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裂鼎书 > 第五章:寒刃映冰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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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壶关,关楼医所。血腥与草药的气息混合,凝成一股沉重的死寂。邓瑶卿趴在简陋的木板上,后背两处狰狞的箭创已被处理包扎,但渗出的血迹依旧染红了素色中衣。她脸色苍白如初雪,冷汗浸湿了额角的碎发,唇上咬痕宛然,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老医师陈伯疲惫地坐在一旁,眼中布满血丝。高肃守在榻边,如同沉默的铁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邓瑶卿苍白的面容,每一次她因疼痛而细微的颤抖,都像刀子剜在他心上。

    “瑶卿…喝口水…”高肃声音沙哑得厉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温水。

    邓瑶卿艰难地侧过脸,虚弱地摇摇头,声音细若游丝:“高叔父…将士们…伤亡如何?药…还够么?”到了此刻,她心中所念,仍是关上的伤患。

    高肃喉头一哽,虎目含泪:“好孩子…别操心这些!你只管养伤!陈伯说了,你底子好,扛过这一关就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压抑的惊呼和铠甲碰撞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硝烟与血气,大步闯入医所!正是慕容垂!他脸色铁青,额角一道新添的血痕还在渗血,显然是刚从前线下来。萧胤三日破关的死命令如同绞索,勒得他几乎疯狂,伤亡的惨重和关隘的顽抗让他胸中戾气翻腾。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榻上的邓瑶卿。

    “你就是那个邓瑶卿?”慕容垂声音粗粝,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与审视,“好!好得很!身中本将军两箭,竟还能活下来!还能蛊惑军心!”他一步步逼近,沉重的铁靴踏在冰冷的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陛下有旨!三日内必破壶关!你,若识相,劝降高肃,开关献城!本将军或可饶你一命!否则…”他眼中凶光毕露,“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高肃猛地起身,横挡在邓瑶卿榻前,手按刀柄,怒视慕容垂:“慕容匹夫!休得猖狂!想动瑶卿,先问过高某的刀!”

    医所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陈伯吓得瑟瑟发抖。侍卫们冲进来,拔刀相向,却又忌惮慕容垂的身份和威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邓瑶卿却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了上半身!她后背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却强忍着,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琉璃,直直迎向慕容垂充满压迫与杀气的目光,毫无惧色!

    “慕容将军…”她的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冽,“…小女子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只知…医者父母心…壶关将士…皆为人子、人父…将军麾下健儿…亦是血肉之躯…”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将军欲踏平壶关…无非是…要一场胜利…向陛下复命…然…将军可曾算过…城下累累白骨…多少是北地儿郎?…多少家庭…因此破碎?…纵使将军…踏着尸山血海…登上城头…那面…浸透北地儿郎血的旗帜…将军…捧在手中…可会觉得…荣耀?…陛下…又会觉得…这是…何等胜利?”她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银针,直刺慕容垂那被狂躁和功名欲充斥的心!

    慕容垂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死死瞪着邓瑶卿,那双清澈见底的黑眸,映照着他此刻的狰狞与狼狈。她的话,没有一句威胁,却字字诛心!他想起了关墙下堆积如山的北朝士兵尸体,想起了营中伤兵痛苦的呻吟…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微弱的、被强行压下的动摇,瞬间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怒斥,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竟一时失声!这女子…这女子!她不怕死!她的眼神,她的质问,比刀剑更让他难堪!最终,慕容垂只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狠狠瞪了邓瑶卿一眼,又扫过高肃,猛地转身,铁甲铿锵作响,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医所!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关墙,成了他唯一的目标,攻势,只会更加疯狂!

    天启城,深宫。夜半惊雷骤起,暴雨倾盆。

    萧胤猛地从御榻上惊醒!冷汗浸透了寝衣。梦中,壶关城下血流成河,无数北朝将士在泥泞中哀嚎,一面残破却倔强的“高”字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旗下,一个模糊的素衣身影,用那双清澈得令人心悸的眸子,冷冷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是邓瑶卿!

    “来人!”萧胤低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值夜的宦官慌忙掌灯趋近。柔嘉也被惊醒,披衣起身,温婉地端来温茶:“陛下,可是梦魇了?喝口茶定定神。”

    萧胤接过茶盏,却未饮,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跳跃的烛火。梦中那双眼睛太过清晰,那冰冷的质问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陛下…又会觉得…这是何等胜利?”胸中那因连番受挫而积郁的暴戾之气,此刻竟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搅动。是愤怒?是被冒犯的帝王尊严?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累累白骨”的隐痛?他需要胜利,渴望胜利,可那梦中的尸山血海,却让他第一次对胜利的代价,产生了模糊的、却无法忽视的动摇。

    “壶关…有新的军报吗?”萧胤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冽,但眉宇间的疲惫却难以掩饰。

    “回陛下,暂无加急军报。”宦官躬身回道。

    萧胤沉默片刻,挥挥手:“退下吧。”他需要独处。柔嘉察言观色,柔声道:“陛下忧劳国事,也要保重龙体。妾身为陛下抚琴一曲,可好?”说着,她走到一旁的焦尾琴前,素手轻拨,一曲《清心普善曲》如清泉般流淌而出,试图抚平帝王心中的躁郁。

    琴音袅袅,却难以真正涤荡萧胤心头的阴霾。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雨丝夹着风扑在脸上。邓瑶卿…这个名字,连同那双清澈而倔强的眼睛,如同这夜雨,悄然渗透进这位铁血帝王坚硬的内心壁垒,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西昌,荆州郡,灾民营地。

    一场秋雨,让本就泥泞的安置点更加不堪。临时搭建的粥棚下,杨匡不顾随行官员的劝阻,亲自为排队的灾民舀着稀薄的米粥。他半旧的青袍下摆沾满泥浆,脸色因连日劳累和刺杀事件的冲击而显得更加清瘦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动作一丝不苟。

    “老人家,慢点喝,小心烫。”他将一碗热粥递给一位颤巍巍的老妪。

    “谢…谢大王…”老妪浑浊的眼中含着泪,枯瘦的手紧紧捧着碗。

    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裙、身形单薄的少女,搀扶着一个不停咳嗽、面如金纸的少年,艰难地排在队伍末尾。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荆钗布裙难掩清秀,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此刻却写满了疲惫与忧虑。她叫陈芷兰,原是荆州郡一小吏之女,洪水冲垮了家园,父母双亡,只剩她与染了时疫的幼弟相依为命。

    眼看轮到他们,粥桶却已见底。负责分粥的官吏无奈地挥手:“没了没了!明日赶早!”

    陈芷兰看着弟弟烧得通红的脸和干裂的嘴唇,眼中瞬间涌上绝望的泪水,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紧紧抱着弟弟,无助地站在原地。

    “这里还有。”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杨匡将自己面前那碗刚舀好、还没来得及喝的粥递到了陈芷兰面前。他看到了少女眼中的绝望和那份强忍的坚强。

    陈芷兰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潭般沉静的眸子里。她认出了眼前这个浑身泥泞、亲自施粥的年轻人是谁!巨大的震惊和惶恐让她手足无措:“大…大王…民女不敢…”

    “拿着。”杨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给孩子喝。病着,更需要热食。”他将碗轻轻塞进陈芷兰冰凉的手中,指尖无意间触碰,传递过一丝暖意。随即,他转向粥棚官吏,声音沉静却隐含威压:“即刻去调粮!孤在此看着,今日所有排队灾民,务必每人一碗热粥!少一个,孤唯你是问!”

    “是!是!卑职马上去办!”官吏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地去调粮。

    陈芷兰捧着那碗犹带温热的粥,看着杨匡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在泥泞中指挥调度,看着他对每一个灾民温言安抚,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悲悯…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地喂弟弟喝下热粥,泪水终于无声滑落。这泪水,不为自己的苦难,只为这乱世之中,竟还有这样一位君王,愿意俯下身来,将他的温粥,递给最微末的草民。那碗粥的温度,仿佛透过指尖,一直暖到了她冰冷绝望的心底。她默默记住了这个在泥泞中给予她希望的身影,杨匡。

    ***

    荆州郡守府邸,烛火摇曳。杨匡疲惫地坐在案前,听着侍卫统领关于刺客审讯的汇报。

    “大王,”统领面色凝重,“那刺客嘴极硬,熬刑不过才吐露,是收了…收了东盛那边的金子!”他压低声音,“虽未明言何人指使,但其供述联络方式与信物,皆指向广陵!属下推断,幕后主使,即便不是李曦本人,也必是其心腹重臣!”

    “东盛…李曦…”杨匡眼中寒芒一闪,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果然!那只隔岸观火的老狐狸!他裁军节用,北境压力骤减,东盛北疆便少了威胁;他赈灾安民,稳固后方,对东盛而言也非好事!这刺杀,既是要搅乱西昌,更是警告,甚至…是想借刀杀人,激化他与北朝的矛盾,让西昌更快崩解,好让东盛坐收渔利!

    “好一个‘静观其变’!”杨匡冷笑一声,声音冰冷如铁,“李老狐狸,手伸得够长!这笔账,孤记下了!”他看向统领,“刺客暂且留活口,严加看管。此事,秘而不宣。”

    “遵命!”统领领命退下。

    杨匡独自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陈芷兰那绝望又因一碗粥而燃起希望的眼神,与此刻得知东盛背后捅刀子的冰冷现实,在他心中激烈碰撞。乱世之中,慈悲与阴谋同在,希望与杀机并存。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的、略显粗糙的西昌舆图。北有萧胤虎视眈眈,东有李曦暗箭伤人,这盘棋,他杨宴麟,必须下得更稳,更狠!为了那些在泥泞中向他叩首的子民,也为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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