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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根独自站在升降平台上，除了手里杵的拐杖和肩上披的灰色袍子，他什么也没有拿。远行者离开灯塔的时候只能携带一件不重要的物品，比如一根拐杖。
在危机四伏的地面，一根拐杖能有什么用？
是能充饥解渴？
还是能打跑噬极兽？
答案不言而喻。
都不能。
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远行就是送死的原因。
地面生存资源稀缺，噬极兽横行，几乎赤手空拳的下地，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让人在灯塔上奉献一生，用完了就踢下去送死，还美名其曰“勇士远行”，简直把残酷虚伪演绎到了极致。
这都是摩根定的规矩。
多年前亲手抛出的套索，掠过七大洲八大洋，飞过三大法则的猩红之夜，在红蔻头顶盘旋几圈，如今终于套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摩根望着站在对面主持仪式的人。
查尔斯。
查尔斯之前也以会首的身份主持过远行仪式，准确来说，像“勇士远行”这类虚头巴脑的事情，历来都是由光影会负责，上次摩根亲自主持反而是罕见之事。
查尔斯感受到摩根的目光，他与摩根隔空对视，眼神凌乱，像打翻了颜料盒。
他主持过那么多场远行仪式，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为摩根举行远行。
他有种说不上来的强烈悸动。
看着摩根的脸，查尔斯的嘴唇不断颤动，似乎随时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又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嘴巴。
摩根缓缓挪开视线。
这次出事前，他本来还计划帮马克一把，解除查尔斯光影会会首的权力，防止他卸任以后发生内讧。
但后来没必要了。
白月天扶持马克做城主，以后除非白月天点头，否则查尔斯无论如何也威胁不到马克的城主地位，那就让查尔斯继续在会首的位置上坐着吧。
这点权力，是他唯一能留给查尔斯的东西。
摩根看向镜南。
镜南正在与马克窃窃私语。
“马克，你真的没有办法阻止城主大人远行吗？”
镜南的脸上写满了不忍，她压低声音：“城主大人执掌灯塔多年，是最了解灯塔的人，他还没来得及把他的经验都传授给我，万一灯塔哪天发生故障，我不知道该找谁询问解决办法。”
马克轻叹一声。
“我这几天私下跟城主大人交流了好几次，他坚持要远行。”马克神情复杂。
他必须尊重摩根的个人意志。
如果摩根不想远行了，他一定会去找白月天，请白月天制止摩根，白月天本来也没有要求摩根远行，是摩根自己提出的。
“唉。”镜南叹息。
她也去找过摩根，答案跟马克得到的一样，即便她以女儿的身份劝说，摩根也坚持要远行。
这个一意孤行了一辈子的人，到最后关头仍不肯听取任何人的意见。
马克抬起头，望向摩根。
说句心里话，他不希望摩根远行，但这是摩根自己的选择。
另一方面，灯塔即将重返地面。
摩根的年纪太大了，他过去积累的经验在地面不适用，还要消耗来之不易的宝贵药物，灯塔客观上不再需要他了，
不被需要的人——就应该远行。
如果摩根可以打破规则，该远行的时候不远行，那么之前远行的人算什么，被烧死在火刑台上的红蔻算什么？
马克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希望摩根远行，但摩根应该远行，甚至.
必须远行！
这时，镜南感受到摩根的目光，她抬起头，恰好与摩根对视，水波般的眸子顿时荡起浓浓的哀伤。
父亲，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开始吧。”摩根低下头。
“我准备好了。”
查尔斯攥紧拳头，手套下的双手早已渗出了汗。
他咬牙道：“远行仪式！”
“现在开始！”
升降平台周围人山人海。
全灯塔的人都来参观这场特殊的远行仪式，一层站不下就站二层，二层还站不下就站三层，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耸动的人头和紧张的表情。
城主大人，终于要远行了。
无论尘民还是上民，他们都有认识的人在过去的时间里远行离开，其中不乏摩根颁布三大法则前的老人，他们是今天在场众人中不少人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
多年以来，灯塔的影子里一直有个声音。
指责摩根以种族大义推行残酷法则，实际上不过是以权谋私，不然为什么摩根的部下和子女都在灯塔重要部门担任主管职位？
不然为什么比摩根年纪小的人都远行了，而摩根自己一大把年纪，要靠吃药才能维持生命，却迟迟不远行？
摩根连吃的东西都比别人好。
吃饭而已，正常上民伙食还不够吗，非得吃牛排喝红酒？
今天意义非凡。
如果摩根真的远行了，那么无论摩根的做法是对是错，至少摩根没有欺骗大家，至少他自己发自内心地认为他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查尔斯话音落地，身着祭祀服饰的律教士们弯着腰从两侧入场。
咚！咚！啪！咚！咚！啪！
怪异的鼓声响起。
伴随鼓点，律教士们踏起古怪的舞步，挥舞手臂，嘴里有节奏地呼喊着充满古老气息的音节。
“呼！”
“哈！”
“呼！”
“哈！”
为城主送行，律教士们跳得无比认真。
他们的动作破天荒地完全一致，挥臂跑跳都仿佛同一个人，就像真的有神明朝这里投来了目光。
气氛变得无比肃穆。
查尔斯直勾勾地看着摩根。
他的脑海里，摩根慈祥和严肃的表情交替闪烁，频率越来越快。
举行远行仪式，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平常的小事。
可看到升降平台上站着的人是摩根，他的心跳就止不住地加速，嘴巴里不停分泌唾液。
他不停地吞咽，喉结反常地上下耸动。
查尔斯的脑海无比混乱。
其他人远行无所谓，可他是我爸啊，远行是用在其他人身上的东西，怎么能用到我爸身上呢？
特权？
城主不就应该有特权吗？
尘民是没有生育权的贱民，上民是主的羊羔，他们都不是人啊！
看着律教士们古怪的祭祀舞蹈，感受着流逝的时间，查尔斯心里越来越紧张，强烈的情绪像潮汐一样不断上涌，却不下降。
他眼里泛起一抹微不可察的蓝光。
咚！咚！啪！咚！咚！啪！
鼓声在减弱，祭祀舞蹈正接近尾声，一旦结束，他就要向民众演讲，为摩根壮行！
查尔斯环顾四周。
忘恩负义的马克，懦弱胆小的镜南，冷眼旁观的嘉莉，一言不发的维克多，沉默不语的埃隆，愚昧无知的上民，微如蝼蚁的尘民
这些人都是废物。
他们已经屈服于白月天的淫威，要向这个地面人献祭他们的城主，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做英雄，阻止这一切。
这个人就是我！
如果要力挽狂澜，阻止这场可怕的灾难，那么就是现在！
只有我！
只有现在！
这一刻，查尔斯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是临时起意。
又或者说，直到最后关头，他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不希望摩根远行，他还没做好准备。
他不同意！
查尔斯猛然举起右手。
“停下。”
他命令道。
正在跳祭舞的律教士们愣了一下，先后停下来，原本整齐划一的动作忽然变得混乱。
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要停下。
祭舞，上达神明。
打断祭舞，是对光影之主的大不敬。
是会首大人打断祭舞.
但话又说回来了，会首大人是离光影之主最近的人，他打断祭舞，一定是光影之主的旨意。
鼓声停止，空气变得安静。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查尔斯，众人神色各异。
无形的压力落到查尔斯肩上。
查尔斯心脏狂跳。
就像悬崖边上的歪脖子松，眼瞅着就要坠下万丈深渊，但凭着积年累月攒下的根系，和身为松柏的傲气，他牢牢抓着岩石，一字一顿地说：
“光影之主不允许摩根城主远行。”
簌——
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查尔斯。
就连原本低垂着头颅的摩根，在听到查尔斯的话后，要猛然抬头，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查尔斯。
光影之主？
不允许摩根城主远行？
此话一出，查尔斯身旁的梵蒂和梵律脸色微变，不约而同地握住腰间的武器。
相较于从来都高高在上的查尔斯，她们更清楚地感受到人群中按而不发的汹涌情绪，仿佛海面下游动的巨大阴影，随时可能破水而出。
白月魁和白月天站在二楼，肩并肩趴在栏杆上。
“这是搞哪出？”白月天纳闷道。
“摩根反悔了吗，反悔了可以私下跟我说啊，他在这个场合当众反悔，要出乱子的。”
任何时代和人都有其局限性。
客观上来看，在地面海量人类聚落相继覆灭的大背景下，摩根能带领灯塔上万人在天空飘荡几十年，至今硕果尤存，足以证明他是一位合格的领导者。
虽然犯过错，值得一死，但不是非死不可。
可在这个场合，几乎所有人都期待他死的时候，情绪已经汇聚成无形的炸药桶，他突然说自己不死了.
桶要爆啊！
“不是摩根的主意。”白月魁从兜里拿出一把瓜子。
她笃定地说：“摩根已经不打算活了，如果不是有远行仪式这个流程，他在我们离开廷议大厅的时候，就会翻过栏杆直接跳下去。”
咔哒！
白月魁磕着瓜子，眼里透着异彩。
几十年的大风大浪里，她见过太多心存死志的人，因此遇到这样的人时能认得出。
摩根是一心赴死的。
这本来只是无数次送别中的一次，但现在变成有趣的一次了。
“分我点。”白月天从白月魁手里拿走一撮瓜子。
“临时起意——还真像是查尔斯能干出的事，这家伙一直莫名其妙的，但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他镇得住场子吗？”
“我看要暴动哦。”
白月天磕着瓜子，微微皱眉。
作为联警局的警队队长，长期在一线工作，他对群众情绪洞若观火。
三大法则泯灭人性，上民和尘民都深受其害，今天是摩根殉道，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时候。
这时候反悔.
这时，查尔斯开口了。
他高声道：“摩根城主为灯塔操劳数十年，多次带领灯塔度过危机，他治理灯塔的经验是无法复制的宝贵财富，这份财富属于灯塔，而不属于他个人！”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查尔斯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
“在他把这些经验全部转化成文字记录之后，他才可以远行！”
查尔斯中气十足地说：“这是光影之主的指示！”
阻止摩根远行，与摩根此前为灯塔做过多少贡献无关，因为以前远行的人里也不乏为灯塔做出重大贡献的。
而与摩根的价值有关。
有价值的人不参加远行，这是远行的规则。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
“这么说，摩根城主今天不远行了？”
“光孕众生，众生随影。”
“赞美光影之主！”
“摩根城主劳苦功高，不远行也是应该的。”
查尔斯听到周围人的声音。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老头子现在该明白谁靠得住了。
他抬头与摩根对视。
他从摩根的眼神里捕捉到强烈的担忧。
担忧？
他在担忧什么？
我不是已经说服大家了吗？
查尔斯转动目光，他把注意力从身边挪开，看向稍远一些的地方。
他看到了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怀疑、愤怒、憎恶等负面情绪凝聚成一张张真实的人脸，蔓延向走廊的尽头，一层、二层、三层都是如此。
尘民、文员、猎荒者、城防军、甚至还有一些律教士。
空气如死一般寂静，像霉了的毛巾，拧出的水阴冷发臭，压抑得令人难以呼吸。
查尔斯呼吸一窒。
“骗子！”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沸腾了！
虫饼、扳手、螺丝、饭盒、塑料桶，乱七八糟的杂物飞向查尔斯，铺天盖地，裹挟着强烈的怨念，如同冲锋的号角。
“摩根就是个大骗子！”
“让他远行！”
“把姐姐还给我！”
“杀了他！”
“三大法则就是个骗局！”
“远行！远行！远行！”
在山呼海啸的喧哗声中，人群如墙一般压向查尔斯和摩根。
灯塔上积压数十年的负面情绪，那些惨死在三大法则下的灵魂，所有无法继续欺骗自己的人们
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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