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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元年,夏六月。并州上党,北朝大桓车骑将军慕容垂的临时行辕,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焦躁。一万精骑屯驻于此已近三月,日日操演,战马嘶鸣,兵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却始终等不来那南下的圣旨。慕容垂赤膊立于辕门望楼,虬结的肌肉在烈日下泛着古铜光泽,他烦躁地拍打着粗壮的栏杆,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南方层叠的山峦,仿佛要穿透那云雾,看到壶关的城堞。“大哥!”一声清叱自身后传来。慕容垂回头,见妹妹慕容雪一身利落胡服,腰悬弯刀,快步走来。她眉目间与兄长有七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英气与清冽,此刻柳眉微蹙,“又在望关兴叹?陛下严令不可擅动,你日日这般,士卒都跟着心浮气躁!”
慕容垂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像头被铁链拴住的猛虎:“雪娘,你懂什么!那杨匡小儿,竟敢裁撤北境军费!分明是藐视我大桓!壶关守将高肃,不过一守户之犬!若依我,三万铁骑一个冲锋,早将那破关踏成齑粉!何须在此空耗粮秣,磨钝刀锋!”他越说越怒,一拳砸在木柱上,震得望楼簌簌落尘。
“藐视?还是无奈?”慕容雪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冰雪般的冷静,“我随军医官,前日去附近村落采买药材,所见皆是面黄肌瘦!并州新附,民心未稳,仓廪空虚!大哥,你眼中只有壶关,可曾想过,若真的大军南下,千里粮道,需多少民夫转运?这些民夫的口粮,又从何而来?莫非也要如那西昌流民般,饿毙道旁?”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在慕容垂炽热的战意上。
慕容垂脸色一僵,瞪着妹妹,却一时语塞。他并非全然不懂,只是军人的悍勇与对功勋的渴望,让他选择性忽视了这些。“妇人之仁!”他最终低吼一声,甩袖便要下楼,“陛下命我‘相机行事’,总有我慕容垂雪耻扬威之时!”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卷至辕门,马背斥候滚鞍落地,浑身浴血,嘶声喊道:“将军!壶关…壶关守军竟敢袭杀我巡边斥候小队!五人…五人尽没!只…只我一人拼死逃回!”
“什么?!”慕容垂双目瞬间赤红,血冲头顶!压抑了三个月的怒火与杀意,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杨匡!高肃!尔等找死!”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南方壶关方向,声如雷霆炸响:“擂鼓!聚兵!随本将军踏平壶关,为袍泽雪恨!”
“大哥不可!”慕容雪急步上前欲拦,“斥候冲突,缘由未明!恐是陷阱!需禀报陛下…”
“住口!”慕容垂暴喝打断,眼中已燃起嗜血的疯狂,“此乃‘相机行事’!高肃先动的手,便是给了本将军天大的理由!陛下那里,踏平壶关后自有分说!传令!全营披甲!一个时辰后,兵发壶关!”战鼓声如闷雷般隆隆响起,瞬间点燃了整个军营。慕容垂的悍勇与刚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慕容雪看着兄长狂热的背影,又望向南方那未知的关隘,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
壶关之上,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守将高肃扶着冰凉的雉堞,望着关外北朝军营骤然掀起的喧嚣烟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边,副将王敢,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精瘦汉子,声音嘶哑:“将军…我们…我们没杀他们的斥候!那队北虏斥候明明是自己越界深入二十里,被我们喝止后反而先放冷箭,伤了我们两个兄弟!我们才被迫还击…他们自己撤退时慌不择路,坠入深谷…”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高肃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愤。他何尝不知是北朝挑衅在先?但慕容垂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借口!一个点燃他胸中战火、撕破那脆弱和平的借口!他看着关墙上那些面黄肌瘦、甲胄不全的士兵,看着垛口后稀疏的滚木礌石,还有那些因缺乏油脂保养而弓弦松弛的弩机。度支司拨来的那点可怜的军资,连修补城墙的缺口都不够!裁军…大王裁军的苦果,此刻便要由这八千将士,用血肉之躯来吞咽了。
“报——!”瞭望哨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军!北…北朝军营辕门大开!骑兵!全是骑兵!正向我关扑来!看帅旗…是慕容垂!”
关墙之上,瞬间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声音。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在关墙石阶上响起:“壶关守军何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布衣、背着沉重藤箱的年轻女子快步登上关墙。她布衣荆钗,不施粉黛,面容清秀却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一双眸子清澈而明亮,此刻正灼灼地看向高肃。正是西昌镇北将军邓羌的独女,邓瑶卿。她自幼随父习武,更拜名医为师,学得一身岐黄之术,此次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北上壶关,为军中效力。
“瑶卿?胡闹!此地凶险,速速回去!”高肃又惊又怒,他与邓羌是过命之交,视邓瑶卿如侄女。
邓瑶卿却一步不退,迎着高肃的目光:“高叔父,瑶卿非为观战而来!我是医者,壶关将士若有伤损,此地便是瑶卿的战场!”她目光扫过关墙上那些年轻而恐惧的脸庞,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将士们!北虏虽悍,然我壶关雄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瑶卿在此立誓,只要一息尚存,必与诸君同守此关!我身后藤箱,便是诸君性命之托!”她的话语,如同一股暖流,悄然注入这冰寒的绝望之中。士兵们望着这位将军之女坚毅的身影,眼中的恐惧似乎被冲淡了一丝,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
高肃看着邓瑶卿清澈而决绝的眼神,喉头滚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猛地转身,拔出佩刀,刀锋指向关外那越来越近、卷起漫天烟尘的黑色铁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盖过了呼啸的风:
“西昌的儿郎们!贼虏欺我太甚!今日,便让他们看看,我壶关八千壮士,骨可断,血可流,关——不可破!弓弩手——上弦!滚木礌石——准备!人在关在!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死战不退!”起初是稀稀落落的回应,旋即汇聚成一股悲壮决绝的声浪,冲上云霄!邓瑶卿迅速打开藤箱,麻利地布置起临时的救护区域,动作沉稳,眼神专注。高肃则像一尊铁铸的雕像,伫立在关墙最前沿,死死盯着那如潮水般涌来的死亡风暴。他那身斑驳的旧甲,在残阳下,竟映出一片如血的暗红。
***
天启城,皇城深处。
萧胤放下手中那份来自并州上党的紧急军报(慕容垂声称壶关守军袭杀斥候,他已“相机行事”兵发壶关),眉头紧锁。他踱步到殿外高台,俯瞰着这座在暮色中渐次亮起灯火的新都。万家灯火,平静祥和,仿佛关外的烽火远在天边。
“陛下,”司徒崔宏不知何时已侍立一旁,声音低沉,“慕容将军…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壶关…高肃…”萧胤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白玉栏杆。他并不全信慕容垂的报告,那匹夫的性子他太了解了。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他更在意的是此举带来的后果——是能一举敲开西昌北大门,震慑南朝?还是…会陷入泥潭,打乱他精心筹划的整体布局?他胸中那吞并天下的雄心从未熄灭,但帝王的理智又让他对慕容垂的冒进生出强烈的不满与隐忧。这种矛盾,在他冷峻的面容下激烈碰撞。
“传旨,”萧胤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命上党邻近诸郡,即刻筹措粮草,火速运往慕容垂军前!告诉他,朕给他十日!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壶关城头,插上我大桓的玄色龙旗!若十日后关隘未破…”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让他提头来见!”
崔宏心中暗叹,陛下终究还是选择了支持,或者说,是骑虎难下。他躬身领命:“老臣遵旨。然…是否需另遣一军,以为策应,或防东盛…”
“不必!”萧胤断然挥手,傲然之气勃发,“若连一个残破的壶关都拿不下,慕容垂也枉称我大桓名将!至于东盛李曦…”他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那老狐狸,此刻怕正端坐广陵,等着看朕的笑话,也等着捡便宜呢!他不动则已,若敢妄动…哼!”他未尽之言,蕴含着凛冽的杀机。然而,在内心深处,一丝对慕容垂能否如期破关的不确定,以及对李曦这只老狐狸真正动向的警惕,如同细微的芒刺,悄然扎下。
夜色渐浓,天启城的灯火辉煌之下,帝王的身影在露台上显得格外孤高,也格外凝重。北地的风,带着远方隐约的杀伐气息,吹动着他的玄色龙袍,猎猎作响。
***
壶关之外,杀声震天!
慕容垂亲率三千铁骑,如同黑色的狂飙,卷起冲天烟尘,直扑壶关城门!箭雨如飞蝗般从关墙倾泻而下,不断有骑士中箭落马,被后续的铁蹄踏成肉泥。然而北朝骑兵的冲锋势头丝毫不减!他们顶着盾牌,悍不畏死地冲到关下,架起简陋的云梯,挥舞着战刀,疯狂向上攀爬!
关墙之上,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滚木礌石带着雷霆之势砸下,惨叫声不绝于耳。滚烫的金汁兜头浇下,皮肉焦糊的恶臭弥漫开来。高肃身先士卒,挥舞着沉重的战刀,在垛口间来回冲杀,哪里危急便出现在哪里,刀锋卷刃,浑身浴血,如同浴血的修罗!邓瑶卿穿梭在伤兵之间,素色布衣早已染满血污,她动作迅捷如风,止血、包扎、甚至用银针刺穴为重伤者吊命,清秀的脸上沾着血污,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顶住!给我顶住!”高肃一刀劈翻一个刚探出头的北朝悍卒,嘶声怒吼。一个北朝士兵趁乱攀上垛口,狰狞着扑向正在救治伤兵的邓瑶卿!邓瑶卿头也未抬,反手从药箱旁抽出一柄尺许长的柳叶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入那士兵咽喉!动作干净利落,毫无花哨,尽显将门虎女的英姿!
慕容垂在关下督战,看着己方士卒如同割麦子般倒下,而那座看似残破的关隘却依旧如同磐石般屹立,心中焦躁更甚。“废物!一群废物!”他咆哮着,夺过身旁亲卫的强弓,搭上三支狼牙重箭,弓开如满月,瞄准关墙上那杆猎猎飘扬的“高”字将旗!
“嘣!”弓弦炸响!三道致命的乌光撕裂空气!
高肃正奋力格开两柄刺来的长矛,眼角余光瞥见寒光,怒吼一声:“将军旗!”却已救援不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素色身影猛地扑向旗杆!
噗!噗!噗!
三支重箭,一支射穿旗杆,两支狠狠贯入那素色身影的后背!
“瑶卿——!”高肃目眦欲裂!
邓瑶卿身体剧震,口中喷出鲜血,却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抱住了将倾的旗杆!那面染血的“高”字大旗,终究没有倒下,依旧在漫天箭雨与硝烟中,倔强地飘扬!
“邓姑娘!”“医官!”关墙之上,悲愤的吼声震天动地!士兵们如同被激怒的狮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悍,将攀上城头的北朝士兵狠狠砍杀下去!
慕容垂看着那面在血泊中依旧不倒的旗帜,看着关墙上西昌守军陡然爆发的死志,握着强弓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首轮猛攻,竟在这残关之下,折戟沉沙!
残阳如血,映照着尸横遍野的关前旷野,也映照着关墙上那面浴血的大旗和倒下的素衣身影。壶关,在绝望与血勇中,艰难地熬过了第一个血腥的黄昏。而更漫长的黑夜与更残酷的攻防,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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