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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烽火,血染中原。从冤句那白茫茫的盐碱地杀出,我黄巢的旗号,连同王仙芝的“天补平均”大旗,已成席卷河南、山东、安徽的燎原烈焰。朝廷的仓廪被我们打开,狗官的脑袋被我们砍下,裹着破布的脚板踏过州县的城墙,踩碎了李唐王朝虚伪的体面。
官军的围剿像扑火的飞蛾,一波接一波,在义军的刀锋下化为灰烬。我手中的刀,早已不是当年刺入王家灶膛黄土的那柄猎刀,它饱饮过无数盐丁、都尉、乃至刺史的血,刃口崩了又磨,磨了又崩,寒光里淬着血与火。
然而,最深的裂痕,却从我们义军自己的营垒里滋生。仙芝兄,当朝廷那裹着蜜糖的招安诏书递到你面前时,我分明看到你眼底的动摇,像黄河春汛时松动的冰凌。那一刻,我胸中的怒火,比攻破任何一座坚城时都要炽烈!这用无数兄弟尸骨铺就的路,岂能转头跪向那腐朽的龙椅?!
乾符二年的冬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覆盖了刚刚被我们攻克的濮州城。城头上,取代了李唐龙旗的,是王仙芝那面巨大的“天补平均”旗,以及我黄巢的“冲天”战旗。两杆大旗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卷起的雪沫扑打在守旗士卒冻得发紫的脸上。
我站在城楼箭垛旁,俯瞰着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城池。街道上,义军的士卒正押解着一队队垂头丧气的俘虏,大多是弃械投降的州兵和来不及逃走的胥吏。城内几处粮仓正冒着滚滚浓烟——并非焚烧,而是义军的伙夫在连夜熬煮稀粥。无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扶老携幼,在粮仓外排起长龙,手里紧紧攥着破碗瓦罐,眼巴巴地望着那冒着热气的粥棚,眼中是久旱逢甘霖般的渴望与麻木。寒风卷着雪片,钻进他们单薄的衣衫,冻得瑟瑟发抖,却无人离开。
“黄将军!” 身后传来王仙芝浑厚的声音。他裹着一件缴获的狐裘大氅,大步走来,脸上带着攻占州城的意气风发,眉眼间却也有挥之不去的疲惫。“此战大捷!濮州一破,河南震动!你我兄弟之名,当使长安小儿夜不能寐矣!” 他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力道很大。
我转过身,目光扫过他身后几个同样披着华贵裘皮、喜形于色的将领,又落回城下那些在寒风中等待一口热粥活命的百姓身上,心中并无多少破城的喜悦,反倒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仙芝兄,” 我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有些干涩,“破城易,活人难。城中存粮几何?能撑几日?这数万饥民,还有城外源源不断闻风来投的流民,如何安置?严冬酷寒,冻毙者已见增多。”
王仙芝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挥了挥手,带着一种豪迈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巢弟多虑了!破了城,开了仓,便是活路!粮不够?前方还有曹州、宋州!朝廷的仓廪,就是我们义军的粮仓!至于饥寒…” 他指着城下,“你看,有粥棚,有缴获的布匹分发下去,熬过这个冬天便是!等我们打到大江以南,鱼米之乡,还愁温饱?” 他身后的将领们纷纷附和:“大帅高见!”“跟着大帅,吃香喝辣!”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目光越过欢呼的士卒和领粥的百姓,投向更远处白茫茫的原野。那里,有倒毙路旁无人掩埋的饿殍,被大雪渐渐覆盖,成为大地上一块块微小的、不起眼的凸起。这景象,让我骤然想起冤句城外,风雪中叩头乞讨的王家小女儿。三年征战,攻城略地,我们砸碎了旧的枷锁,可新的活路,真的如仙芝兄所言,就在下一座城池里吗?这种以战养战、如同蝗虫过境般的劫掠流窜,又能支撑多久?一个模糊却沉重的念头,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心头:我们,究竟是在开创一个新世道,还是在重复一场规模更大的、流血的掠夺?
疑虑归疑虑,战争的车轮一旦启动,便只能滚滚向前。乾符三年春,冰雪初融,道路泥泞不堪。义军主力在王仙芝指挥下,裹挟着新附的流民,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流,浩浩荡荡扑向曹州(今山东菏泽曹县)。我率本部精锐,被部署在侧翼,策应主攻,同时承担袭扰官军粮道、阻击援兵的重任。这是我擅长的战场,如同当年在黄河滩涂躲避盐丁,在官道密林中伏击税吏。
曹州城高池深,守将宋威是朝廷新调来的平叛招讨使,老于行伍,并非易与之辈。他坚壁清野,将城外百姓强行驱赶入城,烧毁来不及运走的存粮,留下焦土一片。王仙芝强攻数日,云梯被烧毁,撞城槌被砸断,士卒伤亡惨重,尸体堆积在护城河边,引来成群的乌鸦盘旋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
“大帅!硬攻不行啊!宋威这老贼早有准备!” 中军帐内,王仙芝麾下大将尚君长焦躁地叫道,他手臂上裹着渗血的布条,是今日攻城被滚木砸伤。
王仙芝脸色铁青,一拳砸在铺着地图的木案上,震得杯盏乱跳:“该死的宋威!该死的城墙!难道我数万义军,要困死在这曹州城下不成?!”
我站在帐角阴影里,一直沉默地观察着地图。曹州的地形,城防的薄弱点,宋威兵力部署的规律…无数信息在我脑中碰撞、组合。忽然,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我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帐中的喧哗:“仙芝兄,曹州城西南角,临着一条废弃的古河道,名唤‘老龙沟’。沟深且陡,长满荆棘芦苇,平日少有人迹,官军布防也最松懈。但沟底并非实土,而是历年雨水冲刷、淤泥沉积形成的软地,下面…埋着前朝废弃的砖窑坑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带着惊疑。王仙芝眉头紧锁:“砖窑坑道?巢弟,你是说…”
“对!” 我向前一步,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老龙沟的位置,“宋威自以为背靠古沟,天险无忧。他绝想不到,我们能从地下挖过去!给我三百死士,不需攻城器械,只需铁锹、镐头、引火之物!给我三天时间,从老龙沟底掘进,直通城墙地基!塌他一段城墙,打开缺口!届时,仙芝兄可于正面佯攻吸引注意,我部精锐从缺口突入,里应外合!”
帐中一片死寂。掘地道攻城,古来有之,但在敌军眼皮底下,从一条看似绝路的深沟里动手?这无异于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三百人便会被活埋,或被守军发现围歼。
王仙芝死死盯着地图,又看看我,眼中精光闪烁,那是赌徒看到翻盘希望时才有的光芒。“好!巢弟,此计虽险,却是打破僵局的唯一生路!三百死士,由你亲自挑选!所需之物,尽数供给!三日后,我要看到曹州城墙,为我义军洞开!”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成了我记忆中最为漫长、也最为窒息的煎熬。三百精挑细选、悍不畏死的兄弟,全是当年跟我贩过私盐、在刀口舔过血的冤句同乡,他们沉默地跟着我,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像一群幽灵滑下老龙沟陡峭的沟壁。沟底阴冷潮湿,散发着腐烂植物和淤泥的腥臭。荆棘划破衣袍和皮肉,无人吭声。我们找到那处被枯藤败叶掩埋的砖窑遗迹入口,入口狭窄,仅容一人匍匐进入。里面一片漆黑,空气污浊,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不知名动物巢穴的骚臭。坑道多处坍塌,只能勉强辨认出大致走向。
“挖!顺着这旧坑道,朝城墙方向挖!动作要轻!轮番上阵,一刻不停!” 我的命令低沉而急促。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到铁器撞击土石的沉闷声响,以及兄弟们压抑的喘息和汗水滴落的声音。泥土一筐筐被运出洞口,由沟顶接应的人迅速撒入荆棘丛中掩盖。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城墙上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口令声清晰可闻,每一次火把的光亮从沟顶晃过,都让坑道里的空气凝固几分。
挖到第三日深夜,坑道已深深楔入城墙下方。前方土层变得异常坚硬,掺杂着巨大的石块——那是城墙的根基!所有人的精神都绷紧到了极限。就在这时,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是挖掘声?还有模糊的人语!
“不好!被发现了?官军在反挖?!” 紧挨着我的赵大,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手中的铁镐僵在半空。坑道内瞬间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我强迫自己冷静,侧耳细听。那挖掘声很散乱,人语也并非官话,而是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是惊慌的低语!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不是官军!是城内的百姓!宋威坚壁清野,城内人满为患,定有贫民在城墙根下挖地窖或藏身之所,无意中挖到了我们上方!
“别慌!” 我低喝一声,迅速做出决断,“不是官军!是百姓!赵大,带几个人,小心把上面挖通!动作要轻,别吓着他们!”
赵大等人依言,小心翼翼地向上掘进。很快,几块松动的土石落下,一个仅容头颅探出的洞口出现在我们头顶。一张惊恐万状、沾满泥土的瘦弱脸庞出现在洞口,是个少年,他借着下面微弱的火光,看到我们这群满身泥污、手持凶器的人,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
“别怕!孩子!”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我们是城外义军!是来杀狗官宋威,开仓放粮救你们的!” 我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硬面饼塞到他手里。
少年愣住了,握着那块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面饼,眼中的惊恐慢慢被难以置信和一丝希冀取代。他颤抖着嘴唇,回头用土话喊了几句。很快,洞口又出现了几张同样惊恐而麻木的百姓面孔。
“义军…真是义军?开仓放粮?” 一个老者颤巍巍地问。
“千真万确!” 我斩钉截铁,“但此刻需要你们相助!立刻回去,告诉所有想活命的街坊邻居,明日午时,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躲在家中地窖或坚固处,紧闭门户!千万不可上街!待城破,粮仓便是你们的!”
那几个人影激动地点着头,迅速缩了回去,洞口被小心地用杂物掩盖好。一场灭顶的危机,竟阴差阳错地化作了奇袭的助力!我们不再顾忌声响,全力挖掘最后的硬土和基石。当第一缕天光艰难地透过通气孔渗入坑道时,我亲手将最后几捆浸透了火油的干柴和硫磺硝石,塞进了城墙根基深处挖出的空隙。
“点火!” 嘶哑的命令下达。
引线嗤嗤燃烧,带着死亡的气息,迅速没入黑暗。我们如同退潮般,以最快的速度撤出坑道。
“轰隆——!!!”
一声沉闷如大地咆哮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从曹州城西南角猛然爆发!烟尘冲天而起,如同一条巨大的黄龙腾空!坚固的城墙,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像被巨斧劈开的朽木,轰然坍塌出一个数丈宽的巨大豁口!砖石乱飞,烟尘弥漫!
“杀——!!!” 早已埋伏在沟顶的我部精锐,如同出闸的猛虎,发出震天的怒吼,踏着还在簌簌落下的砖石,率先冲进了烟尘弥漫的缺口!几乎同时,城外王仙芝指挥的大军爆发出海啸般的喊杀声,对城墙发起了最猛烈的佯攻!
曹州城,破了!宋威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从东门狼狈逃窜。堆积如山的官仓粮食,被我们打开。无数百姓涌上街头,这一次,不是领粥,而是争抢着那金黄的米麦,哭声、笑声、欢呼声响彻云霄。我看着一张张因获得粮食而焕发出生气的脸庞,胸中那沉重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些。地道奇袭,险中求胜,这战术的运用,让我在义军中的威望,更添了一层传奇色彩。
然而,朝廷的围剿,如影随形,从未停歇。乾符四年的颍州(今安徽阜阳)之战,成了我记忆中最为惨烈的血战之一。
朝廷调集了精锐的忠武军,由悍将崔安潜统领,人数数倍于我前锋部队。他们不再据城死守,而是主动出击,利用颍水之利,在开阔地带摆开阵势,试图以堂堂之阵,碾碎我们这些“乌合之众”。
那是一片无遮无拦的河滩地。深秋的颍水,水流湍急,寒气逼人。崔安潜的忠武军,铠甲鲜明,刀枪如林,骑兵列阵两翼,步卒方阵居中,强弓劲弩压住阵脚。军容之盛,杀气之烈,远非我们之前遇到的州兵可比。朔风吹动他们猩红的战旗,猎猎作响,如同嗜血的巨兽张开了獠牙。
我率领的五千前锋,刚从一场急行军中赶到,人困马乏,阵型尚未完全展开。面对这铜墙铁壁般的军阵和河水的阻隔,一股寒意瞬间爬上了我的脊背。
“将军!怎么办?退?还是冲?” 身边的副将声音发紧。
退?身后是闻讯赶来的王仙芝主力,一旦前锋溃退,冲乱中军,后果不堪设想!冲?以疲敝之师,正面冲击严阵以待的朝廷精锐?无异于以卵击石!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宽阔湍急的颍水!河面反射着惨淡的秋阳,刺得眼睛生疼。一个念头,带着冰河的寒气,骤然闯入脑海——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退!不冲!” 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传令!全军转向!背水列阵!刀盾手在前,长矛手居中,弓弩手压后!把所有的辎重车辆,推到阵前,给我堆起来!快!”
命令下达,一片哗然!背水结阵?兵法大忌!这是自断退路!但长期的征战,我的军令在部下心中已有了不容置疑的分量。短暂的骚动后,部队爆发出一种绝望的狠劲,迅速转向颍水,背对着冰冷的河水,将仅有的几十辆辎重车横七竖八地推到最前方,形成一道简陋的屏障。刀盾手咬着牙,将盾牌重重顿在泥泞的河滩上,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如林刺出。弓弩手手指扣在冰冷的弓弦上,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所有人都明白,退一步,便是冰冷的河水,便是死路一条!唯有死战!
崔安潜显然没料到我们如此疯狂。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远远望着我们这背靠颍水、如同困兽般的阵型,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黄巢逆贼,自寻死路!传令!骑兵两翼包抄,步卒正面压上!弓弩齐射!给我把他们赶下河喂鱼!”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忠武军的骑兵如同两道黑色的铁流,从两翼缓缓启动,加速,大地开始震颤!正面的步卒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长枪如林,一步步碾压过来!天空中,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带着死亡的尖啸,遮蔽了日光!
“举盾——!” 我声嘶力竭地大吼!
噼噼啪啪!箭矢如同冰雹般砸落在盾牌和辎重车上,发出沉闷恐怖的声响。不时有盾牌被强劲的弩箭洞穿,惨叫声响起,阵型微微晃动。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稳住!谁敢后退一步,老子先砍了他!” 赵大浑身浴血,像一尊凶神,挥舞着卷刃的横刀在阵后咆哮。他是我最信任的盐帮老兄弟,如今是我军中最凶悍的督战官。
“弓弩手!仰射!目标——敌军步卒方阵后列!给我射乱他们的阵脚!” 我再次下令。我们的弓弩射程不如对方,但仰射可以抛射到敌阵后方。不求精准杀伤,只求制造混乱!
稀疏的箭矢带着我军的愤怒射向敌阵后方,虽然效果有限,但确实引起了些许骚动。忠武军的骑兵已经冲到了近前!马蹄翻飞,泥浆四溅!寒光闪闪的马槊,如同毒蛇般刺向盾阵!
“顶住——!长矛手!刺马——!” 我拔出佩刀,冲到最前列,刀尖指向汹涌而来的骑兵洪流!
“杀——!” 前排的刀盾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肩膀死死抵住盾牌!长矛手透过盾牌的缝隙,疯狂地向前攒刺!噗嗤!噗嗤!沉闷的利器入肉声、战马悲鸣声、骑兵坠地的惨叫声瞬间炸响!巨大的冲击力让前排的盾阵瞬间凹陷下去!有盾牌被撞碎,有长矛被折断,有士卒被撞飞,落入身后冰冷的颍水!
但更多的人,如同脚下生根!他们用身体填补缺口,用血肉之躯硬抗着钢铁洪流的冲击!忠武军骑兵的第一波冲击,竟被我们这简陋的背水阵硬生生顶住了!河滩上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残肢断臂,人尸马骸,混合着泥浆和血水,狼藉一片。冰冷的颍水,渐渐被染成了刺目的红褐色!
“步卒!压上!给我碾碎他们!” 崔安潜看到骑兵受阻,气急败坏地挥舞令旗。
忠武军的步卒方阵,踏着同袍和敌人的尸体,如同碾压一切的铁轮,轰然撞上了我们摇摇欲坠的前沿!刀枪碰撞的刺耳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的哀嚎……汇成一片地狱的交响!阵线在巨大的压力下不断后缩,离冰冷的河水越来越近!每一步后退,都踩在倒下的兄弟尸体上!
就在防线即将崩溃的刹那,我猛地瞥见崔安潜那杆高高飘扬的帅旗!它立在步卒方阵后方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上,周围护卫相对稀疏!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阴霾!
“赵大!” 我血灌瞳仁,嘶声怒吼,声音压过了震天的厮杀,“带上所有还能动的骑兵!跟着我!目标——崔安潜的帅旗!斩将!夺旗!”
赵大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疯狂的凶光:“得令!兄弟们!跟黄将军冲啊!剁了崔安潜的狗头!” 他翻身上马,身后仅存的百余骑,多是当年贩盐时练就了骑术的亡命徒,此刻也如同打了鸡血,纷纷上马!
“开阵——!” 我暴喝一声,手中长刀狠狠劈下!前方苦苦支撑的步卒兄弟,闻声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向两侧一分,让开一条狭窄的血路!
“杀——!” 我一马当先,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摇摇欲坠的阵地,直扑那面猩红的帅旗!赵大和百余骑紧随其后,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向敌军的腰眼!
这一下变起肘腋!崔安潜的注意力全在正面绞杀,完全没料到我们这群困兽会突然反噬,而且目标直指他的中军帅旗!他身边的护卫仓促应战,阵型大乱!
“挡住!挡住他们!” 崔安潜惊骇欲绝,声音都变了调。
晚了!我和赵大如同两尊血狱杀神,刀光过处,人仰马翻!战马嘶鸣着撞开挡路的士兵,我手中的长刀早已砍得卷刃,手臂酸麻,全凭一股悍勇之气支撑!眼中只有那杆越来越近的帅旗!
“崔安潜!纳命来——!” 距离帅旗不足十丈,我厉声咆哮,声震四野!手中卷刃的长刀脱手飞出,化作一道凄厉的寒光,直射帅旗下那个惊慌失措的身影!
“啊!” 崔安潜虽被亲兵拼死推开,但刀锋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削掉了他头盔上的红缨!他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拨马就想后退!
“帅旗倒了!大帅败了!”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义军士卒,在混乱中看到了帅旗晃动、崔安潜后退的一幕,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
这喊声如同魔咒!正在猛攻的忠武军步卒,闻声惊愕回头,果然看到中军帅旗摇摇欲坠,主帅似乎遇险!正面久攻不下的焦躁,侧翼被骑兵突袭的恐慌,瞬间被点燃!军心动摇!攻势为之一滞!
“援军!大帅的援军到了!” 几乎同时,在忠武军的侧后方,地平线上烟尘大起!王仙芝的主力大军,终于赶到了!震天的战鼓声和号角声如同海啸般传来!
“败了!快跑啊!” 忠武军的阵脚彻底乱了!先是侧翼的骑兵开始溃退,接着是正面的步卒。兵败如山倒!崔安潜再也无法控制局面,在亲兵簇拥下,狼狈不堪地向后逃窜。
“追!别放跑了崔安潜!” 我夺过一杆长槊,率领着同样杀红了眼的骑兵,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颍水河畔,一场血腥的追击战再次上演。忠武军丢盔弃甲,遗尸遍野,冰冷的河水吞噬了无数溃兵。崔安潜仅以身免。
颍水之战的惨胜,是用无数兄弟的性命堆出来的。背水一战的凶险,斩将夺旗的疯狂,让我在义军中的“黄阎王”之名,彻底响彻敌我双方。我的战术,也愈发趋向于险中求胜,以命搏命。每一次死里逃生,都让我对朝廷的恨意更深一层,对自身力量的渴望也更加强烈。
然而,最大的风暴,并非来自战场,而是来自义军内部,来自那杆曾经与我并肩的“天补平均”大旗之下。
乾符五年的深秋,我们刚刚在蕲州(今湖北蕲春)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歼灭了追击的一支官军偏师,士气正盛。王仙芝下令在城外一处背山面水的开阔地扎下大营,犒赏三军。篝火熊熊,烤肉的香气弥漫,缴获的劣酒在粗陶碗里晃荡,士卒们围着火堆,大声谈笑,划拳行令,庆祝着又一次的胜利,暂时忘却了征途的疲惫与死亡的阴影。
我坐在主帐外一堆篝火旁,默默擦拭着那把跟随我多年的佩刀。刀身布满细密的缺口和暗红的血痕,映照着跳跃的火焰,如同一条沉睡的嗜血毒蛇。赵大端着两碗酒,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咧嘴笑道:“将军,喝点?今天砍得真他娘的痛快!那帮狗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接过碗,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心头那丝莫名的阴霾。胜利的欢腾之下,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王仙芝和他那几个心腹大将,如尚君长、王重霸等人,并未与士卒同乐,而是早早进了主帐,帐帘紧闭,灯火通明,隐隐有低语声传出,气氛显得压抑而神秘。
“仙芝兄近来…似乎心事重重。” 我放下酒碗,目光投向那顶灯火通明的主帐。
赵大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凑近低声道:“将军,您也察觉了?我听说…长安那边,好像派了人来…不是打仗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派了人来?不是打仗?一个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招安?!这两个字,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猛地冲上我的脑海!当年在冤句盐场,我们为何而反?“诛无道,安黎元”!难道这血染的征途,这无数倒下的兄弟,到头来,竟是为了换来一纸跪求朝廷施舍的诏书?!
就在这时,主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王仙芝的大笑声传了出来,带着一种刻意张扬的、如释重负般的畅快:“哈哈哈!好!好!巢弟!赵兄弟!快进来!有天大的好事!”
我和赵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和冰冷。我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按着刀柄,大步走进主帐。
帐内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正旺。王仙芝端坐在主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他身旁坐着一个穿着青色圆领官袍、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鼠须的中年人,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倨傲。尚君长、王重霸等人分坐两侧,脸上都带着兴奋和期待的神色。气氛热烈,却与帐外的士卒狂欢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上位者的算计。
“巢弟!快来见过王公公!” 王仙芝热情地招呼我,指着那白面官员,“这位是王公公,奉圣人之命,千里迢迢,给我们义军送富贵前程来了!” 他特意加重了“圣人”二字。
王公公放下茶盏,矜持地对我拱了拱手,尖细的嗓音在帐内响起:“杂家王镣,见过黄将军。将军神勇,威震中原,圣人在长安亦有所闻,深感惋惜。圣人仁德,念尔等皆是大唐子民,一时为饥寒所迫,误入歧途。今特颁恩旨,赦免尔等一切罪愆!”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缓缓展开,朗声宣读:
“敕曰:王仙芝等,本属良民,迫于时艰,聚众为乱。朕悯其情,特开天恩。着授王仙芝左神策军押衙兼监察御史之职!尚君长、王重霸等有功头领,皆授官职!尔部义军,即日就地解散,择其精壮者编入神策军,余者归乡复业,永享太平!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尚君长、王重霸等人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呼吸都变得粗重。监察御史!神策军押衙!这是他们这些草莽出身的泥腿子,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高官显职!
王仙芝站起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他对着长安方向,深深一揖:“臣王仙芝,叩谢天恩!圣人仁德,泽被苍生!吾等迷途知返,愿为朝廷效力,肝脑涂地!”
“仙芝兄!” 我的声音,如同冰封的河面突然开裂,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愤怒,骤然打破了帐内虚假的祥和,“你方才说什么?叩谢天恩?迷途知返?” 我死死盯着他,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钢锥,“我们在冤句盐场竖起反旗时,喊的是什么?是‘诛无道,安黎元’!我们在濮州、在曹州、在颍州,死了多少兄弟?他们的血还没冷透!你现在告诉我,我们错了?我们是迷途的羔羊,要回头跪舔那踢翻了我们饭碗的脚?!”
帐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王仙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尚君长等人也惊愕地看着我。王镣公公白净的面皮上掠过一丝愠怒和轻蔑。
“巢弟!休得胡言!” 王仙芝脸色一沉,带着几分威严和劝诫,“圣人宽宏,既往不咎!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你要带着兄弟们,一辈子当流寇,东躲西藏,最后被官军剿灭吗?有了官职,有了前程,我们才能真正为百姓做事!这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 我怒极反笑,笑声在帐内回荡,带着一种悲怆的疯狂,“好一个长久之计!用兄弟们的血,染红你王仙芝的官袍?用‘安黎元’的誓言,换来一个给朝廷当鹰犬的‘监察御史’?王仙芝!你抬头看看!看看这帐外!那些围着篝火,刚刚为你打下蕲州的兄弟!他们是谁?是活不下去的盐工!是田地被夺的农夫!是家破人亡的流民!他们跟着你,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穿上这身狗皮,去盘剥和他们一样的穷苦人!他们是为了砸碎这个吃人的世道!”
我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几乎戳到王仙芝的鼻尖,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咆哮:“你问问他们!问问那些死在城墙下的兄弟!问问那些冻死在盐碱滩上的乡亲!他们答不答应!你这官袍,是用他们的白骨垫起来的!你这富贵,是用他们的冤魂换来的!这官,你做得安稳吗?!”
“黄巢!放肆!” 王仙芝被我当众如此顶撞,脸上挂不住,勃然大怒,“我乃义军主帅!招安大事,岂容你在此咆哮!来人!”
“谁敢动!” 我身后的赵大早已按捺不住,呛啷一声拔出腰刀,如同怒目金刚般挡在我身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帐内众人。帐外的亲兵听到动静,也纷纷拔刀冲了进来,刀锋相向!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王镣吓得脸色煞白,缩在王仙芝身后,尖叫道:“反了!反了!王仙芝!这就是你的部下?如此桀骜不驯,如何能为朝廷所用?!”
王仙芝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看看我,又看看吓得发抖的王镣,再看看尚君长等人期盼的眼神,眼中充满了挣扎和矛盾。招安,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是他心底隐秘的渴望,也是他作为主帅,给追随者谋求出路的责任。但黄巢的激烈反对,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些底层士卒的滔天恨意,又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决心。
“巢弟…” 王仙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恳求,试图缓和,“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圣人恩旨,亦是机会…”
“从长计议?” 我冷冷地打断他,目光扫过那卷刺眼的明黄绢帛,如同看着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胸中那股积压了数年的怒火、屈辱、对无数倒毙兄弟的愧疚、对王仙芝背叛誓言的悲愤,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转身,一把抄起旁边木案上盛满劣酒的粗陶大碗!那浑浊的酒液,倒映着帐内跳动的火光和一张张或惊惶或愤怒的脸!
“王仙芝!还有你们!”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尚君长、王重霸,最后定格在王镣那张令人作呕的白脸上,“记住今日!记住这碗酒!”
话音未落,我手臂猛地一挥!粗陶大碗带着我全部的悲愤与决绝,狠狠砸在坚硬的泥地上!
“砰——!”
一声刺耳的爆响!陶片四溅!浑浊的酒液如同肮脏的血泪,泼洒在明黄的圣旨上,泼洒在华丽的地毯上,也泼洒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义军的路,我黄巢,与尔等,就此分道扬镳!” 我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转圜余地,“招你们的安,做你们的官!我黄巢,和我的兄弟,只认‘冲天’旗!只走‘诛无道’的路!这李唐的天,不把它捅个窟窿,我黄巢誓不为人!”
说完,我猛地一挥手,带着赵大和一众亲兵,在满帐死寂和惊骇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冲出大帐,冲入了外面清冷的秋夜之中。身后,那顶象征着义军最高权力的大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陶片的碎响,还在空气中回荡,如同一个巨大联盟彻底崩裂的哀鸣。
王仙芝颓然坐回椅中,看着地上那摊混着酒液的诏书碎片,脸色惨白。尚君长等人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不安。王镣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帐外:“反贼!冥顽不化的反贼!王仙芝,你看清楚了!这就是你结义的兄弟!”
分裂,已成定局。这蕲州城外的秋夜,篝火依旧在燃烧,酒香依旧在弥漫,但义军的心,已经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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