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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墨猛地回头,夜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那是个佝偻如枯树的老者,背上的女娃娃正啃着半块发霉的饼,饼屑簌簌落在他打了补丁的蓝布褂上。
老人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灰,可嘴角却扯出一个笑,露出几颗发黄的残牙。
“我幼年也曾习得一点奴隶学问,想望做一个奴隶官儿,不料海禁大开,风云益急,来了什么不列颠、日耳曼,邪倭台,法兰西……到我们大夏通商,不上五十年,弄得大夏民穷财尽。这还罢了,他们又时时的兴兵动马,来犯我邦。他们连战连胜,我国屡战屡败,最后赔款割地……好不容易盼来了个新时代,却又是各方势力割据,百姓的日子没变好半分!”
“接着又来了这帮狼子野心的倭寇,想要染指我华夏大地……大半山河沦陷!不知多少百姓被屠戮……”
“国家到了这种地步,老百姓想要安居乐业,就是个笑话!”
“俗话说得好,国家兴亡,匹夫有分……可我年纪太大,已经上不了战场,扛不起枪炮……”
“幸亏我还有两个儿子,我跟他们说,别为我尽孝,去为国家尽忠!代同胞可把头颅碎!”
他咳嗽两声,指节粗大的手轻轻拍了拍背上的女娃!
“我的两个儿子都被我送上了战场!”
“一个死在淞沪,一个……”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
“一个在光华门,三天没消息了。”
夜风呜咽,老人背上的女娃娃突然伸手,用脏兮兮的小手摸了摸他凹陷的脸颊。
“不哭,不哭……”
老人仰起头,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滑下来。
“我这一把老骨头……”
他声音沙哑!
“死在金陵城,算不得什么。只可惜了这丫头......”
他颤抖着解下背带,把女娃娃往玉墨跟前推!
“她已经六岁了,长得却这样小,连梅花糕的滋味都没尝过……”
“让这丫头留在金陵,我是真不放心,那群鬼子,丧尽天良,我大儿子给我的家书里提到过,那群鬼子,连孩子都不放过!”
“您是女菩萨,您带她出城吧!不用您养着她,您把她带出城后,只需要把她送到永安镇,那里距离八桥码头不远,我还有一个闺女,嫁到了那里!有人要这个可怜的娃娃,有人要这个可怜的囡囡!”
玉墨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发颤。
……
与此同时,不远处,一对夫妻互相搀扶着走来。男人瘦得颧骨凸出,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孩,身后跟着三个半大孩子。
"我这肺痨......"
男人刚开口就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血丝!
“上船也是祸害别人......”
他用力推了推最大的女儿!
“爸妈不上船了。”
“你带弟弟妹妹走!”
“清欢,以后辛苦你了!但无论如何,你记得,你们兄弟姊妹是一家人!以后就要相依为命了!”
十五岁的女孩死死咬着嘴唇,血珠渗出来。她突然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顿时一片青紫。
……
更远处,一个缺了条胳膊的年轻人,用仅剩的手死死攥着那个和他长相无比相似,但比他年轻的弟弟的衣领。
“能上船的人数有限!”
“你给我上船!”
“把银元藏好。”
“哥这条胳膊,在给洋人做工的时候断了,哥这辈子算是废了。”
“哥以后照顾不了你,不如死在金陵。”
“记住!往前走,别回头!”
他声音嘶哑!
“要是敢回头,我就不认你这个兄弟!”
他强行把那个年轻的男孩儿的身子转过去,仅剩的一只手,把那个年轻的男孩儿往前推。
可他自己却掉下泪来!
“怎么可能不认你呢!你是我兄弟,就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也是兄弟……”
……
夜风卷着细碎的哭声,在码头盘旋。
玉墨的紫旗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像朵即将凋零的花。
魏思琳修女佝偻着背,泪眼婆娑,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一旁的老威廉,眼瞳则闪烁幽芒。
“别浪费时间了!”
“金陵的那些老百姓,自己个儿都已经做好了选择!”
“他们都比你俩拎得清!”
随后老威廉转过头,向着身后的船坞厂呼喊。
“把大门打开!”
接着他又冲着人群嘶喊。
“不上船的人留下,要上船的老百姓,立刻进船坞厂!!!快……SChnell!(快)!”
老威廉的吼声在夜风中炸开,像一把钝刀劈开了凝固的黑暗。他因为太过着急,甚至喊出了母语……
船坞厂生锈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缓缓洞开。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来,在泥地上拖出一道颤抖的光带。
人群先是静了一瞬,随后如决堤的洪水般向前涌动。
一个穿粗布短打的码头苦力冲在最前面。他背上用麻绳捆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孩子的小脸被江风吹得通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苦力的草鞋早就跑丢了,赤脚踩在碎石路上,每一步都留下血印。
“让开!让开!”
他嘶吼着,肩膀撞开挡路的人!
“我儿子得上船!”
他身后跟着个穿学生装的少女,看样子还是个念女高的学生,她怀里紧抱着个蓝布包袱。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半本烧焦的教科书——《国文读本》。
少女的布鞋被踩掉了,白袜子上全是泥,可她瘦小的身体,跑得比谁都快。
穿灰布长衫的米行老板拽着妻子的手腕,拉着他往前冲,女人腕上的玉镯,因为拥堵的人群,"啪"地碎成两截,翡翠碎片在泥地里闪着幽光。
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
船坞厂外,之前聚集的几千名难民,大多都已经,挤入了船坞厂内。
只有三三两两的人留在码头。
加在一起,不到两百人。
但那两百人的脸上,却大多带着浅淡的笑,望着不远处的船坞厂大门。
驼背老汉背着空了的竹篓,望着船坞厂大门的方向,直到看见一个穿着旗袍袅袅婷婷的女子,从船坞厂内走出来时,他的脸上,才露出笑容……他知道,自己最记挂的孙女,已经被送上了轮渡!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花白的头发沾满泥浆。
“女菩萨……”
他喉咙里滚出浑浊的呜咽!
“我那孙女……叫小桃……”
缺了条胳膊的年轻人蹲在缆桩上,独臂抱着膝盖,像只折翼的鸟。他望着江面的眼睛亮得吓人,嘴里哼着走调的小曲。
患肺痨的夫妻靠坐在货箱旁,男人咳出的血沫子在妻子蓝布褂上开出一串暗红的花。女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攥着男人的干瘦手。两个人互相依偎,好像可以一起奔赴黄泉……
玉墨走到此时等在魏思琳修女的身边,揽住她瘦削的肩膀。
“修女……我们没空哀伤!”
“安全区,还有其他的老百姓等着我们!”
“送不出去两万四!那也至少送得出去两万……”
……
凌晨四点,楚江的江水黑如墨染。六艘轮渡如同沉默的巨兽,缓缓驶离船坞。甲板上空无一人,所有难民都蜷缩在船舱内,连一盏灯都不敢点。
六艘渡船此刻飞速行驶……并且还在不断加速……
直到海面上,出现第一缕光……初晨的阳光,洒在甲板上。
玉墨站在船头,江风撕扯着她的紫旗袍。发髻早已松散,几缕青丝粘在汗湿的颈间。
她觉得她们实在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她又抬起头,看见远处,从海平面升起的朝阳下,那几艘若隐若现的日军铁甲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么快就出现了?那几艘邪倭台的铁甲舰,会贴过来吗?"
老威廉眉头紧皱,别扭的中文里带着的犹豫。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海军腕表!
“我们的轮渡挂着日耳曼的旗帜!”
“正常情况下,邪倭台的军舰,不会被拦截我们……但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
老威廉的话音未落,一艘大船逆着初晨的光亮驶来。
玉墨的瞳孔骤缩……她的心脏疯狂跳动……
那不是普通的巡逻舰,而是一艘装备着六英寸舰炮的驱逐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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