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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稠,冷雨未歇,将樊城通往西北的官道泡成一片泥泞的沼泽。杨匡一马当先,玄色大氅被风雨扯得笔直,三千轻骑紧随其后,马蹄踏破泥水,溅起浑浊的浪花,如同一条沉默而迅疾的黑龙,刺破雨夜,直扑西北方向。卫良紧贴杨匡右侧,少年将军的脸上已褪去最后一丝稚气,雨水冲刷着他清俊而冷冽的轮廓,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黑黢黢的山林。他手中紧握的铁脊长枪微微低垂,枪尖寒光内敛,却蓄着随时可撕裂雨幕的锋芒。
“主上,前方二十里,鹰嘴涧!”斥候队长浑身湿透,策马奔回,声音在风雨中断续传来,“探马回报,高将军残部已过鹰嘴涧!拓跋雄的追兵距其不足五里!皆是骑兵!”
“五里……”杨匡心头一紧,眼中寒光暴涨,“再快!”他一夹马腹,战马长嘶,速度陡增。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生疼,但他浑然不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接回高肃!接回壶关的忠魂!
卫良感受到主上的急迫,低喝一声:“卫字营!跟上!”他身后三百名精锐轻骑,是他一手带出的嫡系,闻令如同一个整体般加速,动作整齐划一,紧紧护卫在杨匡两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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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嘴涧,形如其名。两座陡峭的山崖如同巨鹰收拢的利喙,将狭窄的官道紧紧扼住。涧底乱石嶙峋,白河的一条湍急支流在此咆哮而过,水声隆隆,在雨夜中更添几分凶险。
此刻,涧口狭窄的道路上,一场惨烈的追逐战正在上演。
数百名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西昌士兵,正拼尽全力奔跑。他们人人带伤,血迹混合着泥水浸透了残破的衣甲,许多人拄着断矛残枪,相互搀扶,喘息粗重如破风箱。但他们的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的道路——那是通往樊城,通往主上的方向!
队伍最前方,高肃如同一尊浴血的铁塔。他背上用布条牢牢缚着昏迷不醒的邓瑶卿,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宽阔的肩背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高肃一手紧握沾满血泥的环首刀,另一手粗暴地推开挡路的荆棘,每一步踏下都溅起大片的泥浆。他身上的旧伤在剧烈奔跑中崩裂,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背上的布条,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前方的路和背上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气息。
“快!再快!过了鹰嘴涧就快了!”高肃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在风雨和士兵粗重的喘息中回荡,是这支残兵唯一的精神支柱。
然而,死亡的阴影紧追不舍!
“呜——呜——”
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北朝号角声,如同跗骨之蛆,穿透雨幕,从后方迫近!
“轰隆隆——!”
密集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在颤抖!黑色的浪潮出现在后方狭窄的山道上,那是拓跋雄亲自率领的两千北朝精骑!当先一骑,正是拓跋雄本人,他身披重甲,手持一柄沉重的狼牙棒,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狞笑。
“西昌的丧家之犬!还想逃?儿郎们!给老子碾碎他们!一个不留!”拓跋雄的咆哮如同野兽嘶吼。
“杀——!”北朝骑兵爆发出嗜血的呐喊,速度骤然加快!冰冷的马刀在雨水中闪烁着寒光,如同死神的镰刀,迅速逼近落在最后的西昌伤兵!
“老张!带弟兄们先走!老子断后!”队伍末尾,一名断了一条手臂、用布条草草包扎的疤脸校尉猛地停下脚步,转身,仅剩的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身边,还有数十名伤势相对较轻的士兵,闻言毫不犹豫地停下,转身,面对汹涌而来的铁骑洪流,握紧了手中残破的武器!
“刘校尉!”高肃回头,目眦欲裂!
“高将军!走啊!告诉主上!壶关的弟兄,没给他丢脸!”疤脸校尉刘猛嘶声狂吼,迎着扑面而来的铁骑,举起了手中的断刀!他身后数十名士兵,如同磐石般钉在狭窄的山道上,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噗嗤!”“咔嚓!”
刀锋入肉!骨骼碎裂!
惨叫声瞬间被淹没在铁蹄的轰鸣和北朝骑兵的狂笑中!断后的士兵如同纸片般被轻易撕碎、撞飞、践踏!刘猛被一柄长矛贯穿胸膛,高高挑起,又重重砸落泥泞,瞬间被后续的铁蹄淹没!鲜血瞬间染红了涧口的泥泞!
“不——!”高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眼中血泪迸流!但他不能停!背上瑶卿微弱的呼吸如同鞭子抽打着他!他咬碎了钢牙,嘶吼着:“走!走啊!”带着残余的士兵,拼死冲入鹰嘴涧狭窄的入口!
拓跋雄看着涧口那堆迅速被踏平的残破尸体,狞笑着,狼牙棒一挥:“追!别让他们进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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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内,道路更为狭窄崎岖,乱石丛生,一侧是湍急咆哮的河水,另一侧是湿滑陡峭的山壁。高肃等人速度大减,而北朝骑兵虽被地形所限,无法完全展开冲锋,但速度仍远超徒步的残兵,如同跗骨之蛆,迅速拉近距离!箭矢如同毒蛇般从后方射来,不断有落在后面的士兵中箭倒地,惨叫着滚落湍急的河流!
“进死路了!”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前方,鹰嘴涧最狭窄的“鹰喉”地段就在眼前,那里仅容两三人并行,湍急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巨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高大哥……放……下我……”背上,邓瑶卿不知何时醒来,虚弱的声音细若游丝,“你们……走……”
“闭嘴!”高肃怒吼,声音却带着哽咽,“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他猛地将邓瑶卿往背上又托了托,握紧了环首刀,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弟兄们!跟老子堵住鹰喉!能挡一刻是一刻!死也要咬下拓跋雄一块肉来!”
残余的两百多名士兵闻言,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凶戾,纷纷转身,在狭窄的“鹰喉”入口处,用身体、用残破的盾牌、用一切能找到的石头,仓促筑起一道血肉堤坝!他们知道,这是绝路,但无人退缩!壶关的血,早已将他们淬炼成顽石!
拓跋雄的骑兵前锋已冲至涧内,狭窄的地形迫使他们下马步战。看着前方那群堵在“鹰喉”、如同受伤狼群般呲牙的残兵,拓跋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的残忍:“困兽犹斗!给老子杀光!一个不留!”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狭窄的“鹰喉”瞬间变成了绞肉机!西昌残兵凭借着地利和必死的决心,死死顶住了北朝精锐的第一波冲击!高肃如同疯虎,环首刀舞动如风,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身上又添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背后的邓瑶卿,被他用身体死死护住,冰冷的甲胄隔绝了大部分刀剑,但剧烈的震动依旧让她嘴角溢出鲜血,眼神涣散。
然而,人数和体力的绝对劣势无法弥补。堤坝在迅速崩溃!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防线摇摇欲坠!拓跋雄狞笑着,亲自挥舞狼牙棒,砸飞两名挡路的士兵,大步逼向浑身浴血、如同血人般的高肃!
“高肃!你的人头,本将收下了!”狼牙棒带着恶风,当头砸下!高肃力竭,举刀格挡已是勉强!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羽箭撕裂雨幕,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向拓跋雄的咽喉!
拓跋雄汗毛倒竖,凭借多年厮杀的本能猛地侧身!
“噗!”羽箭深深贯入他左肩肩甲缝隙!剧痛传来,狼牙棒的去势顿时一滞!
紧接着,如同平地惊雷!
“西昌杨匡在此!拓跋雄!休伤我大将!”
一声清越而充满威严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涧口炸响!伴随着这声怒吼的,是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的箭矢!目标直指挤在涧内、猝不及防的北朝追兵!
“啊!”“我的眼睛!”“有埋伏!”
惨叫声瞬间在狭窄的涧内爆发!北朝士兵猝不及防,阵型大乱!
拓跋雄捂着流血的肩膀,骇然回头!
只见鹰嘴涧入口处,火把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的星辰!一杆玄色龙旗在风雨中猎猎招展!旗下,杨匡端坐马上,玄甲玄氅,目光如电,手中强弓弓弦犹自嗡鸣!在他身后,卫良挺枪立马,眼神冷冽如冰,三千轻骑如同出闸的猛虎,已然列阵,锋利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主上!是主上!”绝境中的壶关残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喜呼喊!早已枯竭的身体里,仿佛又涌出了无尽的力量!
“卫良!”杨匡收弓,拔剑直指涧内混乱的北朝追兵,“破阵!救人!”
“遵命!”卫良清喝一声,长枪前指,“卫字营!随我冲!”他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入狭窄的涧口!身后三百名精锐如同影子般紧随,长枪如林,瞬间刺入混乱的北朝军阵!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牛油!卫良一马当先,手中铁脊长枪化作一道银色闪电!点、刺、挑、扫!枪影重重,所过之处,北朝士兵如同割麦般倒下!他身后的卫字营士兵,个个悍勇,配合默契,在狭窄地形中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直扑被围困在“鹰喉”的高肃等人!
“挡住他们!给我挡住!”拓跋雄又惊又怒,挥舞狼牙棒狂吼。肩上的箭伤和杨匡亲临带来的巨大压力,让他方寸稍乱。
然而,卫良的速度太快!枪锋所指,挡者披靡!几个呼吸间,他已杀透重围,冲到高肃面前!
“高将军!主上接应来了!快撤!”卫良一枪挑飞一名扑上来的北朝什长,对着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高肃急声道。
高肃看着眼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少年将军,又望见涧口那面在火光中招展的玄色龙旗,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头顶,虎目含泪:“末将……得令!”他猛地转身,对着残余的士兵嘶吼:“弟兄们!主上来接我们了!撤!跟老子杀出去!”
绝处逢生!残存的壶关士兵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在卫良和卫字营的拼死掩护下,相互搀扶着,沿着杀开的血路,跌跌撞撞地向涧口撤去!
拓跋雄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气得七窍生烟:“追!别让他们跑了!”他拔掉肩头的箭矢,不顾血流如注,挥舞狼牙棒就要亲自追击。
“拓跋将军!穷寇莫追!”一名副将急忙拉住他,指着涧口外严阵以待的西昌骑兵,“杨匡亲至,必有防备!我军地形不利,强行追击恐遭埋伏!”
拓跋雄看着涧口外那森严的骑阵和火光中杨匡冷峻的身影,再感受着肩头火辣辣的剧痛,理智终于压过了暴怒。他死死盯着高肃等人撤入西昌军阵的背影,从牙缝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收兵!给老子盯紧了!杨匡!高肃!这笔血债,老子早晚让你们百倍偿还!”他猛地一挥手,带着伤亡不轻、士气受挫的追兵,如同受伤的狼群般,缓缓退入鹰嘴涧深处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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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口,火把通明。
高肃背着昏迷的邓瑶卿,踉跄着冲出涧口,终于看到那玄色龙旗下的身影。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血水和泥浆混合在一起。但他依旧挺直脊梁,将背上的邓瑶卿小心翼翼地护住,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热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声音嘶哑哽咽,却带着无尽的激动与忠诚:
“主上……末将高肃……幸不辱命……壶关……壶关的弟兄们……回来了……”话音未落,这位铁打的汉子,终因失血过多和心力交瘁,眼前一黑,向前扑倒。
“高将军!”卫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高肃和他背上的邓瑶卿。
杨匡早已翻身下马,几步抢到近前。他看着眼前这群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将士:人人带伤,衣甲破碎,骨瘦如柴,许多人相互搀扶着才勉强站立,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星辰,明亮而坚韧!
杨匡的目光扫过高肃背上气息奄奄的邓瑶卿,扫过士兵们身上狰狞的伤口,最后落在高肃那张昏迷中仍带着不屈神情的脸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豪情猛地冲上心头,几乎让他喉头哽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高高举起!剑锋在火把映照下,寒光四射!
“西昌的将士们!”杨匡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你们是西昌的脊梁!是荆襄的魂魄!壶关的血不会白流!今日之辱,孤与尔等同记!他日,必以胡虏之血,洗刷此恨!迎忠魂——归城!”
“迎忠魂——归城!!”
“迎忠魂——归城!!”
三千将士齐声怒吼,声浪直冲云霄,震散了漫天阴云!悲壮与荣耀,在这一刻,铭刻在每一个西昌军民的心中!
卫良默默指挥士兵,小心地将高肃、邓瑶卿和其他重伤员抬起。他看着高肃即使在昏迷中,依旧下意识护着背上女子的姿态,又看了看主上眼中那深沉的痛惜与决绝,年轻的脸上,一种名为“守护”的信念,如同种子般深深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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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大营,靖北王帐。
烛火摇曳。萧凛已重新戴上了银色面具,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和那双深邃的眼眸。他正看着案上一幅精细的荆襄地图,指尖划过鹰嘴涧的位置。帐内气氛沉凝。
宇文破脸色铁青,肩头裹着厚厚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迹,正咬牙切齿地汇报:“……末将无能!眼看就要拿下高肃那厮!杨匡小儿竟亲率数千轻骑突然杀到!打了末将一个措手不及!那卫良小贼更是狡诈悍勇,硬是让他把人救走了!末将折损了三百余骑!请王爷责罚!”他避重就轻,将失利归咎于杨匡亲临和地形不利。
萧凛的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银色面具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卫良?杨匡身边那个少年亲卫?”
“正是!此子枪法刁钻,悍不畏死,颇有些能耐!”宇文破恨声道。
萧凛指尖在“鹰嘴涧”上轻轻一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杨匡亲出接应,足见其对壶关将士之重。这卫良……”他顿了顿,“倒是块璞玉。可惜,在西昌。”
他抬起眼帘,目光透过面具,落在宇文破身上:“将军负伤,且先下去好生休养。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面前,孤自有分说。拓跋将军那边,让他按原定计划,引而不发。大雾将起,好戏,还在后头。”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宇文破虽心有不甘,但萧凛搬出陛下,又承诺担责,他也不好再发作,只能闷闷抱拳:“末将告退!”
宇文破离去后,帐内恢复寂静。萧凛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一角帘幕。冰冷的雨丝夹杂着河水的湿气扑面而来。远处樊城方向的天空,依旧被火光映得微红。
“王爷,夜深了。”亲随萧成低声道。
萧凛放下帘幕,转身走向后帐方向。脚步在苏婉暂居的小帐前微微一顿。帐内烛火已熄,一片安静。他脑海中闪过那双惊惶后归于沉寂的眼眸,以及那句细弱的“谢谢您……救命之恩……”
面具下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冰封的湖面。他最终没有停留,径直走回自己的寝帐。这乱世,容不下太多无谓的牵绊。只是,那抹雨夜中的脆弱剪影,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微,却已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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