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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元年,春三月初三。天启城。塞上的风刀子似的刮过新都黑沉沉的女墙,卷起旌旗猎猎作响。朱雀门外,三万玄甲精骑肃立如铁铸林莽,马鼻喷出的白气在初春寒冽中凝成一片低垂的云。点将台高逾三丈,萧胤按剑独立,玄色冕服上十二章纹在薄阳下流淌着暗金的光。二十四岁的帝王,身形挺拔如北地刺破冻土的青松,目光扫过脚下这片倾尽十年血火锻造的铁流——踏碎幽州公孙氏鱼鳞阵的是他们,血洗并州胡骑狼头纛的是他们,去岁冬月在汾水畔将最后一支诸侯顽抗碾作齑粉的,还是他们!
“陛下!”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车骑将军慕容垂踏前一步,狮鼻虬髯几乎要撞破凝滞的空气。这位追随萧胤扫平北境的悍将,重铠铿锵,眼中燃着近乎狂热的战意:“甲兵已足!士气如虹!末将请为先锋,提三万铁骑踏破淮水,饮马长江!让那些江南烟雨里泡酥了骨头的软蛋,尝尝北地男儿的刀锋!”
饮马长江?萧胤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非是笑意,倒似刀锋出鞘前刹那的冷光。他未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慕容垂的豪言,穿透凛冽的风:“慕容,江南烟雨,蚀铁销金。”他目光投向天启城巍峨的城堞之外,投向那片目力难及的锦绣之地,“昔年楚霸王何等英雄?乌江畔,不也只剩别姬一曲?”言语间,是对南土的审度,更是对慕容垂这柄利刃的敲打。
“陛下!”慕容垂浓眉倒竖,急声如炽炭迸裂,“西昌杨平,冢中枯骨!东盛李曦,徐州城下便是他葬身地!其子李博忠,沉湎酒色,昏聩如豕!今我大桓……”
“慕容垂!”萧胤倏然转身,冕旒玉藻撞击出清越碎响。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寒潭投石,瞬间冻住了慕容垂后面的话。“朕问你,”帝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铁掷地,“提三万骑南下,粮秣几何?千里转运,民夫几何?壶关天险若阻你十日,后续援军安在?凉州马腾若趁隙作乱,谁可制之?!”一连串诘问,如冰水浇头,砸得慕容垂脸膛涨红,喉头滚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点将台侧,须发如雪的老司徒崔宏,眼观鼻,鼻观心,此刻方缓缓抬眼。他未看慕容垂,只对萧胤微微一揖,声音沉稳如砥柱分涛:“陛下明鉴万里。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杨平僭号,其国疲敝是真;李曦据广陵,老谋深算亦非虚。然陛下新定六州,幽并之民喘息未定,凉州之马腾首鼠两端。此际若轻动干戈,胜则固然可喜,若迁延日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如林戈戟,“则如强弩之末,难穿鲁缟。老臣愚见,当遣能吏速赴新附诸州,劝课农桑,充实仓廪;遣精干斥候深入荆扬,察其虚实;更遣使南下,分而化之。待根基稳固,敌情尽览,再以泰山压卵之势,则江山可定,事半功倍。”
萧胤沉默。风卷起他玄色的大氅,猎猎如旌。慕容垂的勇猛如燎原火,是他开疆拓土的铁拳;崔宏的持重如深潭水,是他定鼎江山的基石。胸中那吞并八荒的烈焰灼烧着他每一寸筋骨,恨不能即刻提兵百万,踏碎那分裂的河山!然帝王的责任如冰冷的玉玺,沉沉压在心头。他目光掠过台下铁甲寒光,掠过慕容垂不甘的脸,最终定格在崔宏沟壑纵横却沉静如渊的面容上。
“司徒老成谋国。”萧胤的声音终于归于一种淬火后的冷硬,“着户、工、吏三部,依司徒之议速办!然…”他话锋一转,锐气再显,“军备岂可懈怠?兵部听旨!即刻点检三军,增造强弓劲弩,修缮冲车云梯!慕容垂!”
“末将在!”慕容垂精神陡振。
“着你领本部精骑一万,移驻并州上党!”萧胤手指南方,目光如电,“枕戈待旦,勤加操演!无朕旨意,不得擅动!但若西昌敢有异动,或东盛有北援之迹…”他眼中寒芒一闪,如雪夜刀光,“准你相机行事,断其一指!”
“末将——领旨!”慕容垂轰然应诺,声震四野,胸中战意虽被压制,却已寻得宣泄之隙。
“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万铁骑齐声山呼,声浪如狂潮怒涛,卷起漫天尘沙,直欲撕裂这北地苍穹!刀枪并举,甲胄铿锵,汇成一片死亡的金属风暴。
萧胤立于风暴之眼,感受着脚下高台的震颤,倾听着这足以令山河变色的呐喊。野心如熔岩在血脉中奔流。这北方的天与地,已尽在掌中!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仿佛要将这如林的刀兵、这无垠的疆土、乃至那目力难及的锦绣南天,尽数攥入掌心!冕旒垂玉轻击,其声清越,在这金戈铁马的轰鸣中,竟如龙吟。
***
几乎在天启城“万岁”声浪撼动云层之际,数千里外荆州襄阳,一辆青幔小车悄然驶出斑驳的王宫侧门,碾过清冷长街。
车中,年轻的西昌王杨匡,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指尖冰凉。他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掠过街道两旁紧闭的铺面、面有菜色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绝望混合的气息。转过街角,凄厉的哭嚎刺入耳膜。断壁下,妇人抱着青紫僵硬的死婴,嗬嗬哀鸣;残破的兜鍪里散落着几枚铜钱,断腿老兵倚着土墙,浑浊的眼望着灰蒙蒙的天。
“停车。”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杨匡下车,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袂。他走到那堆蜷缩于死亡阴影下的流民前,沉默地看着。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伸出脏污的小手,怯生生地抓住他的袍角。那布料粗糙的触感,像烙铁烫在年轻君王的心上。他蹲下身,解下腰间一枚不甚值钱的玉佩,轻轻塞进孩子冰冷的手心,又将自己仅剩的半块粗麦饼,掰开大半,分给周围眼窝深陷的流民。
“大王……”随行的老内侍声音哽咽。
杨匡站起身,脸上无悲无喜,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倒映着这人间地狱,翻涌着一种比愤怒更沉重、比悲伤更坚硬的东西。他没有回头去看那巍峨却空洞的王宫,目光投向更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轮廓。北境的风,一日紧似一日。而他手中那份关于裁撤军费、暂停烽燧增筑的奏疏,墨迹未干,此刻却重若千钧。
“回宫。”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青幔小车调转方向,碾过满目疮痍的长街,驶向那同样沉重而未知的命运。车辙印在尘土里,深深浅浅,如同这个年轻王朝在乱世中艰难跋涉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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