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听闻王仙芝长垣起兵,我胸中积郁如熔岩喷涌。儿时私盐贩子刀口舔血的生涯,早已教会我聚众搏命的本事。
当乡绅们还在为檄文上的“均平”二字窃窃私语时,我已然磨利了那柄曾斩断黄河巨鲤的旧剑。
火光映照着聚集而来的面庞,他们高呼着“冲天大将军”。
我知道,这燎原之火,终将焚尽那个腐朽的王朝。
乾符二年,夏末的风里裹着黄河的腥气,刮过冤句城外我那座小小的盐仓。风是热的,卷起尘土扑在脸上,如同细碎的鞭笞。我立在仓前土坡上,远眺着灰蒙蒙的天际线,心却沉得像块浸透水的盐坨。长安城放榜那日的耻辱,经年累月,非但未曾磨平,反倒在骨子里越刻越深,化作了日夜啃噬的毒虫。那朱门里飘出的酒肉香,那高官显贵眼中蝼蚁般的漠视,那耗尽家财换来的冷眼与奚落……每一幕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黄大哥!” 一声粗嘎的呼唤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我胸中翻腾的戾气。是赵大,当年跟我父亲一同贩私盐的老兄弟,如今跟着我打理这片盐场。他跑得气喘吁吁,黝黑的脸上汗珠滚滚,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揉得发皱、沾满汗渍的麻纸。
“何事慌张?” 我转身,声音低沉。
赵大猛喘了几口气,将那张麻纸塞到我手里,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长垣…长垣那边!出大事了!王…王仙芝!反了!” 他语无伦次,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刚到的信鸽!长垣城里,他…他竖起大旗了!这是他的檄文!”
“反了”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弹,狠狠砸进我沉寂的心湖,瞬间激起滔天巨浪。我一把抓过那张被汗水浸得半湿的麻纸,指尖能感到赵大传递过来的滚烫与悸动。粗粝的纸张展开,上面是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句:
“今赋税苛重,官吏贪残,赏罚不平,使海内困穷,百姓涂炭……吾今举义旗,诛无道,安黎元!凡我同仇,速来相投!”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诛无道!安黎元!那压抑了十数年的愤懑,那被长安朱门拒之千里的屈辱,那目睹乡邻卖儿鬻女、饿殍遍野的悲愤,此刻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被这檄文骤然点燃!一股滚烫的气流直冲顶门,握着檄文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来了!终于来了!这撕破黑暗的第一声惊雷!
“好!好一个王仙芝!好一个‘诛无道,安黎元’!” 我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沉郁,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烈火。那烈火映照着天边翻滚的铅云,仿佛要将这污浊的苍穹一并点燃。“时机已至!我辈岂能坐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金铁交鸣,震得赵大浑身一凛。
“赵大!” 我目光如炬,射向他,“擂鼓!聚众!就在这盐场前的空地上!把这份檄文,给所有冤句的父老兄弟,大声念出来!”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得令!” 赵大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猛地一抱拳,转身如旋风般冲下土坡。很快,盐场那面闲置许久的牛皮大鼓,被几个粗壮的盐工奋力抬出。“咚!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鼓点,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闷雷,骤然炸响在冤句城郊荒寂的盐场上空。那鼓声穿透燥热的空气,带着一种原始的、撼动人心的力量,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乡亲们!都来听啊!天变了!王仙芝王大帅在长垣举义旗啦!”
“反了!反了!专杀那些狗官!为咱穷苦人争活路!”
“黄巢大哥有令!聚众议事!快啊!”
盐工们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里充满了狂喜和一种豁出命去的决绝。鼓声就是号令。起初是盐场里那些正在筛盐、担卤的汉子们,他们丢下手中的活计,赤着沾满盐粒的上身,从低矮的盐棚里、从热气蒸腾的卤池边蜂拥而出,脸上满是惊疑和莫名的激动。接着,附近村落里的农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声和呐喊惊动了。他们放下锄头,从龟裂的田地里抬起头;他们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妇孺老幼相互搀扶着,带着惊惶又期盼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如同百川归海,向着盐场前那片开阔的空地汇聚而来。脚步杂沓,尘土飞扬,一张张被烈日和苦难刻满皱纹的脸上,此刻都写满了同一个疑问:天,真的要变了吗?
我站在盐仓前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望着下面越聚越多的人群。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焦灼、茫然、期待、恐惧……各种情绪交织成一片沉重的网。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盐卤的咸腥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灼热的气流几乎要喷薄而出。我将那张承载着燎原火种的檄文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声如洪钟,一字一句,清晰地将檄文的内容吼了出来:
“……今赋税苛重,官吏贪残,赏罚不平,使海内困穷,百姓涂炭!吾今举义旗,诛无道,安黎元!凡我同仇,速来相投!”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当“诛无道,安黎元”这六个字吼出时,台下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点燃!
“诛无道!安黎元!” 一个站在前排、满脸风霜的老盐工,猛地挥起拳头,嘶声吼了出来,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那泪水里,是几十年被压榨、被欺凌的屈辱和愤恨!
“对!反了他娘的!老子活不下去了!” 一个精壮的汉子,衣服上还打着补丁,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嶙峋的肋骨,挥舞着拳头咆哮。
“跟着黄大哥!跟着王大帅!杀狗官!吃饱饭!” 更多的人被感染,压抑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拳头如林般举起,吼声汇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巨浪,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反了!反了!诛无道!安黎元!”
我望着眼前这片沸腾的怒海,胸中激荡难平。这呼声,这怒火,何尝不是我自己的心声?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扫过他们褴褛的衣衫、枯槁的身形,最后定格在远处冤句城低矮破败的轮廓上。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这冲天的怒吼,扯回了更久远的时光,那浑浊汹涌的黄河水畔,那个同样充满了挣扎与不公的起点。
我的童年,是在黄河浑浊的咆哮声和私盐刺鼻的咸腥气里泡大的。冤句城,这个紧挨着黄河天险的小城,土地被河水反复冲刷,盐碱白花花地覆在地皮上,像一层洗不掉的贫瘠烙印。庄稼?那是个奢侈的笑话。田里稀稀拉拉挣扎出的那点苗,还不够塞饱官仓的贪口。活着,全靠那条喜怒无常的“母亲河”,以及河上见不得光的营生——贩私盐。
家,就在河堤下一片低洼的泥滩地上。几间土坯垒的屋子,墙皮被河风咸气剥蚀得坑坑洼洼,屋顶铺着厚厚的、晒得发黑的芦苇。夏秋汛期,浑浊的黄河水常常会带着不可一世的蛮横漫过堤岸,灌进屋里。记忆里,总有母亲带着我和几个兄弟,在齐膝深、带着腥臭泥沙的浑水里,手忙脚乱地把家里仅有的破桌烂凳、锅碗瓢盆往唯一那张用土坯垫高的破木床上抢运。水退后,屋里便留下厚厚一层黄泥,踩上去又黏又滑,混杂着死鱼烂虾的腐臭,经久不散。父亲沉默地带着我们兄弟,一盆盆、一桶桶地将泥浆舀出去,倾倒在不远处的盐碱滩上。那滩涂白茫茫一片,在毒辣的日头下闪着刺眼的光,像大地溃烂后结出的痂。
“巢儿,看仔细了!”父亲粗糙的大手重重按在我稚嫩的肩膀上,指着脚下这片白得刺眼的盐碱地,声音低沉得像河底淤积的泥沙,“这,就是咱的命根子!官盐税重得像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地上刮出来的盐土,就是咱活命的嚼谷!”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河滩上几处不起眼的浅坑,那是刮取盐土的痕迹。“刮土,淋卤,熬盐……每一步都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官府巡河的盐丁,眼睛毒得很,鼻子比狗还灵!记住,手脚要快,动静要小,风声紧的时候,宁可舍了盐,也绝不能舍了命!”
第一次真正“上道”,是在我大概九岁那年的深秋。天已转凉,河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父亲带着我,还有同村的赵叔、钱伯几个老手,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推着几辆特制的独轮“鸡公车”,悄无声息地滑下河堤。车轮裹着厚厚的破布,碾过滩涂的盐碱壳子,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目的地是下游十几里外一片长满茂密芦苇的河湾,那里有一处他们踩点好的、含盐量极高的盐土滩。
我们像幽灵一样在及腰深的枯黄芦苇丛里穿行。冰冷的露水打湿了单薄的裤腿,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四周死寂,只有风吹过芦苇梢头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黄河隐隐的、永不停歇的奔流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黎明里显得格外宏大而恐怖,仿佛蛰伏的巨兽在低吼。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紧紧攥着父亲后衣襟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别怕,巢儿,”父亲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跟着我的步子走,踩我踩过的地方。” 他脚步放得更轻,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猫。
终于摸到了那片盐土滩。父亲打了个手势,众人立刻散开,动作麻利地蹲下身,用特制的短柄小铁铲,飞快地刮取地上那层泛着白霜的盐土,装进鸡公车上特制的、有夹层的木桶里。动作迅捷而无声,只有铁铲刮过地面的轻微“嚓嚓”声。冰冷的空气里,只有我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刮土的声音交织。
就在木桶即将装满,天边也隐隐透出一丝灰白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犬吠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盐狗子!快走!” 赵叔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惶。
父亲脸色骤变,一把将刚刮下的一铲土丢进桶里,低喝道:“弃车!进苇荡!快!” 没有丝毫犹豫,众人立刻丢下辛苦刮了大半桶盐土的鸡公车,像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旁边茂密的芦苇丛,拼命向深处钻去。
我个子小,被父亲一把夹在腋下,跟着大人们狂奔。枯硬的芦苇杆抽打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身后,犬吠声、盐丁凶狠的叫骂声、还有刀鞘撞击的金属声清晰传来,越来越近!一只凶猛的黑背猎犬狂吠着,率先冲破芦苇丛,狰狞的獠牙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寒光,直扑跑在最后的钱伯小腿!
“老钱!” 父亲目眦欲裂,猛地将我塞给旁边的赵叔,吼道:“带巢儿走!” 他竟不退反进,一个矮身,从地上抄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硬土坷垃,迎着那扑上来的恶犬狠狠砸去!
“嗷呜!” 土块正中狗鼻。那畜生吃痛,攻势一滞。钱伯趁机连滚带爬地往前窜。父亲毫不恋战,砸出土块后立刻转身,拉着钱伯,发足狂奔,追上了我们。他粗重的喘息喷在我头顶,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能感觉到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的凉意。
我们在迷宫般的芦苇荡里左冲右突,凭着父亲他们对地形的熟悉,终于甩掉了追兵。当筋疲力尽地瘫倒在远离河滩的一片干燥土坡上时,天已经大亮。钱伯的小腿被狗牙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裤腿。赵叔脱下自己的破褂子,用力撕成布条给他包扎。父亲靠着一棵歪脖子柳树,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郁。他望着远处黄河翻滚的浊流,半晌,才用一种带着铁锈味的低沉声音对我说:“巢儿,看见了吗?这就是咱的命。想活,就得比狗跑得快,比狼更狠!官府不拿咱当人,咱自己得攥紧拳头,把命攥在自己手里!”
那惊心动魄的黎明,父亲掷出土块时决绝的背影,还有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和狠厉,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我年幼的心版上。自那以后,我跟着父亲贩盐的脚步更勤了。不再仅仅是刮土,还要学会在暗夜里辨识方向,在官道上躲避盘查,在集市上察言观色交易盐货,更要学会如何在危急关头保护自己和同伴。
我清晰地记得十二岁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我们一队人推着装满私盐的鸡公车,走一条偏僻的、结了厚冰的河汊小道,想绕过官卡。冰面很滑,推车异常艰难。突然,前方冰层传来不祥的“咔嚓”声!推着最前面一辆车的张二叔反应不及,连人带车猛地陷进了冰窟窿!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他脸色煞白,冻得嘴唇发紫,连呼救都喊不出声。
“二叔!” 我离得最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思考动了起来。我猛地扑倒在冰面上,手脚并用爬向那个冒着寒气的窟窿。冰面在身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巢儿!别过去!冰要塌!” 父亲在后面惊骇地大喊。
我充耳不闻。爬到窟窿边缘,冰冷的河水激得我浑身一哆嗦。我迅速解下自己腰间捆扎盐袋用的粗麻绳,一端死死缠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奋力抛给在水里挣扎、意识已有些模糊的张二叔:“二叔!抓住!抓紧啊!”
张二叔凭着求生的本能,死死攥住了绳子。我憋足一口气,双脚蹬住冰面上相对结实的地方,用尽吃奶的力气,一点一点,像纤夫拉船一样,向后倒拽着绳子!冰水浸透了我的棉裤,刺骨的寒冷让我牙齿咯咯作响,手臂的肌肉仿佛要被撕裂。父亲和其他人这时也反应过来,纷纷扑过来帮忙。众人合力,终于把冻得半僵的张二叔从冰窟窿里拖了上来。那次之后,我发了好几天高烧,但父亲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认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除了贩盐的凶险,贫瘠土地上挣扎求生的乡邻们,他们的苦难也日复一日地刻进我的眼里,烙在我的心上。我忘不了隔壁的王寡妇,男人被征去修河堤,累死在工地上,连尸骨都没找回来。为了养活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能靠给富户浆洗缝补,换取一点点可怜的粮食。那年冬天格外漫长寒冷,王寡妇终于病倒了,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奄奄一息。她那个刚满六岁的小女儿,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单薄的破棉袄,赤着冻得通红皴裂的小脚,在漫天风雪里,挨家挨户地磕头乞讨,只为给娘亲讨一口热粥。
风雪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小丫头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蹒跚,每一次摔倒,都挣扎着爬起来,小小的膝盖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对着紧闭的门扉叩头,额头沾满了脏污的雪粒,稚嫩的声音冻得发抖:“求求…好心的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我娘…我娘快不行了…”
然而,回应她的,大多是紧闭的门扉,或是门缝里冷漠的窥探,甚至还有不耐烦的呵斥:“滚开!小叫花子!晦气!” 富户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狰狞冰冷。
我正好从外面回来,怀里揣着刚用私盐换来的一点糙米。看到那小小的身影在朱门大户前绝望地磕头,听着那门内隐隐传来的丝竹宴饮之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悲凉瞬间攫住了我!我冲过去,一把将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丫头从冰冷的雪地上拉起来,紧紧裹进我破旧的棉袄里。她的身体冰凉得像块石头,小脸上满是泪痕和冻伤。
“别怕,” 我声音沙哑,抱着她走向王寡妇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有哥哥在。” 我把那点仅有的糙米倒进她家冰冷的锅里,点燃灶膛里仅剩的几根柴火。看着锅里渐渐冒起的热气和米香,小丫头依偎在我怀里,贪婪地吸着鼻子,大大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而躺在炕上的王寡妇,枯槁的脸上滚下两行浑浊的泪。
那晚,我坐在王家冰冷的灶膛前,听着屋外呼啸的风雪和屋内王寡妇压抑的咳嗽声、小女孩睡梦中不安的呓语,胸中如同堵着一块巨大的寒冰。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为何富者田连阡陌,酒肉臭于朱门?为何贫者无立锥之地,冻骨委于沟壑?那长安城里的天子,那衮衮诸公,他们可曾听见这风雪中的哀嚎?可曾看见这冻毙的饿殍?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那些曾在书卷中读到的慷慨诗句,那些年少时仗剑天涯、匡扶正义的模糊梦想,此刻在残酷现实的映照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手中的书卷,能救得了眼前这濒死的母女吗?能填饱这冤句城无数饥肠辘辘的肚腹吗?一股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冲动涌上来,我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那把旧猎刀——那是父亲给我防身用的,刀刃在昏暗的灶火映照下闪着幽冷的光。我狠狠地将刀尖刺向地面夯实的黄土!嗤啦一声,刀尖没入土中,直没至柄!刀柄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如同我此刻激愤难平的心绪。这刀,这力,若不能斩尽世间不平事,读书何用?功名何用?!
盐仓前,震耳欲聋的“反了!反了!” 的怒吼声浪,将我从那冰冷彻骨的童年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眼前是沸腾的人群,是燃烧的眼眸,是紧握的、渴望砸碎这枷锁的拳头!胸中积压了半生的块垒,被这同仇敌忾的烈焰烧得滚烫!我深吸一口带着盐腥和尘土气息的空气,那空气灼热,充满了力量。
“乡亲们!父老兄弟们!” 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鼎沸的人声,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王仙芝王大帅在长垣举旗,喊出了我们的心里话!这世道,官逼民反!这朝廷,早已烂到了根子里!它吸我们的血,啃我们的骨,不给我们活路!” 我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跟随我多年的旧猎刀——正是当年在王家灶膛前刺入黄土的那把!刀身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看看我们脚下!” 我刀尖指向盐碱白茫茫的大地,“看看我们身上!” 刀尖划过台下众人褴褛的衣衫,“再看看我们身边饿死的亲人!”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激起更深的共鸣与愤恨。
“读书?他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黄巢信了!我十年寒窗,耗尽家财,换来了什么?” 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锥心刺骨的嘲讽与悲愤,“换来了长安城朱门紧闭的冷眼!换来了狗官一句‘貌丑’的羞辱!换来了这吃人的世道,变本加厉的盘剥!”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看着我,充满了同情和更深的怒火。
“这书,读它何用?!” 我猛地举起手中那本从不离身的、早已翻得卷了边的《论语》,在万众瞩目之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高台的硬土上!砰!尘土飞扬!书页散开,如同被撕碎的、无用的谎言!“这功名,要它何用?!” 我怒吼着,一脚踏在那散落的书页上!这决绝的姿态,如同一个信号,彻底点燃了台下积蓄已久的、对这不公世道的滔天恨意!
“黄大哥说得对!”
“去他娘的圣贤书!去他娘的狗功名!”
“反了!跟着黄大哥反了!杀出一条活路来!”
怒吼声再次冲天而起,比刚才更加狂暴,更加不可阻挡!人群彻底沸腾了!我看到盐工们挥舞着刮盐的铁铲,农夫们举起了锄头,猎户们亮出了猎叉!一张张被苦难扭曲的脸庞上,此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疯狂与对生路的极度渴望!
“好!” 我振臂高呼,声如雷霆,“既然天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自己劈开一条血路!既然朝廷视我等如草芥,我们就让这草芥之火,烧透他李唐的半壁江山!” 我将手中猎刀高高擎起,刀尖直指苍穹,“今日,我黄巢,在此立誓!响应王仙芝王大帅义旗,聚众举事!诛无道,安黎元!此刀所指,便是我等生路所在!凡我同仇,拿起你们手中的家伙!跟我走!”
“愿随黄大哥!诛无道!安黎元!”
“愿随黄大哥!杀狗官!求活路!”
“冲天大将军!冲天大将军!”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个名号,瞬间得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冲天大将军!冲天大将军!” 这狂热的声浪,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黄河怒涛,席卷了整个盐场,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压抑了千百年的冤屈与愤怒,一股脑地倾泻向那腐朽的苍穹!
看着台下汹涌的人潮,感受着那几乎要撕裂大地的力量,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悲怆与豪情的激流在我胸中奔涌。我知道,这一步踏出,再无回头路。这燎原之火,已然点燃!我将猎刀猛地指向西南方向——长垣所在!
“擂鼓!开拔!兵发长垣,会盟王帅!”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