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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上还沾着晨露,王老六的胶鞋踩上去"吱呀"响。他攥着草帽里的零钱,裤脚被晨雾打湿,贴着小腿凉飕飕的。
转过街角,"福来寿衣店"的黑底金字招牌在晨雾里忽明忽暗,门帘是褪了色的绛红,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堆得像山的纸人纸马。
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店主正蹲在柜台后修剪纸人的衣摆。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青灰色对襟褂子洗得发白,腕子上套着串黑檀木珠。
听见响动他抬头,手里的剪刀"当啷"掉在地上——王老六正扶着门框咳嗽,咳得肩膀直颤,喉间像塞了把碎草。
"家里哪位没了?"店主的声音像浸了冷水,手指往里屋指了指,"寿材有柏木的、松木的,纸扎车轿也能现扎。"
王老六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噎得直瞪眼,咳得更凶了。
他抹了把嘴角,涨红着脸:"谁...谁家里没了人?
俺来问孙半仙的开门时辰!"
店主的眉毛挑到额角,黑檀珠在指尖转得飞快:"孙半仙住对门,要问时辰自个儿瞅他门上的红纸条。
来寿衣店的哪有不问白事的?"他弯腰捡起剪刀,目光扫过王老六发皱的胶鞋,"莫不是您老...也快了?"
"放你娘的屁!"王老六火了,草帽往柜台上一摔,零钱"哗啦"撒了一地,"俺好好的庄稼汉,问个时辰咋就成白事了?"他蹲下身捡钱,瞥见柜台底下立着个纸扎的管家——戴瓜皮帽,穿青马褂,手里还捧着个描金算盘,眉眼竟和他梦里那个梳辫子的管家有七分像。
店主见他盯着纸人发愣,原本冷硬的脸突然松快了,伸手把纸管家搬到柜台上:"这是新扎的'招财管家',能替主家管阴司账册。
您老瞅着眼熟?"
王老六的喉咙突然发紧。
三天前那个梦又涌上来:红绸被、"奠"字床框、梳辫子的管家站在床脚,说"同治十三年"。
他咽了口唾沫:"俺...俺这几日总梦见个穿马褂的,和这纸人一个模子刻的。"
"哟,这是贵人托梦啊!"店主的黑檀珠"啪"地攥紧,眼睛亮得像点了灯,"您老坐,小凳给您摆上。
解梦分文不收,就当交个朋友。"他从柜台下摸出个粗瓷杯,倒了杯凉茶推过去。
王老六盯着凉茶里浮着的茶叶渣,心里直犯嘀咕——方才还像吃了枪药,咋突然就热乎了?
可转念想起六婶后颈竖起的汗毛,想起两人守着灯花坐到天亮的模样,他咬咬牙,把梦里的细节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红绸被、黑红"奠"字、管家说的"同治十三年",还有那股子沉水香,"香得人脑仁发涨,醒了被窝里还留着味儿。"
店主听得入神,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敲着,末了突然拍大腿:"好兆头!
同治十三年是啥年?
是慈禧太后给同治帝办国丧的年份,那管家能说出这日子,定是阴司里管着皇家账册的!"他压低声音,身子往前探:"您老梦见他,是他在阴间替您记功德账呢!"
王老六的耳朵尖发烫:"功德账?"
"可不!"店主的拇指蹭过纸管家的金算盘,"他手里这算盘,拨拉的是阳间人的阴德。
您老能梦见他,说明有大富贵在头上悬着。
可为啥您老梦里总觉着冷?"他突然眯起眼,"因为您老舍不得烧东西,阴司里的账册记不全,人家寒了心!"
王老六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俺咋就舍不得了?
前儿李宝他们给的红绸,俺都挂房梁上镇宅了!"
"那是阳间的镇宅物!"店主"嗤"了一声,把纸管家往王老六怀里塞,"得烧这纸管家去阴司里认认门!
他替您把账册补全了,保准您老明年粮囤子满得往外淌,后年房梁上能吊金元宝!"
王老六的手托着纸人,分量轻得像团云。
他盯着纸人画得精致的眉眼,想起六婶梦里的尖叫,想起自己病得浑身冒冷汗的三天,心里的疑虑像泡了水的棉花——沉,但还没沉到底。
"多少银子?"他问。
店主的黑檀珠又转起来:"本是要三十块的,看您老实在,算二十。"
"二十?"王老六倒抽口凉气,"够买半袋白面了!"
店主的脸"唰"地拉下来,伸手要抢纸管家:"合着您老信不过我这把老骨头?
小王村的张寡妇昨儿还托人来订,说给她爹烧这个招财...""别别!"王老六慌忙把纸人搂紧,喉结动了动,"二十就二十。"他从裤腰里摸出个布包,一层层揭开,数出二十块银元,硬币碰在一起的脆响让他心疼得直抽抽。
店主把钱收进木匣,手指敲了敲柜台:"戌时三刻烧,要在十字路口。
记着,烧的时候别回头,别说话。"他低头收拾算盘,嘴角却勾出半分冷笑,在晨雾里像条蜷着的蛇。
王老六抱着纸管家出门时,晨雾散了些。
他看见对门孙半仙的门楣上贴着红纸条,写着"辰时开门",可他已经没心思去了。
怀里的纸人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的竹篾骨架,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王伯!"
身后突然传来喊声。
王老六吓了一跳,回头见张远山正站在巷口,手里提着个布包,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您怀里抱的啥?"张远山盯着纸管家,声音发紧。
王老六把纸人往怀里拢了拢:"镇...镇宅的。"
张远山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望着王老六走远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布包,指节发白。
风卷着几片碎纸从脚边掠过,上面隐约能看见"奠"字的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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