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玄幻奇幻 > 虚云禅师 > 第二章 断发鼓山·雪洞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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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丰八年(1858年),冬。湘乡萧府庭院深深,却锁不住一颗决绝的心。

    古岩十九岁了。身量拔高,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沉淀下一种近乎石质的沉静。这沉静之下,是日夜奔涌、亟待破堤的洪流。父亲萧玉堂的看管愈发严密,两位妻子田氏、谭氏虽温婉贤淑,眉宇间却总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幽怨与担忧。她们是父亲为他筑起的温柔堤坝,试图围堵他奔向佛门的激流。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于他而言,已成镀金的牢笼。

    书案上,宣纸铺开,墨已研浓。窗外北风呼啸,卷着枯叶抽打窗棂,如同无数只催促的手。古岩提笔,笔尖饱蘸浓墨,悬停片刻,随即落下。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终于喷薄而出的力量:

    皮袋歌,歌皮袋,

    只为当初一念差,

    今朝要脱这皮袋!

    空劫之前父母生,

    血肉身中藏祸害。

    五蕴山头烈火焚,

    四大海中波浪骇。

    ……

    莫待阎老唤君时,

    手忙脚乱空悔怪。

    ……

    字字如铁,句句似刀,斩向这具被视作牢笼的肉身皮囊,斩向这身不由己的滚滚红尘。写罢,他掷笔于案,墨点四溅如离巢之鸟。这《皮袋歌》,是他留给这红尘俗世最后的诀别书,亦是向心中佛国进发的宣言。

    行动早已在暗流中涌动。堂弟富国,这个比古岩小两岁、心思同样跳脱不羁的少年,成了他唯一的同盟。富国自小仰慕这位堂兄的**,对那枯燥的八股、世故的人情早已厌烦透顶。当古岩将目光投向千里之外、闽中佛国圣地鼓山涌泉寺时,富国眼中立刻燃起了冒险的火光。

    “哥,真要走?”富国压低声音,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问,兴奋中带着一丝紧张。

    古岩点头,目光穿透窗纸,望向南方苍茫的暮色:“此地多留一刻,便是对佛心多一分煎熬。趁父亲明日赴邻县公干,夜半动身。”

    “好!”富国用力点头,“我跟你走!”

    是夜,子时刚过。萧府死寂,唯闻寒风穿廊过栋,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古岩与富国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后角门。古岩背上是一个简单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视若珍宝的《金刚经》。富国紧随其后,心跳如鼓。两人不敢走大路,专挑荒野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南疾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自由气息。他们不敢回头,怕一回头,便会被身后那座巨大宅邸投下的无形锁链重新缚住。

    ---

    千里跋涉,风餐露宿。两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世家子弟,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脚底血泡磨破又结痂,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踏上了鼓山涌泉寺那被无数虔诚脚步磨得光滑如玉的石阶。抬头仰望,古木参天掩映着庄严殿阁,晨钟悠扬,穿透清冽的空气,震得人心头一片空明澄澈。香烟缭绕,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涤荡着满身的疲惫与尘埃。富国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古岩则深吸一口气,对着巍峨的山门,深深合十。

    求见住持妙莲和尚的过程并无阻碍。当古岩跪在妙莲座前,恳请剃度时,这位面容清癯、眼神如古井般深邃的老和尚,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看到了这年轻人眼中燃烧的、近乎焚身以火的求道热忱,也看到了那份深藏于沉静之下的巨大决心。

    “世事如幻泡,佛门非易路。脚跟站稳了?”妙莲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古岩心头。

    “弟子心意已决,生死无悔!”古岩额头触地,声音坚定如磐石。

    妙莲不再多言,微微颔首。

    剃度的日子选在腊月初八,佛成道日。仪式在法堂举行,庄严肃穆。香烟袅袅,梵呗低回。古岩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心如古井,波澜不惊。妙莲和尚亲自主持,他手持戒刀,那刀身狭长,寒光内蕴。刀锋贴上头顶的瞬间,古岩感到一阵微凉的触感,随即是轻微的、连绵不断的“嗤嗤”声。一缕缕浓密乌黑的长发,如同被斩断尘缘的黑色藤蔓,无声无息地飘落,委顿在青砖地上,蜿蜒堆积,竟似一条条失去了生命的——黑蛇蜕下的皮囊。每一次刀锋的游走,都仿佛割断了与过往千丝万缕的纠缠。富国跪在稍后,看着堂兄头上青丝寸寸落尽,露出青白的头皮,心中百感交集,有钦佩,有向往,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受具足戒的日子紧接着到来。那是在戒坛之上,一场更为严苛的灵魂洗礼。古岩与一众新戒子,赤足跪在冰冷的石地上,聆听戒师宣说繁复严苛的比丘戒律:杀、盗、淫、妄……一条条,一桩桩,如同无形的金刚锁链,又似照彻幽微的明镜。妙莲和尚立于戒坛中央,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虔诚或惶惑的脸,最终定格在古岩身上,声如洪钟,厉喝直贯人心:

    “古岩!戒为无上菩提本!此路有死无回!汝之脚跟,可站稳了?!”

    这声喝问,如同九天惊雷,在古岩识海中炸响!不是询问,是拷问!是勘验!是断绝一切退路的最后通牒!

    古岩猛地抬头,迎向妙莲如炬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他双手合十,以额重重触地!咚!一声闷响,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紧接着,又是两下!咚!咚!三拜!每一次叩首都倾尽全力,每一次额头撞击冰冷的戒坛石面,都带着以身殉道的决绝!当他缓缓直起身,额间一片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顺着鼻梁蜿蜒流下,一滴,两滴,沉重地砸落在身前的石地上,迅速晕开,凝成三枚触目惊心的、宛如烙印般的——血印!

    法堂内一片死寂。唯有那三枚鲜红的血印,在青灰色的石面上,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灵魂的决绝皈依。妙莲和尚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富国在人群中,望着堂兄额上那刺目的红,喉头哽咽,眼中却燃起更炽热的光。

    ---

    然而,尘缘的追索并未因断发染血而轻易断绝。古岩与富国在鼓山剃度受戒的消息,终究如风般传回了湘乡。萧玉堂震怒!儿子竟敢如此悖逆!他动用了官场关系,一封措辞严厉的公文发往福州府衙,要求地方官务必协助,寻回“被妖僧蛊惑”的知府公子萧古岩!

    风声很快传到了涌泉寺。妙莲和尚将古岩唤至丈室,神色凝重:“汝父寻踪之令已至福州。官府若来查问,寺中恐难强阻。为汝道业计,暂避锋芒为上。”

    古岩心下了然。他刚刚获得的清净,又要被世俗的追索打破。他深深一礼:“弟子明白。深山藏骸骨,正合修行意。”

    当夜,月隐星稀。古岩只身一人,悄然离开僧寮,背负一个更小的包袱,里面仅有一卷《楞严经》和几块硬如石头的粗面饼。他熟门熟路地潜入鼓山后山深处,循着采药人踩出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隐秘小径,向更高更险处攀爬。最终,在一处人迹罕至的陡峭崖壁下,找到了一个被藤蔓半掩的天然岩洞。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进入。洞内幽暗潮湿,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岩石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洞顶石缝间渗出的水滴,落在下方凹陷的石窝里,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滴答”声。这便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藏骸”之所——一个名副其实的雪洞。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他扯来洞外干燥的松针,厚厚铺在冰冷凹凸的石地上,权作卧榻。渴了,就捧饮石窝里积聚的、带着土腥味的渗水。饿了,便挖掘洞壁阴湿处的野生茯苓。那东西形似红薯,表皮粗糙,内里却是雪白粉糯,嚼在口中,带着一股生涩的土腥气和淡淡的苦味,却能勉强果腹。有时几日寻不到茯苓,饥饿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脏腑,他便盘坐调息,默诵经文,试图以法喜之食对抗肉体的煎熬。

    山中岁月不知年。春寒料峭,夏雨滂沱,秋风肃杀。最难熬的是寒冬。岩洞成了冰窖,呵气成霜。单薄的僧衣根本无法御寒,刺骨的冷意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他蜷缩在松针铺上,身体因寒冷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唯有不停地诵经、礼佛,让心念专注于经文梵音,方能稍稍忘却这肉身炼狱般的酷刑。

    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洞外狂风如万鬼哭嚎,卷着鹅毛大雪灌入洞口。古岩裹紧几乎冻僵的身体,缩在洞壁最深的角落,意识在寒冷与饥饿的夹击下渐渐模糊。就在此时,一阵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呜”声,混杂在风雪声中传来!

    他悚然一惊,强撑起沉重的眼皮向洞口望去。只见一片混沌的风雪夜色中,几点幽绿、冰冷的光芒在洞口闪烁不定!如同地狱深处窥探的鬼火!是狼!而且不止一只!饥饿的狼群,循着微弱的人气,找到了这个风雪中的避难所!

    狼群在洞口徘徊,低沉的咆哮带着血腥的渴望。绿莹莹的眼睛死死锁定洞内这具似乎唾手可得的“食物”。一头体型健硕的公狼按捺不住,试探性地向前踏了一步,森白的獠牙在雪光映照下寒光闪烁,腥膻的气息扑面而来!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攫住了古岩的心脏!

    逃?无处可逃!斗?手无寸铁!巨大的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在这生死一线之际,求生的本能与求道的意志激烈交锋。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开混沌——死何足惧?唯恐道心未坚,就此沦丧!若此身注定葬于狼腹,亦是业报,何须惊怖?但求临终一念,归于弥陀!

    心念一定,万籁俱寂。洞外的风雪声、狼群的咆哮声,瞬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帷幕。古岩闭上双眼,盘膝正坐,双手结印,将全部心神沉入那部早已烂熟于心的《楞严咒》中。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从他冻得发紫的唇间缓缓流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磐石般的定力: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罗诃帝,三藐三菩陀写……”

    梵音初起,微弱如风中残烛。洞口的狼群骚动更甚,那头公狼甚至烦躁地用前爪刨着洞口的积雪,发出威胁的低吼。然而,古岩充耳不闻,心神完全沉浸于咒语的宏大力量之中。诵咒声越来越稳,越来越响,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风雪的力量,在狭窄的岩洞中回荡,仿佛有无数金刚护法在虚空中随声应和。

    时间在诵经声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古岩一遍咒文诵毕,缓缓睁开双眼时,洞口的景象让他愕然!

    风雪依旧肆虐,但那双双幽绿凶残的眼睛,竟不知何时退到了离洞口丈余之外!更令他震惊的是,那头先前最为躁动的公狼身旁,竟多了一头体型稍小、腹部鼓胀的母狼。那母狼的眼中,凶戾之气竟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柔和光芒?

    母狼看了看洞内枯坐如石的古岩,又低头嗅了嗅雪地,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呜咽。随即,它竟转身,敏捷地消失在风雪中。片刻之后,它又折返回来,口中赫然叼着一只早已冻僵僵硬的野兔!母狼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死兔放在洞口内侧,那块未被风雪完全覆盖的石地上,然后对着古岩的方向,发出一声短促、低沉却不再含威胁的嗥叫,便带着狼群,转身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古岩望着洞口那只僵硬的野兔,又望向狼群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对生命奇迹的震撼与对佛力感召的敬畏,缓缓流遍他那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他对着洞口,对着那无边的风雪与慈悲的造物,深深伏拜下去。

    ---

    三年。整整三年穴居岩窟,饮涧水,嚼茯苓,伴风雪,对狼群。当古岩再次出现在涌泉寺山门前时,几乎无人能认出他便是当年那个清秀的世家公子。

    他形销骨立,嶙峋的骨架撑着一件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的百衲衣。长发纠结如蓬草,胡须虬结覆盖了半张脸。皮肤黝黑粗糙,布满冻疮裂口和蚊虫叮咬的疤痕。露出的手脚关节粗大变形,如同嶙峋的山岩。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具披着褴褛人皮的骷髅,行走的骸骨。然而,当守门僧惊疑不定地看向他那双眼睛时,却如遭电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陷在污秽与枯槁的面容之中,却清澈得如同山巅未被尘染的寒潭!明亮!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星光,又似倒映着整个宇宙的虚空!没有一丝一毫的颓废、怨怼或迷茫,只有一种历经千劫百难、焚尽一切杂质后沉淀下来的、如同古镜般明澈的智慧与难以撼动的安宁。这双眼睛,与他那形同枯槁的躯壳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守门僧不由自主地合十躬身,让开了道路。

    古岩(此时法号德清)重回寺中,如饥似渴地投入经藏。然而,他这近乎自虐的苦行形象,很快引来了争议。有人认为他道心坚定,堪为楷模;也有人私下议论,说他形貌污秽,蓬头垢面,状若乞丐,近乎佛门所斥的外道邪行,有损僧相庄严。

    消息传到了正在浙东天台山弘法的高僧融镜法师耳中。这位以智慧圆融、辩才无碍著称的天台宗大德,对这位特立独行的年轻僧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久,融镜法师云游至鼓山。他没有惊动寺中执事,而是径直找到了在后山菜园锄地的德清。

    融镜法师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个衣衫褴褛、满手污泥、几乎与草木泥土融为一体的身影。德清闻声抬头,见到这位气度雍容、法相庄严的长老,并无局促,只是平静地合十行礼。

    融镜法师的目光如温和的日轮,仔细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德清枯槁的身形和褴褛的衣衫,最后落在他那双清澈得惊人的眼睛上。良久,老和尚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德清。”

    “弟子在。”

    “修行之人,为的是明心见性,自度度人。你如此蓬头垢面,形容枯槁,执着于苦行皮相,岂非近于外道‘自饿’邪行?佛门广大,重在心性光明,而非皮囊受苦。此等行径,非但难证菩提,反易入歧途,引人误解佛法真谛。汝可知晓?”

    德清身躯微微一震。三年岩穴苦修,他早已习惯了以痛楚砥砺身心,将形骸的折磨视作磨刀石。融镜法师的话,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某种坚固的执念。他沉默片刻,再次深深合十:“弟子愚钝,谢法师开示。”

    融镜法师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解下自己身上一件半旧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色棉布直裰,递向德清:“山中清寒,换上吧。”

    德清看着那件厚实、洁净的棉衣,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本能的渴望温暖,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对舒适享受的抗拒与恐惧。三年非人的苦寒,早已让他习惯了冰冷刺骨的感觉,温暖反而成了一种陌生的、令他不安的诱惑。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双手并未伸出,嘴唇嗫嚅着,声音干涩而微颤:

    “法师慈悲……弟子……习惯了冷。这……这棉衣……弟子不敢受。”

    融镜法师深邃的目光洞悉了他内心的挣扎。老和尚并未强求,也没有说教。他忽然手臂一扬,竟将那件厚实的棉衣,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杂物般,毫不犹豫地抛向不远处湍急的山涧!

    “法师——!”德清惊呼出声,几乎是本能地扑向崖边,伸手欲抓!但那棉衣已在空中划出一道灰色的弧线,瞬间被奔腾咆哮的涧水吞没,翻滚了几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德清的手僵在半空,望着那吞噬了棉衣的冰冷涧水,一时怔住。融镜法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却如洪钟大吕,直叩心扉:

    “一件破衣,执著什么?冷了便穿,暖了便脱。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佛法不在枯坐,不在苦形,更不在这一件遮体的布片上!若心有所住,纵披百衲,亦是枷锁;若心无所住,锦衣玉食,何碍真如?德清,你观这涧水,可曾留住一片云影?”

    德清如遭棒喝,猛地转身,望向融镜法师。随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奔腾不息的山涧。清冽的涧水撞击着岩石,激起雪白的浪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水面上,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飘过的流云,还有……他自己的影子。

    那水中倒影,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锦衣玉食、眉目清秀的公子哥,也不再是那个蓬头垢面、形如枯槁的苦行僧。水波晃动间,他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虽然依旧清瘦,却如崖壁青松,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沉静力量。眉宇间曾经的迷茫与偏执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开阔与明朗。破衣褴褛依旧,却仿佛不再能束缚住那具躯壳中焕发出的、一种崭新的、伟岸比丘的气度!

    水中的倒影,与眼前这位智慧圆融的法师,仿佛在那一刻重叠。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凉与通透感,如同这山涧之水,瞬间涤荡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对于“苦行相”的执着。原来,放下对“苦”的执着,亦是放下一种更深的“住”!真正的解脱,在于心无挂碍,而非形骸的垢净冷暖。

    德清缓缓直起身,对着融镜法师,对着那奔腾不息、不染一物的涧水,对着水中那个崭新的倒影,深深一拜,再拜,三拜。再抬头时,眼中那明澈的光,已带上了一种更为圆融、更为坚定的智慧。

    “弟子愚昧,今日方知‘应无所住’真义。谢法师当头棒喝!”

    自那日起,德清脱下了象征苦行的褴褛百衲,换上了僧众常穿的整洁僧衣。他不再执着于山洞苦修,而是跟随融镜法师,系统研习博大精深的天台教观。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智者大师的圆顿止观,体悟着“一念三千”、“三谛圆融”的玄妙法义。他本就天赋极高,又经历了生死边缘的淬炼与融镜法师的点拨,此刻心无旁骛,智慧如同被拂去尘埃的明镜,日益澄澈。

    寒来暑往,六度春秋。在融镜法师的悉心指导下,在无数个与孤灯经卷相伴的深夜里,德清以其深厚的禅定功夫和日益通达的智慧,将天台法华玄义融会贯通,最终凝结成一部见解精辟、条理清晰的《法华经略疏》。当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在灯下闪着幽微的光,德清搁下笔,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鱼肚白。

    六载寒暑,一部《略疏》。这不再是苦行岩洞中那个以肉身对抗寒冷的倔强身影,而是一个在智慧法海中劈波斩浪、渐趋圆融的求道者,正稳稳地立于天台之巅,眺望着更为浩瀚的佛法星空。鼓山的晨钟,再次悠扬响起,穿透黎明前的黑暗,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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