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玄幻奇幻 > 何羡仙途 > 第二十八章:情如墨
最新网址:www.00shu.la
    晨光,宛若熔融的金液自苍穹之眼倾泻,将蜿蜒至天云城的泥径镀上一层温润而沉寂的釉色。车轮碾过饱含水汽的沃土,发出“吱嘎——吱嘎——”的沉闷低吟,似碾碎了昨夜未消的寒霜。微凉的晨风,裹挟着草叶新生的涩香与远山深林模糊的鸟啭,在这片被金曦浸透的静谧里,漾开几丝微弱却执拗的生息。

    车辕前,徐安手腕轻轻一抖缰绳,那声音如同自幽谷深处浮起的古钟余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漫进车厢:“醒了罢,娃儿们。天云城的影儿,在日头爬上半晌时,就该落进眼里了。再两个时辰,误了沈会长的约期,怕是门板都敲不响咯。”

    厢内,云儿犹陷在沉酣的睡乡。她整个人蜷缩如一只贪暖的幼狐,牢牢依偎在徐云瀚并不宽阔的胸前。脸颊紧贴着他微凉的粗布肩头,呼吸绵长得像初春悄然消融的冰溪,每一次吐纳,长密的睫毛便如受惊的蝶翅般簌动,在透过帘隙的碎金晨光里,投下摇曳不定的、心事般的暗影。唇边那抹朦胧的笑意,是夜梦里未曾散尽的烟火,还执着地栖息在现实的门槛。

    徐云瀚却早已醒了多时。离愁,犹如无声的冰草藤蔓,悄然缠紧了肺腑,夜夜啃噬着睡意。每每入梦,爹娘被山风吹乱的霜鬓、被重担压弯的身影,便会在视线尽头渐行渐淡,他伸出手,五指痉挛般张开,触到的,只有梦魇边缘一片阴冷的空无,继而猝然惊醒,身下的席褥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凉。此刻,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长久地停驻在妹妹那纯然安睡的侧颜上。那全然交付的依赖,如同一根柔软的银针,细细密密地刺入他心底最柔嫩的一隅,泛起一阵细密的、裹着暖意的酸楚。他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尚未散尽,指尖已极其轻柔地落在云儿纤细的背脊,似怕惊扰一只栖息的蝴蝶,声音低如拂过耳畔的叹息:“云儿,归家了。你师傅……怕已在城头候着了……”

    蝶翼般的睫毛震颤加剧,混沌的睡雾自那双明澈的眸中缓缓褪去。云儿如同贪恋暖窝的幼兽,无意识地用小巧的鼻尖蹭了蹭徐云瀚的肩窝,模糊地“嗯”了一声。随即,混沌的意识归位——自己竟几乎像块粘人的膏药般整个儿贴在他身上!骤然间,一股猛烈的热流“轰”地自耳根直窜上头顶,仿佛泼翻了胭脂盒,脸颊连同颈侧都烧灼起来,一片艳丽的绯红。她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纤细的脊背“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车壁上,才堪堪稳住身形。那双此刻如同受惊小鹿的眼眸,水汽氤氲,带着慌乱与强作的嗔怒,急急瞪向徐云瀚:“哥!你…你怎的不早些推开我!”

    徐云瀚望着她被霞色完全浸染的脸庞,那惊慌羞窘的可爱模样,如同被晨露打湿的新荷。他眼底那丝细密的酸楚悄然隐去,竟如冰面微裂,漾开一丝极淡的、带着暖意的涟漪。非但不退,反而慢悠悠地挑起一道剑眉,唇角随之牵起一个慵懒而洞悉的弧度,那笑意含了三分促狭,七分了然,像看穿了她心底的万般辗转:“呵?倒成了为兄的不是?”他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钩子,精准地探向昨夜的泥沼,“昨日这寒星满天的良宵,莫非……硬被你这丫头记作了暖煦孟夏?又是谁,辗转反侧如热锅蚁,末了却似那雪地里冻僵的狸奴儿,强把一颗脑袋楔入我颈窝,带着哭腔怯怯唤:‘哥…我心里头慌得紧,陪我…再陪我叨叨两句…’”他复述着那破碎的泣音,尾音微微上扬,如同羽毛搔刮着两人间未曾戳破的那层薄纸。

    昨夜……

    那湿冷、沉重、充满无形兽吼的画面,如同骤然泼洒的浓墨,粗暴地覆盖了此刻满车厢的金色晨光。

    夜,稠黑如化不开的浓漆。呼啸的烈风自山林深处席卷而来,变作无数冰冷的手指,带着捕猎者的腥气,无孔不入地钻进车篷的缝隙,发出凄厉的嘶鸣。更远处,密林深处传来低沉的、仿佛巨兽舔舐骨头的贪婪低吼,一声声渗入骨髓。云儿缩在车厢最角落的阴影里,冰冷的潮气缠绕着脚踝,但那并非最深的恐惧——一种如同深潭溺水般、对即将到来的割裂的恐慌,正一点点啃噬着她的神智,逼得她睁大了眼睛,不敢阖目。起初,只是试探着,伸出一根冰凉如笋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兄长裹着粗布的肩胛——坚实,却无半分回应。死寂和恐惧悄然膨胀,终于压垮了最后一丝顾忌。她将滚烫、带着泪意的脸颊近乎贪婪地贴近他沉睡中依然紧绷的下颌线,气息如同受惊的气流,轻颤着拂过他耳廓:“哥……醒醒……就一小会儿……只说一小会儿……我、我心里怕……睡不着……”

    回应她的,只有徐云瀚梦中一句模糊不清的呓语,依稀辨得是含混的“娘……”,带着无限孺慕的酸涩。

    黑暗里,微弱稀薄、不知是月光还是霜辉的光线,勾勒出徐云瀚饱经风霜与忧愁侵蚀后、线条更加硬朗却写满疲惫的侧颜轮廓。云儿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齿间弥漫开。那份因不忍搅扰兄长沉睡而强压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液,再次凶猛地冲刷四肢百骸。堤坝轰然崩溃,积蓄了一整日的惶恐倾泻而出,声音颤抖破碎,带着强抑的泣音:“哥……明天……明天老师就要……就要把你交到那天云宗的……大门里了……我……我不想……”“不想”二字之后,只剩一片被堵死的呜咽,梗在冰冷的喉间。

    那令人心碎的抽泣声,像冰冷的针刺,终于穿透了徐云瀚深沉的梦境。寒气的侵袭令他猛然一悸,骤然睁开眼。撞入眼底的,是云儿那双浸透了泪水与无边恐惧的眸子,倒映着点点微光,如同寒潭中将要沉溺的孤星,凄惶而绝望。一股巨大的酸涩猝然撞击心口,瞬间封堵了喉舌。他深深吸入一口刺骨的寒雾,强压下胸腔的翻涌,唇线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掌心温热,轻柔地覆在她被冷汗濡湿的额发上,轻轻揉了揉,刚醒的嗓音带着粗粝的沙哑,却竭力温柔:“傻丫头,怕个甚?不是早应了你?你那师父早把票子定死了,会带你常去看我的。”他故意挺了挺胸膛,让那故作轻松的音调,在这黑暗的车厢里划开一道脆弱的亮缝,“你哥我到哪儿,不是响当当的一方人物?哪个有胆,敢动我妹子的哥?”

    那声带着宠溺的“傻丫头”,其残留的温热触感,此刻仿佛又灼在了耳根。云儿蓦地垂下头去,纤秀的手指死死绞住衣襟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近乎透明的青白,仿佛要凭借这细微的动作将昨夜那失控的软弱绞个粉碎,声音细若游丝:“……那……那也终究是……不一样……”

    昨夜的迷惘泪痕未干,今朝的离别巨闸又沉沉落下。车厢内,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云儿猛地吸进一大口冰冷的、混合着尘埃与草木湿气的空气,如同汲取了战场上最后一丝勇气,猝然抬起了头。那双总是盛满信赖与纯稚波光的眼瞳,此刻被彻底洗去迷蒙,只剩下一片凛冽的清透,锐利得如同初磨的水晶匕首,径直刺入徐云瀚眼底深处,带着一种孤绝的、近乎破釜沉舟般的执拗:“哥!我知道的!你定是那振翅九天的鹏鸟,前程浩渺如星河,去了天云宗那般地界,自有琼花玉树环绕,自有那……比我伶俐百倍、好看千倍的可人儿伴你左右……她们懂你志向,解你烦忧……”她声音忽然拔高,那份努力维持的镇定被撕开一道裂口,露出其下泣血般的哽咽,“可那些人……她们都不是云儿!不是和你一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小丫头啊!”

    一颗饱满欲滴、滚烫异常的泪珠,终于挣脱了睫毛的束缚,如同坠落的琉璃珠,“嗒”一声脆响,重重砸落在她身下那片素净的湖蓝裙裾上,瞬间晕染出一小片深暗的、绝望的湿痕。

    “我懂!我都懂得!”她用尽全身力气眨动双眼,试图驱散那汹汹而至的泪意,却只是徒然,反而激起更多水光,“我凭何要将你一辈子绑在身边?我不是那个只会扯你衣角的小妮子了!你没错,你本该去摘那世间最大的明月,本就该去享那人间至欢……”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在她颤抖的声音里砸落,“可我的心……这团不听话的肉!它不听我的!”她猛地闭上眼睛,仿佛在与体内一股足以撕裂灵魂的狂暴力量搏斗,“那把叫做‘分别’的钝刀子……一下一下,就那么一下地割着我的肉啊!这还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我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束手无策!一点法子都没有!那份只能看着、等着的滋味……那份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改不了的……无力感!”每一个字,都像是生生从沸腾的心口最深处挖出来的碎石,带着滚烫的血腥气,“硌”得人耳膜生疼。

    最后一个泣血的音节尚未落地,云儿整个人已如同被飓风摧折的苇草,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自我毁灭的力量,狠狠撞入徐云瀚怀中!双臂如同濒死的藤蔓,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死死箍住他精瘦的腰背,仿佛要借这拥抱将每一寸骨肉、每一缕魂魄都熔铸进他的血脉。滚烫的泪水,如同岩浆般汹涌流淌,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衫,灼烫着其下的皮肉。她把整张泪痕狼藉的脸深深埋在他胸膛最温暖的凹陷处,所有精心构筑的堤防彻底溃决,只留下最原始、最纯粹、不带任何修饰的眷恋与绝望。闷闷的泣诉,伴随着完全破碎的呼吸,像幼兽最后的哀鸣般传出:“我……我不要放手……哥!死也不放……任你走到天涯海角,攀到九天云霄,变了什么通天彻地的模样……云儿就在这儿钉着!就在这天云城!在你教我放纸鸢的城关下那片青石板上,在咱们一起偷看烟花、被炭火烫了舌头的小巷尽头,在咱们猫儿一样翻墙、摘了酸掉牙青杏的那个大院里……守死它!一年、十年、一百年……只要我还在这尘世喘一口气!那小院窗棂里的烛火,哪怕油枯芯尽,也会替你亮着!你……你是我命里头,顶顶重、顶顶重的那座山……搬不掉,挪不开,压在我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哪!”最后泣血的呼喊,彻底淹没在磅礴汹涌的泪潮之中,化作了无声的痛颤……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