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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县,往生义庄,仵作祝余……”祝余一手牵着倔驴,一手递上浮票(注:古准考证),一路跑来还喘着大气。方才热闹的县衙口,眼下门可罗雀。
门口一官爷接过浮票,对着上头肤若凝脂,黛眉明眸的外貌特征,这女子怎么看也是个世家贵女的长相。怎也会来参加衙门的仵作考核?
他叹了一口气:“姑娘回去吧,酉时已过,考生都已进场。”
“小余儿!”
未等祝余辩说,衙门内走出一束发黑衣的女捕快,女子目光迥然,笑颜如初明媚。女捕快比寻常女子高大些,皮肤略近麦色,腰间还配有一把红柄长刀。
她忆起与司徒笙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入宫前一天,二人坐在城外的土坡上,一同望向那高不见里的宫墙。
司徒笙虽不舍好友的离去,但仍坚持为她送行,甚至偷了司徒捕头珍藏的桃花酿。
“上回坐在这里,还是祝伯在的时候,那是你第一次独立验尸,就帮死者找到了真相。你欣喜得无以言表,拉着我喝了一夜的酒。”
祝余不言,只是将杯中桃花酿一饮而尽。
“是你同我说,阿笙,身为女子,我们也可为南靖的太平盛世献出一份力。”司徒笙醉意上脸,满目通红,站起身指着远处的皇宫,“可小余儿,那般高墙之中,你还能听得见这些声音吗?”
……
祝余冲向前一把将她抱住,喜极而泣:“阿笙,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司徒笙拍着她的背脊,有些不知所措,印象中只有祝伯走的那天她落过泪。司徒笙眨巴着眼,看向一旁的衙役,“李叔,眼下刚到时辰,您就让她进去吧!”
“罢了罢了,那快些进去莫要误了考核。”李叔叹了口气,这县衙还真乱了套,有了女捕快还不够,难不成还要多个女仵作?
司徒笙甩着她的长辫走在前,满目自信地拉着她:“小余儿,我可一早打听了,今日这考题乃是投河的孙玉娘。像这种溺亡的尸体,你过往不知验过多少。就是那新任的县令,不知是何来头,听我爹说是个年轻人。”
“孙玉娘?”
前世入宫后司徒笙曾来过信,讲起她在县衙遇到的案件,提及过探花郎季向明的未婚妻孙玉娘,身着凤冠霞帔当街投河自尽一案。没成想这孙玉娘竟成了今日的考题。
祝余的出现,让院内的其余仵作不禁嘘声。不过他们对此没有过多说辞,南靖王发布新政,眼下南靖女子都可外出谋生,不必局限于相夫教子。女子的地位已今非昔比,但从事这行业的倒是头一个。
“诸位皆是参与衙门仵作考级的考生,今日验尸环节,查验对死因一分,找到案件相关线索可额外加分。最终分高者,进入终考。”
她摸了摸身侧的小布袋,上面绣着一种开着青色小花的草,《山海经》记载为神草祝余。这也是师父给她取得名字,寓意幸福安康,连年有余。
这名字虽没有祈年贵气,却是她最喜欢的。万事都有余地,一切都将有希望。
“最后一个,清河县往生义庄,祝余。余娘子,验尸时间共一炷香,这是考核需填写的案卷。”
她手握案卷与朱砂笔,大步踏入屋内,屋内正中白布盖着一具尸体,右侧坐着三个考官,中间一少年身着灰色圆领长袍,绣着团花纹饰,应是这次的主考。
她利落戴上布罩与手套,开始验尸:“死者女,年龄在十六左右,身着婚服,左耳丢失一耳坠,尸体体表出现淡红色尸斑,面部青紫。双眼紧闭。”
祝余将腰间布袋一抽,横向拉开,一件件用处不明的工具整齐排列在桌上。
她动作利落抽出木镊,向死者口鼻探去:“死者口鼻有泥沙,符合溺亡特征。指缝有少量泥沙和磨损的伤口,应是挣扎时所致。掌心的伤口里……”
祝余凑近仔细查验了一下:“像是铁屑。这伤口的纹路很规整,大人是否派人画下了?”
少年瞥了一眼,指腹揉压着太阳穴,一整天毫无波澜的诊断已然让他失去兴致,他闭上眼不耐烦问:“你便说死者死因是不是溺亡的即可?”
孙玉娘投河自尽本就是上天给她的答案,可为何,她无法说出这个答案来。
“大人,可否让我进一步剖验?”祝余询问。
主考猛然睁眼,剖验?此等明显的溺亡还需剖验,在此之前的仵作皆是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断了死因。
眼下已是最后一个考生,主考想了想还是起身:“这事关死者身后事,姑娘在此稍等片刻。”
他进了后院,半盏茶功夫出来说道:“余娘子请继续。”
祝余瞥过燃了一半的香,未加思索抽出一把柳叶形短刀,长约六指,刀锋尖利,刀柄刻有三瓣竹。
主考一直探着脑袋好奇:“你这工具倒是齐全,未曾见过这种形制的短刀?”
“这是特意为剖腹探脏铸造的柳叶刀。”祝余手法轻柔,手腕使着巧劲,刀刃划开皮肤,沿着肋骨游走于脏器间隙。此深浅必须牢牢把握,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脏腑本身。
可这个小娘子看上去游刃有余,目光锁定之处皆干净剥离,肺液以及肠胃中的残留物,都被一一放入一侧的白布之内。
见到这场景,少年眼神闪躲,极力用折扇遮掩视线:“可有发现?”
“死者肺部膨胀,胃中有溺液,死因确实为溺亡。”
原以为这女仵作会有什么特殊见解,他失落地垂下头,摆了摆手一叹:“你回去吧。”
祝余并未动身,而是上前躬身禀道:“大人,死者死因虽为溺亡,但小女认为此案不是自尽,是他杀。”
考核官眼中一亮,迫不及待站起身子:“你说是他杀,可有什么凭证?”
“是大人告诉我的。”祝余细数,“一来,今日是仵作考核,若只是一具溺亡的尸体,眼下院内这些的仵作皆能查验出,比较不出一二。二来,按照惯例,溺亡的尸体若家属无疑惑,不必交衙门验尸,可见他们对孙玉娘的死也有怀疑。”
“你对我们衙门之事了解不少啊。”主考坐正了身子,开始有了兴致,“不过你说了那么多,并非是你验尸得的证据。”
“孙玉娘的尸体符合溺亡的特征,但也有疑点。一则河道内只有泥沙,她指甲里的铁屑从何而来?二则……”祝余从身后掏出一粘稠状未消化的物质,“大人可认出这是什么?”
主考捂住嘴,一股恶心反胃袭来:“拿远些!”
“这是桥头才有的莲花糕和双喜糕,您瞧这喜字还有残余……”
主考歪过头不敢直视:“就算这是那什么什么糕,与孙玉娘被杀有何关系?”
“莲花糕寓意着喜结连理,乃是清河成婚习俗。大人,试问一个想要自尽的女子,怎会在死前挑选婚宴用的喜饼?”
少年审视着她,这女子虽戴着面罩,可说起案件来眼中有光。
他继续追问:“可孙玉娘投河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凶手是如何做到,让孙玉娘自己跳入河中?”
他本是期待这女子会说出一令人震惊的答案,可祝余却十分实诚说道:“大人,我只是仵作,只能告诉大人尸体想要告诉我的东西。其余的,不妨问问后头的县令大人看。”
她观察细微,此刻真正的主考就待在那扇窗的背后,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面前的少年被戳破后有些难堪,他瞧了眼灭了的香道:“祝姑娘,时间已到,今日考核结束,若有消息我们会来寻你。”
“大人等等。”祝余上前拦住他,“虽说考核时间已到,但可否让我留下为孙姑娘善后,这用不了多久。”
主考眼眸一圆,今日来的众人包括他在内早已将孙玉娘当做是一道考题,却没意识到死者的体面,家属的哀思。
那柳叶刀所及之处已全然崩裂,脏腑显露瘆人,祝余掏出一卷桑皮线,随手浇了一碗水到火盆,大量的蒸汽将这桑皮泡软,柔软滑润。趁此时机,她迅速缝合,竟真看不出痕迹来,实在神奇。
城外,往生义庄,乌鸦发出悲鸣,院内却热热闹闹的,这种死寂包裹的生气最为难得。
司徒笙又去别处寻了些好酒,自然她父亲并不知她的海量,一坛坛都藏在院内那棵梨花树下。
这棵梨花树和岁安宫的不同,它没有规矩的枝干,自栽下之后从未有人修剪过它,树杈随心长到矮墙外,远看如瑞雪照枝头。
树下一张石桌,还是祝伯在世时和林父一起打造的。他们在屋外吃饭,闻着梨花香,喝着桃花酒,孩子们在院子里面玩闹奔跑。
“今日这菜叫做樱桃肉,快趁热尝尝。”祝余戴上麻布头巾,很难想象这么一道色泽红亮诱人的肉出自一个仵作之手。
司徒笙筷子早就动起来:“恩!我听过,这是宫里的御膳,小余儿你怎么学会的?”
“我,此前遇见过一个御厨。”她不自觉将菜先前挪了挪,“对了,我让你查的事怎样了?”
“你是说谢家少主?”司徒笙咬着筷头,小余儿往日对世家之事最不感兴趣,甚至连清河共有几个世家都分不清,竟能说出谢展这个名字。
“在清河谁人不知谢家,这可是一家清流,平时乐善好施,为百姓鞍前马后。只是那谢展……”
她就知道这谢展不同。
司徒笙叹了一口气:“谢家少主自幼聪慧,可不知为何前不久辞了刑部的工作回到这清河县这小地方来。”
“谢展不是刑部侍郎?”祝余的眼眸一沉,难道是因她没有回宫,谢展也无法在殿前破天煞之说,因而轨迹发生了变化。
可谢展为何辞官?
“能为什么,这踏入朝堂如泥潭深陷,谢少主本就如莲出淤泥而不染,自是看不惯官场的做派,罢官返乡。”听司徒笙的口气倒是对此人颇为欣赏。
与其说他是莲花,倒不如说他像菖蒲,蒲芦之花,出淤泥而染。
“小余儿,你打听他作甚?”樱桃肉悬在嘴边,咚咚的几声叩门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这个时辰,这种地方,是谁会来?
推开柴门,见那人身着一件素色圆袍,身旁立着的正是今日考核她的少年。
祝余眼眸一怔:“新上任的县令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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