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时间囚笼里的爱人 > 颜料盒里的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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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铺天盖地的雨,砸在美院老校区坑洼的水泥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他刚从网吧通宵出来,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脑子被游戏里的枪炮声震得嗡嗡作响。为了省几步路,他抄近道穿过那片平时人迹罕至、堆满废弃画架和石膏像的后院。视线被雨水糊得一片朦胧,只看到前方一片模糊的色块在移动。

    下一秒,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更为刺耳的、金属和玻璃猛烈撞击碎裂的声音,混杂着液体泼洒的哗啦声。陈序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甩了甩湿透的头发,勉强睁开被雨水蛰痛的眼睛。

    眼前一片狼藉。一个穿着宽大牛仔背带裤、头发随意挽起的女孩跌坐在地,泥水迅速浸透了她的裤腿。她身前散落着一个翻倒的巨大木质颜料盒,盖子摔开了,几十支、上百支管状颜料像被炸开的彩虹,滚得满地都是,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在泥水里流淌、混合,形成一幅诡异而惨烈的抽象画。昂贵的画笔断了好几支,调色盘碎成几瓣,像被踩烂的饼干。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这一切,将昂贵的色彩汇入浑浊的泥流。

    女孩抬起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因为震惊和心疼而瞪得滚圆,里面清晰地映出陈序狼狈而错愕的脸。那眼神,像被踩碎了心爱之物的幼兽,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即将崩溃的委屈。

    “你……”女孩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气的,“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吗?!”她看着满地的狼藉,嘴唇抿得死紧,眼眶迅速泛红,积蓄起水光。那水光里,除了颜料被毁的绝望,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仿佛某种小心翼翼守护的珍宝,在他鲁莽的撞击下,碎裂了。

    陈序当时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网吧通宵的烦躁、被雨淋透的狼狈、还有撞翻东西被责骂的憋屈瞬间爆发出来。“操!”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比雨点还冲,“谁让你挡路的?!这鬼地方堆这么多破烂,活该被撞!”他完全没去想那些颜料画笔对一个学画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女孩的眼神和质问刺得他浑身不舒服,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他烦躁地踢开脚边一支滚过来的蓝色颜料管,那管子咕噜噜滚进泥水里,瞬间被染得面目全非。“晦气!”他丢下两个字,看也没看地上几乎要哭出来的女孩,拉紧湿透的连帽衫帽子,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茫茫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却浇不灭他心头那团无名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做了坏事急于逃离现场的慌乱。

    ……

    “砰!”

    沉重的玻璃烟灰缸从陈序手中滑脱,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它没有碎裂,只是歪倒在那里,像个被遗弃的、无用的摆设。

    举着烟灰缸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软软地搭在身侧的薄被上。那被子上还残留着一点陌生的、温暖的体味,此刻却只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他脸上虚张声势的凶狠像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的茫然和脆弱。十八岁那个雨天的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泥水气息和女孩那双含泪控诉的眼睛,如此清晰地、蛮横地撞进此刻这个陌生躯壳的意识里,与现实门口这个疲惫女人的面孔重叠、撕裂、又强行拼合。

    “你……”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艰难地挤出几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字,“你……你是……那个……颜料……”

    女人——林汐——依旧站在门口。晨曦的光线越过她的肩膀,在地毯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她看着陈序眼中那属于十八岁少年的、毫无遮掩的惊惶、愧疚和难以置信,看着他脸上褪去凶狠后暴露出的稚嫩底色。她脸上的审视和紧绷似乎也随着烟灰缸的跌落而松懈了一瞬,但那疲惫感却更深地刻进了她的眼纹里。她没有回答他磕磕巴巴的问题,只是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着一种陈序完全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有心痛,或许还有一丝早已习惯的苦涩。

    “陈序,”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压得陈序几乎喘不过气,“今天……是三月十七号。”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刺入他混乱的意识深处,“你今年……十八岁,对吗?”

    陈序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三月十七号?那是昨天!他昨天刚在网吧通宵打完游戏,撞翻了那个女孩的颜料盒,然后……然后呢?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有婴儿啼哭的、属于一个成熟男人的房间里?面对着这个……林汐?

    “你……你怎么……”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问“你怎么知道”,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他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在一片名为“现实”的惊涛骇浪中挣扎,唯一的浮木,却是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疲惫而笃定的眼神。

    林汐似乎读懂了他眼中滔天的疑问和恐惧。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序混乱的心湖里激起绝望的涟漪。她抬起手,不是指向他,而是指向门外婴儿哭声传来的方向。

    “隔壁,”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在哭的,是我们的女儿,安安。她……刚满六个月。”

    “女儿?”陈序下意识地重复,声音轻得像梦呓。这个词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瞬间击穿了他混乱的意识,留下一个灼痛而虚无的空洞。他顺着林汐手指的方向望去,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制造出如此绝望噪音的小小生命。他的?他和这个……林汐的?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下意识地捂住嘴,身体因强烈的生理不适而微微蜷缩。这具陌生的、成熟的身体,此刻像一个令人作呕的牢笼,囚禁着他十八岁的灵魂,还塞给了他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父亲”身份。荒谬!恶心!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林汐看着他煞白的脸和痛苦蜷缩的姿态,眼神微微一黯。她没有靠近,只是将目光移开,落在那扇紧闭的、隔绝着婴儿啼哭的房门上。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力量,然后才重新看向陈序,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今天,你暂时不需要去公司。我会帮你请假。”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现在,你需要做的是:第一,安静下来。你的反应会吓到安安。”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歪倒的烟灰缸,“第二,去客厅待着。我会……尽量告诉你一些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关于……‘现在’。”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快步走向隔壁那扇门,推门走了进去。婴儿的哭声被门板隔绝了一瞬,随即似乎被什么安抚了,变成了断断续续、委屈的抽噎。

    房间里只剩下陈序一个人。巨大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压下来,反而比刚才的哭闹更让人窒息。他僵硬地坐在床上,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陌生的、属于成熟男人的皮肤上。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这不是他打游戏的手,这双手属于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嘴,强烈的干呕感让他浑身颤抖。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隔壁的哭声彻底平息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陈序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僵硬地挪动双腿,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如同踩在深不见底的流沙里。他踉跄着,几乎是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挪向客厅。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走向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现在”。

    客厅宽敞而整洁,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米色的布艺沙发看起来很柔软,浅木色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插着几支淡紫色小花的玻璃花瓶,旁边还有一本翻开的育儿杂志。一切都温馨、有序,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但这温馨落在陈序眼里,却像一幅色彩过于艳丽的讽刺画,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不敢靠近沙发,仿佛那上面坐着一个无形的、名叫“丈夫”或“父亲”的幽灵。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毯上,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

    不知过了多久,轻盈的脚步声靠近。林汐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她没有坐下,只是站着,低头看着蜷缩在墙角的、被巨大恐惧和荒谬感吞噬的“少年”。她手里端着一杯水,轻轻放在离他不远的茶几边缘。

    “喝点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深处的疲惫。

    陈序没有动,脸依旧埋在膝盖里,只有肩膀在细微地颤抖。

    林汐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没有波澜的语调开口,仿佛在背诵一份早已熟稔于心的病历:

    “陈序,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但有一点你需要清楚: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从你十八岁生日那天起……这情况就开始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身体里的‘意识’,或者说,主导你身体的那个人……每天都在变。可能是过去的你,也可能是未来的你。年龄……不确定。就像今天,是十八岁的你醒来了。昨天……”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是三十五岁的你。”

    陈序的身体猛地一僵,埋在膝盖里的头抬了起来。他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眼神里却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什……什么?”他终于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意识会变?年龄会变?这比任何噩梦都荒诞离奇!

    林汐迎着他惊恐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戏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

    “是的。你身体里的‘房客’,每天都会换人。”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客厅另一侧。陈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靠墙立着一个画架,画架上蒙着一块素色的布。林汐走过去,轻轻掀开了布的一角。画布上,是同一个男人的不同面孔,用极其写实的笔触描绘出来。一张是青涩飞扬的少年脸,眼神桀骜,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正是十八岁的陈序。旁边一张,则明显成熟稳重许多,穿着熨帖的衬衫,眉头微蹙,眼神里沉淀着责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再旁边一张,鬓角已染霜色,眼角的纹路深刻,但眼神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和温和。三张面孔,跨越数十年光阴,却拥有着相似的五官轮廓。

    “这些都是你。”林汐的声音很轻,手指轻轻拂过画布上那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同年龄的你。过去,或者……未来。”她放下布,重新盖好画架,转身看向陈序,目光复杂,“而我,林汐……是你的妻子。我们有一个女儿,安安。”

    妻子。女儿。这两个词再次像重锤砸在陈序的心上。他死死盯着画架上那块重新蒙上的素布,仿佛那下面藏着吞噬一切的怪兽。喉咙里火烧火燎,他猛地抓起茶几上那杯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灼热和混乱。

    “为……为什么?”他放下杯子,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为什么会这样?!我……我该怎么办?!”

    林汐看着他眼中属于少年的、纯粹的恐慌和无助,那眼神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离他稍远一些的单人沙发旁,缓缓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没有为什么。”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它就是发生了。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我们能做的……就是接受它,然后……活下去。”

    “接受?”陈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愤怒,“我怎么接受?!一觉醒来变成个老男人!还有个老婆孩子?!这他妈是科幻片吗?!”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隔壁房间,“那孩子……她哭!她害怕!她需要的是她爸爸!不是我!我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怪物!”愤怒和恐惧像失控的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烧。

    林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看着眼前这个被愤怒和恐惧点燃的“少年”,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纯粹的自我否定和痛苦。一丝尖锐的痛楚飞快地掠过她的眼底,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猛地站起身。

    “够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陈序失控的质问。客厅里骤然安静下来,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林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毯上的陈序,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听着,十八岁的陈序。愤怒和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安安是你的女儿,无论你身体里今天住着谁,这一点不会改变。她需要你,哪怕只是安静地待着,不去惊吓她。而我……”她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又被强行压下,“我需要你配合。为了安安,也为了……所有被困在这个循环里的‘你们’。”

    她走到客厅角落一个矮柜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笔记本。那本子看起来用了很久,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

    “这是‘日志’。”她把本子放在陈序面前的地毯上,“昨天的‘你’——三十五岁的你,离开前留下的。里面有你需要知道的,关于‘现在’的基本信息:安安的作息、习惯,家里东西的位置,紧急联系人……还有,”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关于我的……一些注意事项。你自己看。”

    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厨房的方向,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孤独。

    陈序的目光落在地毯上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上。它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封存着他无法想象的“现在”。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面封面,冰凉的触感让他猛地缩回手。巨大的排斥感汹涌而来。他不想碰它!他不想知道那些属于另一个“陈序”的生活!他想回去!回到那个只有游戏、逃课和青春烦恼的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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