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城市灯火里的我们 > 第10章 急诊室的5000元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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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描教室的顶灯像一轮被磨砂玻璃过滤过的月亮,悬在石膏像阿波罗的头顶,将他鼻梁的阴影精确地投射在画架上那张半完成的素描纸上。江屿盘腿坐在模特台中央的天鹅绒垫子上,身上披着的亚麻布斗篷沾满了细碎的群青与赭石颜料,那是三日前他在老街区屋顶写生时,不慎蹭到百年瓦片缝隙中残存的彩绘。斗篷边缘已磨出参差的毛边,每一道纤维都泛着柔和的光晕,随着他胸腔微弱的起伏轻轻颤动,宛如一只疲倦的蝴蝶收拢了翅膀。他维持这个单腿屈膝的姿势已达三小时十四分钟,右脚趾因血液不畅而泛起青紫,脚背肌肉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绷,每一秒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喉结如生锈的齿轮般干涩地滚动,试图缓解口腔里黏腻的唾液,视线里的静物台开始像失控的陀螺般旋转,陶罐里的石膏苹果逐渐模糊成一团惨白的色块,松节油与铅笔灰的混合气味突然变得尖锐,刺得鼻腔发酸,眼底泛起细密的水雾。

    “模特注意保持姿势!第三排那位同学,把苹果的透视再修正十五度!“授课老师的粉笔头精准地敲击在最近的画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江屿肩膀微微一颤,斗篷上的颜料粉尘簌簌落下,在深紫色的天鹅绒垫子上积成细小的蓝褐色斑点,如同夜空中散落的星子。他试图聚焦眼神,却看见前排学生们的铅笔在纸上沙沙移动,那些线条逐渐扭曲成蛛网,缠绕住他的视线。当空气中的松节油气味浓得化不开时,教室后门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林晚星,她今日轮休,却仍穿着便利店的藏蓝色工装,外套肩部沾着深褐色的咖啡渍,形状恰似他画里老街区地图上蜿蜒交错的弄堂。她手里提着一个印着罗森LOGO的塑料袋,袋口露出一盒便当的角,大概是给他带的午饭,透过透明的包装,能隐约看见饭团上的海苔碎。

    就在这一瞬间,一阵剧烈的眩晕如潮水般袭来,江屿感觉胃里空空如也的灼痛感直冲头顶,眼前的白色顶灯突然爆成无数细碎的光斑。他想开口提醒林晚星,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额头撞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时,他听见林晚星撕心裂肺的惊呼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他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切割出一道深痕。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工装鞋上未干的咖啡渍,以及她瞳孔里骤然放大的惊恐,那双总是带着职业性疲惫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慌乱,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急诊室的白色帘幕被护士“唰“地拉开,金属轨道发出刺耳的声响,划破了抢救室的寂静。林晚星跪在担架旁,膝盖硌在冰凉的地砖上,透过薄薄的工装裤,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瓷砖缝隙里细微的灰尘颗粒。江屿的脸苍白如冬日初雪,额角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正沿着鬓角滑落,滴在蓝色的无菌布上,像一朵正在凋谢的红梅,花瓣边缘逐渐晕染开暗红色的纹路,与他平时调色盘里的茜草红惊人地相似。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平时总是沾满颜料的手指此刻毫无血色,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未洗净的钴蓝色,那是他描绘老街区雨巷时,不慎嵌入皮肉的色彩,如今却显得格外刺目。

    “低血糖昏迷,伴随轻度脑震荡,“护士摘下听诊器,金属头还残留着江屿的体温,凉意透过听诊器传到林晚星的手背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需要立刻建立静脉通路,先去一楼收费处办理预缴吧,家属。“

    “家属“两个字像一枚细小的冰锥,精准地扎进林晚星的耳膜。她茫然地跟在护士身后穿过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水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走廊墙壁上贴着“保持安静“的标识,字体是温和的绿色,却无法缓解她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脚下的防滑地砖有一块缺了角,她不小心踢到,踉跄了一下,工装裤腿扫过墙角的黄色医疗垃圾桶,发出轻微的“哐当“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收费窗口的玻璃映出她的倒影:工装外套的肘部磨出了硬币大小的破洞,里面的白色T恤露出一角,领口已洗得发灰,边缘卷起;头发用从便利店顺来的粉色皮筋束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被灯光照得透明;眼下的青黑像晕开的墨,衬得眼睛异常明亮,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她从帆布钱包里摸出那本边角卷起的失业缓冲金存折,指尖触到夹层里那张折叠的速写——上周她在便利店收银时,江屿趁她不注意画的,画面上她低头扫码,阳光从百叶窗照进来,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铅笔线条里藏着暖光,连她工装袖口脱线的细节都画得清清楚楚,纸角还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

    收费单上的“预缴费用5000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阿拉伯数字的每一个笔画都像一把小锤子,均匀地敲击在林晚星的心上。存折的最后一页显示余额5200元,那是她离开建筑事务所时,用最后一点遣散费和信用卡套现凑成的救命钱。她曾在手机备忘录里精确计算过:每天15元伙食费(两包打折泡面加一个鸡蛋),300元每月的阁楼房租,剩下的钱要撑到找到下一份工作,或是江屿的画展众筹成功。此刻,这串数字像一个残酷的玩笑,5000元,几乎是她全部的希望,是她计算了无数次、省吃俭用才攒下的“生命线“。

    “现金还是刷卡?“收费员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她的指甲涂着酒红色的指甲油,指尖有一块已经剥落,露出底下自然的粉色,敲击玻璃时发出“嗒嗒“的声响,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指尖触到存折封面的粗糙纹理,几乎能感受到纸张里纤维的走向。“现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板,喉咙里仿佛卡着一根鱼刺。点钞机数钱的哗啦声像重锤敲击在她的神经上,5000元现金被分成五叠推出来,每叠都带着她手心的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颜料气息——那是江屿画具袋里常有的松节油与颜料混合的味道,此刻却让她鼻尖发酸。旁边穿貂皮大衣的妇人正对着收费员大声抱怨医保报销比例太低,她的铂金包链在灯光下晃出刺眼的光,包上的LOGO清晰可见,与林晚星磨破的工装形成残酷的对比。林晚星攥紧了手里的发票,纸角锋利,割得指尖生疼,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五叠钞票消失在收费窗口后的阴影里。

    回到抢救室时,江屿已经醒了,正靠在病床上,茫然地盯着输液瓶里缓慢滴落的葡萄糖液。他的眼神还有些涣散,像迷路的孩子,喉结处还沾着呕吐物的酸腐气味,林晚星拿出随身携带的湿纸巾,轻轻擦拭他的下颌,看见他锁骨凹陷处积着一层薄灰——那是画室里常年堆积的颜料粉尘,她曾无数次笑他“住在颜料堆里“,此刻却觉得那灰格外亲切,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作为画家的印记。

    “你胃药呢?“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他脚边的画具袋里翻找,指尖触到熟悉的铝箔包装,半管奥美拉唑肠溶胶囊露在外面,铝箔上的字迹被手指摩挲得模糊不清,露出底下的白色纸板,每板18.5元的标价已难以辨认,边缘被捏得有些发皱。江屿接过药的手指微微发抖,像握住易碎的玻璃,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攥在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小小的药管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时,护士进来更换输液瓶,看见林晚星手腕上沾着的钴蓝色颜料(那是今早她帮江屿整理画具时,不小心蹭到的),又看了看她紧蹙的眉头和泛红的眼眶,突然笑了:“你先生醒了就好,刚才可把你急坏了,我给你量血压的时候,收缩压都升到140了。“

    “我们不是......“林晚星和江屿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有输液瓶里药水滴落的“滴答“声格外清晰,像时钟在计量着尴尬的秒数。林晚星猛地低头整理输液管,长发垂落遮住脸颊,余光看见江屿袖口露出的画笔手链——那是用她扔掉的废笔杆磨成的,上面用刻刀歪扭地刻着“坚持“二字,笔画深处积着陈年的群青颜料,像嵌进木头里的星辰。突然,江屿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触到她后脚跟上贴着的创可贴,那是昨天在便利店打工时,被磨破的伤口,此刻隔着纱布,她仍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带着一丝凉意,却让她心头猛地一颤。

    “你的脚......还疼吗?“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刚苏醒的疲惫,却透着真切的关心,眼神落在她的脚上,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伤口。

    林晚星猛地抽回手,假装整理床单,指尖触到粗糙的床单一角,“没事,小伤。“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自己会忍不住落下泪来,视线落在输液瓶上,看着葡萄糖液一滴一滴落下,在寂静的急诊室里放大成鼓点,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她借口去护士站打印费用明细,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旁,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才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护士站的打印机发出“滋滋“的声响,吐出长长的费用明细单。林晚星盯着上面的数字,5000元被分解成:葡萄糖注射液280元,心电监护1200元,急诊挂号费50元,CT检查3470元。每一个数字都像钉子,精准地钉进她手机里那个记录着“失业缓冲金“的记账APP。最后一笔5200元的支出旁,她曾备注:“撑到找到工作为止。“现在,她颤抖着手指,在备注后面加上一行小字:“江屿的医药费。“打印机的暖光映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下巴,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砸在明细单的数字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水渍。

    回到病房时,江屿正背对着她,坐在病床上,数着她钱包里散落的零钱。硬币碰撞的叮当声在空旷的急诊室里格外清晰,一枚枚五角和一元的硬币被他整齐地排列在床头柜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硬币上投下小小的光斑。一共36.5元,刚好够买两包加蛋的泡面。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画具袋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半管快用完的温莎牛顿钴蓝色颜料,管口还残留着膏体,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几支削得尖尖的铅笔,笔杆上刻着不同的型号;还有半张用油纸包裹的芝士包装纸,上面还留着德国芝士的油脂痕迹——那是上次她用摩飞锅煮面时,他偷偷加的“奢侈品“,说是“给大设计师补充营养“,油纸边缘用红绳系着,绳结处还缠着几根松节油泡软的画笔毛。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月光穿过百叶窗,在收费单的“欠款0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字银闪闪的,像江屿画里老街区屋顶的瓦片。林晚星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钱没了能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过去她总觉得这话太过现实,甚至有些冷漠,此刻却觉得无比真切,像一床厚重的棉被,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只是母亲不知道,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锚点,比如此刻这个数着硬币的男人,曾在她被停职、只能去便利店打工时,默默买下整柜的打折饭团,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只留下一张写着“多吃点“的便签,便签上还画着一个笨拙的笑脸。

    凌晨三点的走廊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传来轮椅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像一首单调的摇篮曲,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林晚星趴在床边打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半岛酒店。这一次,她没有踩空台阶,咖啡也没有泼在江屿的白衬衫上,而是洒在一张烫金的结婚请柬上,“林晚星 江屿“的名字遇水晕开,变成他画里老街区的青石板路,每一道缝隙都清晰可见,缝隙里还长着几株嫩绿的小草。江屿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路的尽头对她微笑,手里拿着一支画笔,笔尖滴落的不是颜料,而是温暖的光。突然,手腕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她惊醒时,发现是江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手背上昨天拆快递时不小心划出的伤口,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映着监护仪发出的绿光,像老街区夜晚巷口那盏从不熄灭的路灯,微弱却坚定。“其实当夫妻也没什么不好。“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画布,喉结滚动着,像吞下一颗苦涩的药丸,“至少......医药费有人平摊。“

    林晚星看着他鼻尖未擦净的钛白颜料,那是今天做模特前不小心沾上的,想起第一次在便利店看见他胃药时的心悸——那时她以为只是出于同事的关心,此刻却发现,那是比关心更复杂的东西,像摩飞锅里慢慢融化的芝士,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缠绕住了味蕾,变成了无法割舍的味道。输液管里最后一滴葡萄糖落下,像一颗眼泪坠入空瓶,在寂静中划出完美的弧线,消失在透明的管道里,只留下轻微的“哒“声。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抽回手,把他露在被子外的手重新塞进被角,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握了二十年画笔留下的印记,粗糙却温暖,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真实。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像是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他的手心微凉,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监护仪的绿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的歉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像老街区的月光,悄悄爬上窗台,照亮了两个在现实泥沼中相互扶持的灵魂。

    林晚星靠在床边,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奥美拉唑药盒上。她想起他曾轻描淡写地说“艺术家的胃都是颜料做的“,此刻却觉得无比心疼。她悄悄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打开摩点众筹页面,江屿的画展项目还在缓慢推进,进度条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距离目标还差很多。她犹豫了一下,点开自己的余额,只剩下200元,那是她计划中接下来三天的全部开销。但她还是点击了支持,选择了50元的档位,匿名投出,那是她明天的伙食费。点击确认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江屿收到支持时惊喜的表情。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些,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江屿的脸上投下细密的光影,照亮了他微蹙的眉头和苍白的嘴唇。林晚星看着他沉睡的样子,突然觉得,这5000元的账单虽然沉重,却像一个奇特的纽带,将他们的命运更紧密地系在了一起。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在你以为走投无路时,总会有一束光照进来,哪怕这光来自急诊室冰冷的监护仪,也能温暖两颗相互靠近的心。她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床沿,闻着江屿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渐渐沉入梦乡,这一次,梦里没有半岛酒店的咖啡,只有老街区温暖的灯光、摩飞锅里咕嘟作响的泡面香气,以及江屿用画笔描绘未来时专注的侧脸。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急诊室,林晚星被护士换药的声音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床边睡着了,手臂麻得失去了知觉。她抬起头,看见江屿已经醒了,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歉意和温柔。“吵醒你了?“他轻声问,声音还有些沙哑。

    林晚星摇摇头,揉了揉发麻的手臂,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牛奶,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江屿的字迹:“谢谢你,晚星。医药费我会尽快还你。“她拿起牛奶,温度刚好,显然是他让护士热过的。喝着牛奶,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她看着江屿额角缠着的纱布,突然觉得,这5000元花得值得,因为它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也让她和江屿的关系,在现实的考验中,悄然发生了改变。

    这时,护士进来撤掉输液瓶,笑着说:“你们夫妻感情真好,昨晚他醒了就一直看着你,怕吵醒你都不敢动。“林晚星和江屿对视一眼,这次没有立刻否认,只是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默契。也许,有些关系不需要急于定义,就像这急诊室的5000元账单,虽然带来了暂时的困境,却也为他们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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