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裂鼎书 > 第十章:雾锁荆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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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壶关,死寂的囚笼。夜黑如墨,冷雨淅沥,抽打着残破的关墙和关内奄奄一息的生灵。伤兵营里,呻吟已微不可闻,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如同冰冷的裹尸布覆盖着每一个角落。

    高肃半跪在邓瑶卿简陋的木板床前。油灯如豆,映着她惨白如金纸的脸,呼吸微弱,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曾经清亮的眸子紧闭着。老军医小心地揭开她肩背的纱布,底下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溃烂处渗出黄水和血丝。他蘸着所剩无几的浑浊盐水,颤抖着清理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邓瑶卿的身体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剧烈抽搐。

    “邓将军……邪毒未清,又连日煎熬……元气大损啊……”老军医声音干涩绝望,“药……彻底没了……”

    “瑶卿……”高肃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粗糙的大手包裹着她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的手,“撑住……主上在樊城……离我们不远了……援兵……会来的……”这话语空洞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却已是支撑他精神的最后支柱。他感觉到她指尖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回握,心头猛地一抽。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湿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决绝神色的哨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激动而变形:“将军!将军!西南角!北虏……北虏西南角的营寨……撤了!好大一个口子!巡哨也稀了!像是……像是被抽调走了!”

    “什么?!”高肃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从地上弹起,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连日来的疲惫绝望被一股绝地求生的疯狂所取代!他冲到关墙一处较大的破口,不顾冷雨扑面,借着远处北朝营寨稀疏的火光和微弱的月光望去。果然!西南方向,原本如同铁桶般严密的包围圈,赫然出现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原本密布的巡骑哨卡也稀疏了许多!

    “天不绝我西昌!”高肃猛地一拳砸在冰冷湿滑的墙砖上,指节瞬间迸裂出血,他却浑然不觉,眼中血丝密布,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火焰,“拓跋雄这老狗!定是被樊城战事或主上亲临吸引了兵力!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唯一的生路!”

    他猛地转身,对着黑暗中如同幽灵般悄然聚集过来的、仅存的数百名还能勉强站立的士兵。这些士兵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伤痕累累,许多人拄着刀枪才能站稳,但此刻,他们的眼神却和高肃一样,燃烧着同一种绝境求生的火焰。

    “弟兄们!”高肃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月夜下发出最后的咆哮,“看到了吗?北虏的网,破了!主上就在樊城!离我们不远!与其在这座坟墓里被活活饿死、困死!不如拼死一搏!杀出去!去樊城!去见主上!告诉主上,壶关的弟兄们,没有给西昌丢脸!没有当孬种!敢不敢跟老子冲出去?!”

    “杀出去!”

    “去樊城!”

    “见主上!”

    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在死寂的关城内爆发!绝望被点燃,化作了最后的疯狂!每一个还能喘气的士兵,都握紧了手中残破的武器,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凶光。

    “好!”高肃眼中凶光毕露,“带上所有还能动的弟兄!轻装!只带武器!子时三刻,随老子从西南缺口,杀出一条血路!目标——樊城!”

    他回到邓瑶卿榻前。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清亮如水的眸子此刻灰暗无神,却努力地聚焦在高肃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走……

    高肃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背起。她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冰冷得让他心头发颤。他用撕下的布条,将她紧紧缚在自己宽阔而伤痕累累的背上,打了一个死结。

    “瑶卿,抱紧我!”高肃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杀出去!去见主上!”他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黑暗中闪过一道寒芒,“开城门!随我——冲!”

    沉重的、锈迹斑斑的壶关侧门,在几名士兵拼尽全力的推动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门外的冷风裹挟着雨丝和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灌了进来!

    “杀——!”高肃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冲出城门!身后,数百名形容枯槁却眼神疯狂的壶关残兵,爆发出最后的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向那片代表着生路的黑暗缺口!

    ---

    樊城以北,白河大营。

    连绵的营帐在凄风冷雨中沉默矗立。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炭盆驱散着湿寒,却驱不散帐内凝重的气氛。

    宇文破一身便甲,虬髯戟张的脸上余怒未消,像一头被强行按住的暴躁雄狮,在帐内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颤。他猛地停下,一拳砸在支撑帐柱的硬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王爷!末将实在想不通!眼看樊城唾手可得!杨匡小儿就在城头!陛下为何偏偏此时下旨暂缓?!还让您来……”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眼中的不满和怨怼几乎要溢出来。

    靖北王萧凛端坐主位,已卸下那标志性的银色面具。烛光下,露出一张令人屏息的容颜。面如冠玉,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优美而略显凉薄,一双眸子灿若寒星,深邃如渊。他年约十九,面容犹带几分少年人的清俊,但那份沉静的气度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疏离冷冽,却远超其龄。他身着素白锦袍,外罩一件银狐裘氅,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把玩着案上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仿佛宇文破的暴怒只是清风拂过。

    “宇文将军,”萧凛的声音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陛下的旨意,便是军令。樊城坚城,强攻折损必重。陛下深谋远虑,自有破敌良策,非我等前线将领可妄加揣度。”他抬起眼帘,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看向宇文破,“将军骁勇,孤深知。然为将者,当知进退,明得失。陛下旨意,令你我协力,静待时机。将军与其在此焦躁,不若整饬军备,安抚士卒,以待后命。”

    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君臣本分,又安抚了宇文破的情绪,更暗示了后续必有动作。宇文破如同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无比,却又无法反驳,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抱拳瓮声道:“末将……遵命!告退!”说完,愤愤然转身掀帘而出,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帐内恢复了寂静。萧凛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皇兄的猜忌,宇文破的桀骜,荆襄的战局……如同一张无形的网。

    “王爷,”亲随统领萧成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那位姑娘……已安置在后面的小帐,换了干净衣物,用了些热粥,精神好些了,只是……受了惊吓,不言不语。”

    萧凛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知道了。”他淡淡应道。脑海中,却不期然闪过战场上那双在泥泞中惊恐睁大、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以及被他提上马背时,那僵硬颤抖、沾满污泥的小手。那是一种……与这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脆弱。

    沉默片刻。萧凛忽然起身,拿起案上一件自己未穿过的素绒披风。“带路。”

    ---

    营地边缘,一座不起眼的小帐内。

    苏婉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粗布袄裙,蜷缩在铺着干草的行军榻一角。湿漉漉的长发已简单擦拭过,散乱地披在肩头,露出被热水洗净后苍白却难掩秀致的脸庞。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里,空洞地望着帐中唯一那盏跳动的油灯,仿佛灵魂仍未从那修罗场般的恐惧中归来。

    帐帘被轻轻掀开,带进一股冷风和烛光。苏婉受惊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惊恐地望向门口。

    进来的是萧凛。他已脱下银狐裘氅,只着素白锦袍,身姿挺拔如竹。烛光映照着他俊美得近乎不真实的侧脸,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冰冷杀伐,多了几分清贵之气。他手中拿着一件厚实的素绒披风。

    苏婉认出了他,眼中的惊恐稍退,但依旧充满了茫然和无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萧凛走到榻前几步远停下,并未靠近,保持着一种疏离却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他将披风轻轻放在榻边。“更深露重,寒气侵骨。”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在战场上少了几分金石之音。

    苏婉看着那件质地柔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披风,又看看烛光下那张俊美却淡漠的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下意识地微微摇头,又点点头,眼神依旧茫然。

    “家在何处?可还有亲眷?”萧凛问道,目光落在她沾着泥污的鞋尖上。

    苏婉闻言,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用力咬着下唇,才没让泪水滚落。她用力摇头,声音细如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没……没有了……爹娘……都……都死在乱兵里了……就……就剩我一个……”她再也控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

    帐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萧凛静静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转身欲走。

    “王……王爷……”一个细弱而带着犹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萧凛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谢……谢谢您……救命之恩……”苏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从膝盖间闷闷地传来。

    萧凛的背影在烛光下凝滞了一瞬,最终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言语,掀帘步入了帐外的风雨之中。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

    樊城,王帐。

    烛火通明,驱不散帐内的凝重。杨匡已卸下沾满泥血的外袍,只着中衣,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正俯身在一幅巨大的荆襄地图前。他眉头紧锁,指尖在樊城周围的山川河流间移动,最终重重敲在白河与汉水交汇处。

    “宇文破虽退,但必不甘心。萧胤旨意暂缓攻城,必有后招。”杨匡声音低沉,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宇文破麾下,多为北地骑卒,不善水战。其大营扎于白河北岸,若我军能有一支奇兵,趁其不备,沿白河支流夜袭其粮草辎重所在……”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看向肃立帐中的邓羌,“老将军,可能办到?”

    邓羌抱拳,眼中精光闪烁:“主上明鉴!宇文破骄横,新败之余,必不虞我军敢主动出击!末将愿亲率精干死士,驾轻舟快艇,顺流而下,焚其粮草,乱其军心!”

    “好!”杨匡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所需船只、火油,孤即刻命人筹备!务必隐秘!一击即退,不可恋战!”

    “末将遵命!”邓羌领命,大步出帐准备。

    杨匡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手指划过北朝军阵后方那标注着“靖北王萧凛”的位置。“萧凛……此人深不可测。其按兵不动,绝非怯战。他在等什么?”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欢呼!一名斥候满身泥水,不顾礼节冲入帐中,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主上!壶关!壶关有消息了!高肃将军……高肃将军率残部,从西南缺口突围而出!正……正朝樊城方向而来!拓跋雄的追兵在后面紧咬着不放!”

    “什么?!”杨匡猛地站直身体,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高肃!他还活着?!突围了?!距此多远?有多少人?”

    “回主上!据前方探马冒死回报,高将军身边大约还有三四百弟兄!人人带伤,但……但战意高昂!距樊城……不足百里!拓跋雄的追兵约有两千铁骑,追得很紧!”

    “百里……”杨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传令!命卫良即刻点齐三千轻骑!孤亲自接应!务必在拓跋雄追上之前,将高肃他们接回樊城!”

    “主上!不可!”一旁的中书令急道,“城外宇文破大军虎视眈眈!主上亲出,太过凶险!让卫良将军去即可!”

    “高肃与壶关将士,是为西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忠魂!”杨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孤若不亲往,何以慰忠魂?何以安军心?邓老将军正筹备夜袭,城中防务,卿等务必固守!卫良,随孤来!”他一把抓起佩剑,大步流星走出王帐,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飞扬。

    年轻的亲卫军官卫良,早已披甲持枪等候在外,眼神沉静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他默默跟上杨匡的脚步,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马厩的雨夜中。

    ---

    北朝天启城,昭阳殿。

    炭火驱散深秋寒意,殿内温暖。萧胤背对殿门,凝视壁上天下舆图,渊渟岳峙。侍者屏息垂首。

    “陛下,”司徒崔宏缓步入内,紫袍清癯,“宇文将军与靖北王联名军报至。樊城初战受挫,暂按陛下旨意休整。另,拓跋雄将军急报,壶关守将高肃,率数百残兵趁夜自西南预设缺口突围,拓跋将军正率两千铁骑‘紧追不舍’,驱其奔向樊城方向。”

    “哦?”萧胤缓缓转身,英挺面容上,凤目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掌控一切的冰冷弧度,“高肃……倒是个硬骨头。网已撒开,鱼已入彀。告诉拓跋雄,追得紧些,但别真把鱼咬死了。务必将这柄‘刀’,给朕稳稳地送到樊城城下!让杨匡亲自来接!”

    “老臣遵旨。”崔宏躬身应道,随即又道,“苏衡苏侍郎已在殿外候旨。”

    “宣。”

    苏衡洒然入殿,青衫磊落,长眉入鬓,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笑意。“臣苏衡,参见陛下。”

    “苏卿,”萧胤目光锐利,“樊城僵局已破。壶关残兵正被驱向樊城,杨匡小儿若知,必亲出接应。荆襄之地,三日后卯时,必起大雾。此乃天赐良机!”

    苏衡目光扫过舆图上樊城的位置,眼中精芒流转,智珠在握:“陛下圣明!天时已至!臣有三策,可毕其功于一役!”

    “其一,陛下可密令宇文将军、靖北王殿下,于大雾起时,佯攻樊城北门,声势要大,务必将樊城守军主力吸引于城北!”

    “其二,命拓跋雄将军,驱赶高肃残部,趁雾直扑樊城西门!杨匡若出城接应,必走西门!届时,伏兵四起,内外夹击,杨匡插翅难飞!若其龟缩不出,则高肃残兵溃于城下,樊城军心必溃!”

    “其三,”苏衡嘴角笑意加深,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陛下前番‘劝降’之计已动东盛根基。此刻,可再遣一使,快马加鞭至建邺,告知李曦:陛下念其犹豫不决,特再宽限三日!三日内若不献江北三郡称臣,待荆襄底定,王师东指,玉石俱焚!此乃攻心之刃,必令李曦方寸大乱,无暇他顾!”

    萧胤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与冷酷的杀意:“好!苏卿真乃朕之子房!三策齐出,杨匡、李曦,尽在彀中!传旨!就按苏卿之策行事!三日后,大雾起时,朕要听到樊城陷落、杨匡授首的消息!”

    “臣领旨!”苏衡微笑躬身。

    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萧胤志得意满的侧脸和苏衡深不可测的笑容。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借着浓雾的掩护,向着荆襄大地,向着年轻的西昌之主,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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