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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宝瓶洲,大骊王朝铁骑的马蹄声刚刚踏平旧的疆界,新的秩序正在艰难地建立。驿道之上,商旅与逃难者交织,尘土飞扬中,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藏着对未知的惶恐。安阳镇,便是这条驿道旁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镇上唯一一家像样的“通达车马行”。小六子是通达车马行的学徒,或者说,更像个打杂的。他今年十五,瘦得像根豆芽菜,一双眼睛却总是骨碌碌地转,带着几分机灵,也藏着几分怯懦。他无父无母,是车马行的老板老马头看他可怜,才收留下来,管他一口饱饭,平日里就干些喂马、劈柴、清扫马厩的粗活,偶尔也跟着老师傅学点修车补轮的手艺。
车马行里人多嘴杂,小六子人微言轻,挨骂受气是家常便饭。老师傅嫌他笨手笨脚,车夫们嫌他碍手碍脚,就连那些稍有几个臭钱的客人,也常把他呼来喝去,稍有不顺心,便是一顿呵斥。小六子早已习惯了低头哈腰,把“是,是,小的这就去”挂在嘴边。他没什么大志向,只盼着能早日学成一门手艺,将来也能像那些老师傅一样,挣份安稳的嚼用,不再看人脸色。他心里也有一杆秤,知道谁好谁坏,但那秤砣太轻,压不住现实的沉重。他信奉的道理,是老马头常挂在嘴边的:“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多磕几个头,少惹一身骚。”
这日午后,日头正烈,车马行里没什么生意,老师傅们都躲在棚子下打盹。
小六子刚把马厩清扫干净,累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阴凉地儿歇歇脚,却被管事的王二麻子叫住了。
“小六子,过来!没看门口来了客人吗?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小六子连忙跑过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背着青布行囊的年轻“客人”。这客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洗得有些发白,脚下一双普通的布鞋,沾满了尘土。他身形略显单薄,面容也普通,只是那双眼睛,却异常的明亮和平静,像深潭一般,看不出喜怒。
“客……客官,您是要雇车,还是歇脚?”小六子学着平日里伙计的模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恭敬些。
那青衫少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声音很平和:“我想雇一辆马车,去邻县的清溪镇。”
王二麻子斜眼打量了少年一番,见他衣着普通,年纪又轻,便多了几分轻慢,懒洋洋地说:“去清溪镇?路可不近。车钱嘛……得这个数。”说着,他伸出五个指头。
少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管事,据我所知,从安阳到清溪,脚程不过大半日,寻常车价,三贯钱足矣。您这五贯,是否有些高了?”
王二麻子嗤笑一声:“小子,你懂什么行情?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太平,车夫们冒的风险大,车钱自然也跟着涨。五贯钱,爱坐不坐!”
少年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说道:“风险大,我理解。但坐地起价,恐非经营长久之道。若管事能给个公道价,我便雇了。若不然,我多走几步,去别家问问也无妨。”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倒让王二麻子一时有些语塞。
老马头恰好从后院出来,听到了几句,便走过来打圆场:“呵呵,这位小哥说的是。王二,咱们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个公道。去清溪镇,就按老规矩,三贯五百钱吧,图个吉利。”
少年这才点了点头:“如此,多谢店家。”
马车很快套好了。小六子负责最后检查一遍车况,给马匹饮足了水。他干活的时候,总觉得那青衫少年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他有些不自在,手脚也越发小心起来。
就在他给马匹套上嚼子的时候,旁边一个平日里就爱使唤他的老车夫赵三,不知为何心情不好,走过来一脚踢在马肚子上,骂道:“小兔崽子,喂个马都磨磨蹭蹭!耽误了老子出车,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小六子吓了一跳,手一抖,嚼子没套好,反而勒到了马嘴。那马吃痛,嘶鸣一声,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赵三更是火大,扬手就要打小六子。
“这位师傅,”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马儿通人性,你这般踢打,它自然不肯配合。小兄弟年纪小,手生了些,你耐心指点便是,何必动粗?”
说话的正是那青衫少年。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赵三和小六子之间。
赵三见是个毛头小子,又是外地来的,顿时横眉竖眼:“你算哪根葱?老子教训学徒,关你屁事!”
少年依旧神色平静:“我只是觉得,做任何事,都该有个章法,讲个道理。你若有理,说出来,大家评判。若只是凭着力气大,年纪长,便随意欺辱人,那这道理,恐怕就站不住脚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车马行里其他几个看热闹的伙计和车夫,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望了过来。
赵三被他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又见周围人目光有异,便强辩道:“他……他连个马都喂不好,耽误了我的生意,我说他几句,打他几下,有何不可?”
少年转向小六子,问道:“你可是哪里没做好?”
小六子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那股子委屈和害怕,竟少了几分。他鼓起勇气,小声说:“我……我刚才饮马的时候,赵师傅催得紧,水……水可能没让它喝透……”
少年点点头,又对赵三说:“你看,他自己也知道错在哪里。让他重新饮足水,检查好车马,便是了。打骂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让马儿受惊,路上更不安全。”
他又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递给赵三:“这几文钱,算是我耽误师傅您时间的赔礼。还请师傅消消气,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赵三看着那几枚铜钱,又看看少年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心里那股子邪火,竟莫名其妙地消了大半。他哼了一声,接过铜钱,嘟囔了几句“算你小子识相”,便也不再追究了。
小六子重新给马饮了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车况,这才对那青衫少年说:“客……客官,都好了。”
少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有劳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小六子。”
“小六子,”少年点点头,“手脚勤快是好事。但心里也要有自己的秤,称一称是非对错,别让人随意搓扁揉圆了。”
说完,他便上了马车,对车夫道:“走吧。”
马车吱呀呀地驶出了车马行,很快便消失在驿道扬起的尘土之中。
小六子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心里也要有自己的秤,称一称是非对错……”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他那潭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以前也被人欺负,也见过别人被欺负,但从没有人像那个青衫少年一样,用那样平静的语气,讲出那样“硬气”的道理。
那种感觉,很奇妙,让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似乎被照亮了一点点。
从那以后,小六子依旧是车马行里那个不起眼的小学徒。
但他似乎有了一些微小的变化。
当老师傅又无理苛责他时,他不再只是低头认错,而是会小声地辩解几句,说清楚自己错在哪里,没错在哪里。虽然声音依旧不大,但那份坚持,却让老师傅也有些讶异。
当他看到新来的、更小的学徒被老伙计欺负时,他会犹豫一下,然后鼓起勇气走上前,用有些笨拙的语言说:“他……他还小,不懂事,您……您多教教他就是了,别……别打人。”
他的这些“反常”举动,自然也招来了一些白眼和嘲笑,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刁难。但他咬着牙,硬是挺了过来。他心里那杆秤,似乎在这些磕磕绊绊中,渐渐有了些分量。
他开始更用心地去学手艺,喂马、修车、套索,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做好。他想起了那个青衫少年说的“手脚勤快是好事”,他觉得,只有自己变得更有用,更有本事,才能让那杆秤,称得更稳,也更有底气。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偷偷拿出捡来的炭笔,在破旧的草纸上,歪歪扭扭地练习写字。他想认得更多的字,读懂更多的“道理”,就像那个青衫少年一样。
几年过去了,小六子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瘦弱怯懦的学徒。他凭着勤快和日渐娴熟的手艺,成了车马行里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年轻车夫。他依旧话不多,但眼神却变得沉稳而坚定。
他或许早已记不清那个青衫少年的具体样貌,也忘了他说过的许多话。
但那种感觉,那种被人平等对待、被人用“道理”维护的感觉,却像驿道上扬起的那缕青尘,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在他心底留下了一条清晰的路径,指引着他,如何在一个不那么讲道理的世界里,努力去做一个讲道理的人。
这日,他又赶着马车行驶在熟悉的驿道上。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正被几个泼皮无赖围着戏弄。
小六子勒住马,跳下车,走到那几个泼皮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几位,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咱们安阳镇,好歹也是个讲王法的地方。差不多就得了。”
那几个泼皮见他身材壮实,眼神沉稳,也不敢造次,嘟囔了几句,便悻悻地散了。
小六子从怀里摸出两个炊饼,递给那小乞丐,温声道:“快吃吧,吃完了赶紧回家去。”
小乞丐接过炊饼,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阳光透过驿道旁的树叶,斑驳地洒在小六子略显沧桑的脸上。他看着小乞丐吃东西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淡却温暖的笑容。
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站在车马行门口,穿着半旧青衫,眼神清澈如水的少年。
他想,或许,这就是道理的模样吧。它不在书本里,也不在那些大人物的嘴上,它就在这驿路的风尘里,在每一次小小的坚持和善意中,一代又一代,无声地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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