵佩德罗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地方…像是用魔鬼的骨头搭起来的。”
贝尔纳尔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被金字塔基座旁一个巨大的圆形石雕吸引。那石雕刻着一个仰面朝天、四肢扭曲的人形,胸腔被夸张地剖开,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石雕表面覆盖着一层深褐色、近乎发黑的污垢,在阳光下闪着油腻的光泽。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贝尔纳尔也能闻到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年血垢混合着油脂的腥臭。几只肥硕的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更添几分污秽。
“那是库奥希卡利(Cuauhxicalli),”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贝尔纳尔回头,看到科尔特斯将军的翻译,一个皈依天主教的玛雅人梅尔乔尔,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边。梅尔乔尔的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深深的厌恶。“意思是‘鹰的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用来盛放…献给太阳神维齐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的心脏。”
“心脏?” 贝尔纳尔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
梅尔乔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投向金字塔脚下那片宽阔的、用石板铺就的圣域广场。广场上,竖立着一排排光滑的木桩,顶端削得尖利。此刻,大部分木桩是空的,但其中几根上,赫然钉着一些已经高度腐烂、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尸骸!乌鸦和秃鹫肆无忌惮地在上面啄食着残留的腐肉碎屑,发出满足的嘎嘎声。
“那是‘骷髅架’(Tzompantli)。” 梅尔乔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展示品。” 他没有说展示的是什么,但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高亢而扭曲的螺号声从金字塔顶传来,穿透了沉闷的鼓点。广场上原本沉默行走的人群,像是收到了无声的命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涌向金字塔基座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仪式要开始了。” 梅尔乔尔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将军命令所有人…保持镇定,观察。” 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贝尔纳尔和佩德罗,“无论看到什么。”
贝尔纳尔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熏香和腐臭的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望向那座通往神坛的、陡峭得令人眩晕的石阶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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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通往太阳的阶梯
鼓点骤然变得密集、急促,如同疯狂的心跳。螺号声变得凄厉而悠长。一队身影出现在金字塔顶端,在刺目的阳光下,如同剪影。
为首的是大祭司,他头戴一顶镶嵌着巨大绿松石和黄金羽毛的、形似猛禽头颅的华丽冠冕(Copilli),身披一件由五彩斑斓的鹦鹉羽毛和亮片缝制的、沉重得几乎拖地的斗篷。他的脸上涂抹着象征死亡的黑黄条纹油彩,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一尊活动的神像。他手中高举着一柄造型狰狞的器物——那是由一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弯刀(Tecpatl),薄如蝉翼的刃口在烈日下闪烁着冰冷、致命的寒光。
紧随其后的,是四名同样盛装但稍显次要的祭司。他们合力抬着一个挣扎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身体被涂成代表神圣牺牲的蓝色,头上戴着用鲜花和纸莎草编织的花环。他看上去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恍惚,眼神迷离地望着天空,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贝尔纳尔听说过,这些被选中的牺牲者(Tlacatlaolli,意为“神的面包”),在仪式前会被喂食一种名为“天堂之花”(Ololiuhqui,一种致幻植物)的药剂,让他们在极乐与麻木中走向死亡。
“愿他前往那光辉的太阳家园,与神同在…” 梅尔乔尔喃喃地翻译着祭司们口中吟唱的古朴咒语,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牺牲者被粗暴地按倒在金字塔顶端的祭坛石上。那是一块巨大、黝黑、表面光滑如镜、同样覆盖着厚厚深褐色污垢的石头。在石头的上方,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面目狰狞的太阳神维齐洛波奇特利的石像,它空洞的眼睛似乎正俯视着祭坛上即将发生的一切。
大祭司上前一步,黑曜石弯刀高高举起。阳光在锋利的刃尖凝聚成一个刺眼的光点。
广场上成千上万的阿兹特克人屏住了呼吸,空气凝固了。狂热、敬畏、期待…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贝尔纳尔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身边的佩德罗已经低下头,嘴里不停地念诵着祈祷词。
黑曜石刀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破空的微啸,精准、迅猛地刺入牺牲者左侧的胸膛!
动作流畅得令人心寒。
“呃…” 牺牲者身体猛地一弓,那迷离的微笑瞬间被极致的痛苦所扭曲,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致幻剂也无法完全屏蔽这种撕裂的剧痛。
大祭司的手腕灵巧而残忍地一转、一剜!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下一瞬间,一颗鲜红的、还在微微搏动的心脏,被那只涂着油彩的手,生生从敞开的胸腔里掏了出来!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黝黑的祭坛石,顺着石头的沟槽汩汩流下,滴落在下方那个巨大的“鹰碗”石雕中央的凹陷处。
贝尔纳尔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猛地捂住嘴,酸水直冲喉咙。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这恐怖的景象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大祭司将那颗仍在抽搐的心脏高高举起,向着炽烈的太阳!鲜血顺着他涂满油彩的手臂流淌,滴落在他华丽的羽毛斗篷上。他口中发出高亢、非人般的尖啸,那是向太阳神献上生命精华的颂歌。
“献给伟大的维齐洛波奇特利!愿您的力量永不衰竭!愿您的光芒永远照耀特诺奇蒂特兰!” 梅尔乔尔的翻译此刻也带着一丝颤抖。
广场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呐喊!人群如同沸腾的潮水,挥舞着手臂,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宗教狂喜和生理兴奋的扭曲表情。仿佛那颗被掏出的人心,真的能滋养天上的太阳。
祭坛上,牺牲者的躯体被粗暴地推开,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沿着金字塔陡峭的台阶翻滚而下。砰砰的闷响不断传来,那是肉体撞击坚硬石阶的声音。尸体最终滚落到金字塔底部,早已血肉模糊,肢体扭曲成怪异的角度。几名穿着简陋皮围裙的“尸骸处理者”面无表情地围了上去,动作麻利地开始肢解。
大祭司则将那颗还在微微搏动的心脏,恭敬地放置在神像前一个较小的、同样沾满污垢的石碗里。紧接着,另一名牺牲者被拖了上来,同样的蓝色油彩,同样的迷离眼神……
鼓点再次变得沉闷而单调,螺号声呜咽。黑曜石弯刀再次举起。屠杀的循环开始了。一个,又一个。
贝尔纳尔感到一阵眩晕。他环顾四周,那些西班牙士兵们,这些经历过意大利战争、见惯了战场残酷的老兵们,此刻脸色也都惨白如纸,有人甚至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稠得几乎化不开,混合着人群的汗味和熏香,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恶臭。高耸的金字塔,在贝尔纳尔眼中,已经不再是什么宏伟的奇观,而是一座用无数血肉和尸骸堆积起来的、献给魔鬼的恐怖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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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盛宴与种子
仪式似乎永无止境。当第五颗心脏被投入石碗,太阳已经西斜,将金字塔巨大的阴影投在血腥的广场上。鼓点和螺号终于停歇。
狂热的人群并未散去,反而涌向圣域广场的边缘。那里,早已支起了一口口巨大的陶瓮,下面燃烧着熊熊烈火。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肉香,混合着香料(辣椒、胭脂树籽)的味道,但这香味非但没有驱散血腥,反而与祭坛飘来的死亡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亵渎神明的氛围。
贝尔纳尔看到,那些“尸骸处理者”正将刚刚肢解下来的牺牲者肢体投入沸腾的陶瓮中。胳膊、腿、甚至剥了皮的头颅…在翻滚的汤水里沉浮。穿着较为体面的人——显然是贵族或武士阶层,正拿着陶碗,在瓮边排队等候。
“他们…他们在煮…” 佩德罗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无法再说下去。
梅尔乔尔沉重地点点头:“贵族和武士们会分享牺牲者的肉…这是神圣的仪式的一部分。他们认为,分享‘神的面包’,能获得神的力量和勇气。”
贝尔纳尔的目光死死盯住一个刚拿到一碗热气腾腾肉汤的年轻阿兹特克贵族。那贵族脸上带着一种庄重的满足感,他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然后喝了一口汤,又用两根手指从碗里捻起一块煮得发白的肉块,从容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他的表情虔诚而平静,仿佛在享用世间最珍贵的圣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短裙的奴隶,吃力地拖着一个巨大的、装满某种深色粉末的皮囊,走到广场中央一块专门开辟的土地上。在祭司的指导下,他将皮囊中的粉末仔细地、均匀地撒入翻耕过的泥土中。
“那是什么?” 贝尔纳尔沙哑地问,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梅尔乔尔沉默了片刻,声音干涩:“是…骨灰。牺牲者的骨灰。撒在玉米田里…作为肥料。” 他看着贝尔纳尔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补充道,“他们认为,这是生命最神圣的循环。勇士的血肉滋养大地,大地结出谷物,谷物再养育新的勇士…生生不息。”
贝尔纳尔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扶着一根冰冷的石柱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他想起昨天抵达时,在蒙提祖马二世(Moctezuma II)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享受到的盛大宴会。那些装在精美陶盘里的、被介绍为“鹿肉”的菜肴,肉质格外细嫩鲜美…他当时还赞叹不已!
此刻,那些“鹿肉”的滋味仿佛重新涌上舌尖,混合着眼前这煮人肉的景象和骨灰撒入泥土的仪式,形成一种足以摧毁灵魂的、令人疯狂的反胃感。他是不是也…?
“不…不…” 他痛苦地低吼,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石缝里,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抵御那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和恐惧。阳光依旧炽烈,照耀着这座建立在湖泊之上的、宏伟而血腥的石头之城。但在贝尔纳尔·迪亚斯的心中,这里已是人间地狱。神坛的阴影下,流淌的不仅是鲜血,还有被彻底践踏的人性与文明。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们这些手持火绳枪和十字架的征服者,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富庶的异域帝国,更是一种根植于信仰深处的、以人血人肉为养料的、令人胆寒的生存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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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蒙提祖马的宫殿
当夜,贝尔纳尔和几个同伴被安排住在毗邻蒙提祖马二世宏伟宫殿的一处石砌建筑里。白天的血腥景象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墙壁上似乎还残留着熏香也无法掩盖的血腥味。他们毫无胃口,只勉强喝了些清水。
深夜,贝尔纳尔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惊醒。声音来自隔壁房间。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弱月光,看到一个年轻的阿兹特克女.奴正蜷缩在角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叫奇马尔玛(Chimalma),是白天负责给他们送水果的奴隶之一,梅尔乔尔曾悄悄告诉他们,她是被征服部落进贡来的。
“奇马尔玛?” 贝尔纳尔用刚学会的几个纳瓦特尔语单词,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女.奴猛地抬头,脸上布满泪痕,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看到是贝尔纳尔,她并没有放松,反而像受惊的小鹿般往后缩了缩,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贝尔纳尔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慢慢走近。借着月光,他惊恐地看到奇马尔玛裸露的手臂和肩头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和新鲜的鞭痕。他指了指她的伤口,又指了指宫殿的方向,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奇马尔玛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眼中涌出更多的泪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指了指宫殿,又做了一个被捆绑的姿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接着,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在地上薄薄的灰尘里,极其艰难地画了一个图案——一颗心!然后,她指着那颗心的图案,又指了指宫殿深处,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咽。
贝尔纳尔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明白了。这个女孩在暗示,就在不久前,就在这座金碧辉煌、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宫殿深处,也进行了某种与心脏有关的、不为人知的仪式!是秘密的献祭?还是对奴隶的惩罚?他不敢深想。蒙提祖马二世那张威严、精致、甚至带着一丝忧郁的面孔,在贝尔纳尔脑海中浮现,与白天金字塔顶那血腥的一幕重叠在一起,显得无比虚伪和恐怖。
“嘘…安静…” 贝尔纳尔笨拙地试图安抚她,递过去一小块自己省下的硬饼干。
奇马尔玛没有接饼干,只是用那双充满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这里没有一块石头是干净的,没有一口食物是安全的!这座伟大的城市,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人血,每一缕熏香都掩盖着死亡的气息!
贝尔纳尔退回自己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彻夜未眠。白天的喧嚣早已沉寂,只有远处金字塔方向,似乎还隐隐传来风穿过骷髅架木桩的呜咽声。他握紧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指尖冰凉。征服的雄心壮志,此刻被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恶心、恐惧和迷茫的阴影所笼罩。他们真的能战胜这样一个将死亡和食人融入骨髓、奉为神圣的民族吗?或者,他们自己,又会在这种黑暗的漩涡中,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夜还很长。特诺奇蒂特兰城在月下沉睡,或者说,在消化着它今日吞噬的血肉。贝尔纳尔·迪亚斯知道,自己余生都将被这湖中之城的景象所纠缠:那高举的、滴血的心脏;那翻滚下台阶的残破躯体;那沸腾陶瓮里沉浮的肢体;那骨灰撒入的肥沃土地;以及眼前这个女.奴眼中,那如同深渊般的绝望。文明与野蛮的界限,在这片被太阳神眷顾又诅咒的土地上,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赤裸裸的生存与信仰的残酷逻辑。而他们的到来,究竟是终结,还是另一轮血腥循环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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