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玄幻奇幻 > 沉木牌 > 第十九章 熔斧七日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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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鼻的苦烟混杂着焚烧未尽的血腥气,在破败的茅屋内凝滞不散,如同沉甸甸的裹尸布,压在每一个角落。林大山的遗体已被邻里帮忙,用家中仅存的一块还算干净的粗麻布草草收敛,停放在冰冷的土炕上,脸上凝固着临终前那抹释然又凄楚的笑意。王氏如同被抽去了魂魄,枯坐在炕沿,背对着丈夫的遗体,佝偻的脊背对着地炉的方向,如同一尊被风霜蚀刻殆尽的石像,无声无息。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细碎如幼兽悲鸣的抽噎,从她蜷缩的背影里泄露出来,又被翻滚的浓烟粗暴地吞噬。

    林涛跪在坍塌的地炉坑洞旁。

    坑洞内,青紫色的火焰早已熄灭,只余下厚厚的、混杂着焦黑药渣、熔融土石和金属碎屑的灰烬,依旧散发着惊人的余温,将周围的空气炙烤得扭曲。那枚刚刚成型、曾短暂散发乳白温润光晕的护心镜,此刻就深埋在这片滚烫的灰烬废墟之下,如同一个早夭的希望,被绝望的余烬埋葬。

    父亲死了。死在他面前。死在他耗尽心血、搏命炼出的护心镜成型的那一瞬。

    “护…护着我儿…”父亲临终前那微弱却清晰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林涛的心脏。巨大的悲恸和更深沉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窒息。他双手死死抠进滚烫的灰烬之中,指尖被灼伤也浑然不觉,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镜成了,爹却走了?!这镜子护住了谁?!护住了什么?!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浓烟熏得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片埋葬了护心镜的滚烫灰烬。那镜子上,有爹的血!有爹的命!有爹最后的那句话!

    不能让它就这么埋着!不能!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死寂的心底燃起——挖出来!重新炼!爹说它能护着我!它就一定能!爹还没走远…爹看着呢…得让镜子真正亮起来!真正能护住人!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生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悲恸和理智!林涛猛地从灰烬中拔出被灼得通红、皮开肉绽的双手,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他挣扎着爬起身,踉跄着冲到墙角,一把抓起那把斜靠着的豁口柴刀!

    刀身冰冷,豁口狰狞。

    他拖着刀,如同拖着沉重的镣铐,再次回到滚烫的坑洞旁。没有丝毫犹豫,他举起豁口柴刀,用那并不锋利的刀尖和沉重的刀身,狠狠地朝着滚烫的灰烬和熔融的土石砸去、挖去!

    “噗嗤!”

    “铛!”

    “哗啦!”

    滚烫的灰烬被刨开,灼热的土石被撬动。浓烈的烟尘再次升腾,混合着金属和焦土的气息。豁口柴刀每一次与硬物碰撞,都震得林涛手臂发麻,虎口崩裂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染红了刀柄和灰烬。他如同一个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傀儡,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双眼死死盯着坑洞深处,搜寻着那抹暗银色的光泽。

    茅屋内的温度因为地炉余烬的翻动而再次升高。王氏似乎被这疯狂的挖掘声惊动,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儿子,看着他如同疯魔般在灰烬中挖掘,看着他被灼伤流血的手,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更深沉的死寂和空洞。

    不知挖了多久,刨开了多深的灰烬和凝固的熔渣。

    “铛!”

    豁口柴刀的刀尖终于触碰到了一个硬物!不是土石,而是金属!

    林涛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丢掉柴刀,不顾灰烬的滚烫,用血肉模糊的双手疯狂地扒拉着!

    终于,一枚巴掌大小、边缘扭曲不规则的暗银色圆盘,被他从滚烫的灰烬中刨了出来!

    正是那枚护心镜!

    然而,此刻的它,哪里还有半分成型时的温润光晕?

    镜体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暗银灰色,表面布满了坑洼和细微的裂痕,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那些原本玄奥的、暗蓝如大地脉络、紫电如雷霆烙印的天然纹理,此刻黯淡无光,几乎被一层灰黑色的、如同铁锈般的污浊斑点完全覆盖!镜面中心,那点曾象征着守护与生机的乳白色光晕,彻底熄灭,只留下一个焦黑的、如同伤疤般的凹陷!

    镜胚生斑!灵性蒙尘!如同父亲逝去的生命,光华尽敛!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林涛心头!他捧着这枚冰冷、死寂、布满污斑的镜胚,双手因为灼伤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爹…你看…”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它…它怎么这样了…”

    没有回应。只有茅屋内凝滞的苦烟,和炕上父亲冰冷的遗体。

    不!不能这样!爹用命换来的东西!不能就这样废了!

    林涛眼中的疯狂之色更盛!他猛地抬头,看向那把被他丢在一旁的豁口柴刀,又看向地炉坑洞深处那依旧散发着高温的灰烬核心!

    挖!继续挖!玄铁斧!爹的斧头!它还在下面!它里面还有力量!用它来炼!用它来重新点燃这镜子!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他再次抓起豁口柴刀,不顾双手的剧痛和灼伤,更加疯狂地朝着坑洞深处挖掘!他要找到那把熔融了大半、可能已经变形的玄铁斧残骸!那是唯一可能重新点燃镜胚的希望!

    “铛!”刀尖再次触碰到坚硬的金属!

    林涛更加疯狂地扒开滚烫的灰烬和熔渣!

    终于,一块扭曲变形、通体暗红、如同烧融后又强行凝固的金属块,被他挖了出来。它依稀还能看出斧头的轮廓,但斧刃早已消失,斧身扭曲蜷缩,布满了巨大的裂痕和气泡孔洞,只有斧柄末端那个被王氏抠下又安回去的“林”字,在灼热中微微扭曲变形,却依旧清晰。一股残留的、微弱却极其狂暴的雷霆气息,从这扭曲的金属块中隐隐透出。

    找到了!林涛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一手抓着布满污斑的死寂镜胚,一手抓着这扭曲滚烫、散发着狂暴雷霆气息的斧头残骸!

    炼!重新炼!

    他猛地将这两样东西,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按回了地炉坑洞深处那滚烫的灰烬核心!然后,他如同疯魔般扑向墙角那堆昨夜捡回来的、半湿的柴火和剩下的药渣!

    没有火?那就再造火!

    他抱起湿柴和药渣,疯狂地塞进坑洞!塞在镜胚和斧骸之上!然后,他再次掏出怀中那块温润的沉木牌!

    “给我燃——!!!”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集中全部意念,疯狂催动沉木牌!温润的深黄光晕再次亮起,磅礴的暖流涌入!他狠狠地将散发着光芒的木牌,按进了湿柴和药渣之中!

    “嗤——!!!”

    更加浓烈、更加苦涩、带着焦糊腐败气息的浓烟再次冲天而起!橘黄的火苗艰难地跳跃、汇聚!

    “轰!”青紫色的火焰再次爆发!虽然比之前微弱了许多,却依旧顽强地包裹住了坑洞中的镜胚和斧骸!

    熔炉重燃!以扭曲的斧骸为薪,以污浊的镜胚为器,以沉木为引,以绝望为火!

    林涛不再挖掘。他如同石像般,双膝跪在滚烫的坑洞边缘,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坑洞内跳跃的青紫色火焰,盯着那在火焰中若隐若现的镜胚和斧骸。他的双手因为灼伤和用力,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滚烫的灰烬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细小的血雾,又被火焰吞噬。

    他就这样跪着,守着。任凭浓烟熏呛,任凭热浪炙烤,任凭双手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饿了,就抓起地上冰冷的、沾着泥灰的剩饭团胡乱塞进口中;渴了,就捧起屋角瓦罐里浑浊的雨水灌下;困了,眼皮沉重如铅,就用豁口柴刀狠狠扎一下自己的大腿,用剧痛驱散睡意!

    王氏偶尔从麻木中惊醒,看着儿子如同自残般守在火边,形销骨立,状若疯魔,枯槁的脸上只有更深的悲凉和死寂。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是默默地、挣扎着爬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浑浊的雨水,颤抖着递到林涛干裂出血的唇边。

    林涛看也不看,如同饮鸩止渴般,贪婪地吞咽着。

    一天…两天…三天…

    地炉坑洞内的火焰,依靠着沉木牌持续不断的暖流注入和林涛不断添加的湿柴、药渣,竟然顽强地燃烧着!虽然火焰时强时弱,浓烟滚滚不息,却始终未曾彻底熄灭!

    那枚布满污斑的暗银镜胚,在青紫火焰的持续舔舐下,表面的灰黑色斑点似乎被煅烧得淡化了一丝,但整体依旧黯淡死寂。那块扭曲的斧骸,则在高温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熔融着,一丝丝微弱的、带着雷霆气息的暗红与紫芒,如同粘稠的血液,艰难地从裂痕和孔洞中渗出,试图流向镜胚,却又被镜胚表面的污斑所阻隔,难以真正融合。

    炉火不熄,煎熬不止。林涛跪在坑边,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凸,脸颊上被浓烟熏出的黑痕混合着泪水的盐渍。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火焰中的镜胚,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第七日。

    黄昏的残光被连绵的阴雨彻底吞噬。茅屋内,只有地炉坑洞内跳跃的青紫色火焰,映照着两张被绝望和苦难彻底扭曲的脸庞。

    林涛的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伤痛和熏呛中,早已模糊不清。他仅凭着一股不灭的执念强撑着,身体摇摇欲坠。

    坑洞内,火焰再次变得微弱,湿柴和药渣即将燃尽。那枚镜胚表面的污斑似乎被煅烧得更加浅淡了一些,隐约能看到下面黯淡的纹理,但中心的焦黑凹陷依旧死寂。扭曲的斧骸几乎熔融殆尽,只剩下最后一点核心,如同烧红的炭块,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就在这时!

    “咚咚咚!”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索命的丧钟,再次撕裂了茅屋内的死寂!比七天前更加嚣张,更加不耐烦!

    “林家的!死了没有?!没死透就给老子滚出来!”是税吏赵三那粗嘎凶戾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七天了!矿税!赔款!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今天再不交出来,老子就按规矩,收了你这破屋抵债!把你们孤儿寡母都丢进矿洞填坑!”

    砸门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涛和王氏的心上!

    王氏浑身剧颤,死寂的眼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她下意识地看向炕上丈夫的遗体,又看向门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林涛被这砸门声猛地惊醒!模糊的意识瞬间被巨大的危机感和滔天的怒火点燃!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门口,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煎熬,父亲新丧的悲恸,护心镜未成的绝望,以及此刻门外赤裸裸的威胁,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七天跪地,双腿早已麻木僵硬,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但他右手闪电般抓起了插在身旁泥地里的豁口柴刀!

    刀身冰冷!豁口狰狞!

    杀意!如同实质的冰寒杀气,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他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拖着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扇被砸得砰砰作响、随时可能破碎的破木门走去!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一个带着血痕的脚印!

    “涛儿!别!”王氏看到儿子眼中那骇人的杀意,惊恐地尖叫起来!她想扑过去阻拦,却浑身无力,瘫软在地。

    林涛充耳不闻。他的眼中,只有那扇门!门外的敌人!毁了他家!逼死了他爹!现在还要夺走他仅存的破屋!把他和娘丢去填矿洞!

    “轰!”一声巨响!破旧的木门再也承受不住连续的暴力砸击,门栓断裂,门板被猛地踹开!

    赵三那张布满横肉、带着狞笑的脸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两个手持水火棍、一脸凶相的跟班。

    “哟呵?小崽子没饿死啊?还拿着破刀?想造反?!”赵三看到手持柴刀、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林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嚣张的嘲笑,三角眼中凶光毕露,“给老子拿下!打断腿拖去矿……”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林涛动了!

    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在赵三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的刹那!

    林涛那麻木僵硬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最后一丝源自血脉深处的暴烈力量!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咆哮!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前窜出!不是冲向赵三,而是扑向了门旁墙壁上挂着的一个破旧簸箕!

    簸箕里,是厚厚一层这些天焚烧药渣积攒下来的、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鼻焦苦味的灰烬!

    林涛左手猛地抓起一大把滚烫的药渣灰烬!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口赵三三人劈头盖脸地狠狠扬了过去!

    “呼——!”

    漆黑的灰烬如同浓密的毒雾,瞬间弥漫了门口狭窄的空间!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什么东西!”

    “呸!呸!狗娘养的!”

    赵三三人猝不及防,被这滚烫刺鼻的灰烬兜头盖脸洒了个正着!眼睛瞬间被迷,剧烈的咳嗽和痛骂声响成一片!他们下意识地挥舞手臂,试图驱散灰烬,阵脚大乱!

    就在这灰烬弥漫、视线受阻的瞬间!

    林涛眼中寒光爆射!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死——!”

    一声暴戾到极致的嘶吼!他右手紧握的豁口柴刀,带着七天七夜积攒的所有愤怒、绝望和杀意,由下至上,撕裂浓密的灰烬,如同毒蛇出洞,朝着正前方那个捂着眼睛、骂骂咧咧的模糊身影——赵三的咽喉,狠狠撩去!

    刀锋破空,发出凄厉的尖啸!豁口处残留的暗红煞气,在这一刻被主人的杀意彻底引燃,爆发出微弱的、却令人心悸的血芒!

    快!狠!准!这是绝境中磨砺出的、摒弃了一切花哨的搏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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