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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杀的血腥气还未在山风里散尽,寨墙豁口残留的暗红印记刺目惊心。击退敌人的短暂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满目狼藉和挥之不去的惨烈。临时清理出来、靠着残墙搭建的简陋医棚里,压抑的**和低低的哭泣声,如同冰冷的针,刺穿着每个人的耳膜。
棚内铺着干草和破布的地面上,蜷缩着七八个身影。
有寨子里守墙的汉子,被滚落的石块砸中了小腿,血肉模糊,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有半大的少年,在混乱中被敌人胡乱射出的流矢擦过胳膊,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疼得小脸煞白,牙齿咯咯作响;还有从山下张家沟抬上来的两个村民,是被崔家恶仆泄愤殴打的,肋骨断了,口鼻淌血,气息微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草药苦涩的味道和汗水的酸馊。
白芷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她的双手沾满了凝固和新鲜的暗红血污,原本素白的粗布外衫前襟一片狼藉。
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沾着草屑的脸颊滑落。她眼神专注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伤者痛楚扭曲的脸庞。
没有慌乱,没有迟疑,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
她先用煮沸后放凉的溪水,仔细冲洗一个汉子小腿上狰狞的伤口,浑浊的血水混着泥土碎石被冲开,露出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汉子疼得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嘴唇破裂出血。
白芷的动作却稳如磐石,用削薄的骨片小心剔出嵌入皮肉的碎石,然后用烧红冷却的骨针,穿上搓揉消毒过的韧草茎,一针一针,稳稳地将绽开的皮肉.缝合起来。针脚细密整齐,仿佛在缝补一件破损的衣裳。
“忍着点,骨头没断,皮肉伤。”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汉子的剧痛,“敷上药,养些日子,这条腿还能站着杀敌。”
旁边那个被箭矢划伤胳膊的少年,疼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白芷处理好汉子,立刻转向少年。
她清理伤口更快,动作麻利地敷上厚厚一层刚刚捣烂的、散发着辛辣苦涩气味的深绿色草药糊,用相对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固定。
“别怕,”她抬起头,看着少年惊恐的眼睛,声音难得地放柔了一丝,“筋没断,皮肉伤好得快。安心躺着,过几天又能跑跳了。”
她的冷静和沉稳,如同定海神针,让棚内弥漫的恐慌和无助稍稍平息。伤者看着她专注麻利的身影,听着她平静却带着力量的声音,仿佛疼痛都减轻了几分。
连被抬进来的张家沟伤者,那浑浊绝望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医棚口。
李琰走了进来。棚内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苦涩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伤者压抑的痛哼和低泣。
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门口的光。目光扫过一张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扫过地上染血的布条和草药渣滓,最后落在白芷那双沾满血污、却依旧沉稳缝合伤口的手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每一个伤者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他们的伤口,低声询问几句。
当他看到那个小腿伤口狰狞、骨茬外露的汉子时,眉头紧紧锁起;当他听到张家沟伤者断断续续诉说如何被崔家恶仆用棍棒殴打时,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刀削一般。
战争的残酷,第一次如此赤裸而沉重地摆在他的面前,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滚烫的血肉和绝望的**。
“叶七娘,”李琰走出医棚,声音低沉嘶哑,“把缴获的那些还算干净的布匹,全都拆了,煮过,给白先生送过去!有多少送多少!”
寨墙下清理出的空地上,堆放着这次血战的缴获。叶七娘正带着两个妇人仔细清点登记:五把刃口卷曲、布满豁口的粗铁砍刀;三杆枪头锈迹斑斑、木柄开裂的长枪;七八根裹着铁箍头的哨棒;还有几件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血迹的皮甲,散发着难闻的汗馊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阿弃哥,都在这了。”叶七娘指着地上的一摊东西,声音也有些沉重。
李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尺,一一扫过这些用寨子里的血换来的破烂。
“刀!”他指向那几把砍刀,“石头一把,王猛一把,刘三一把!剩下两把,给守豁口时最拼命的两个兄弟!”
“长枪!老梁一把,另外两把,分给今天捅死恶仆的兄弟!”
“皮甲!”他顿了顿,“给石头和老梁!剩下的棍棒,”他指向那些包铁头的哨棒,“分给寨子里还能使力气的妇人!拿在手里,也能砸破狗腿子的脑袋!”
分配简单、直接、公开。没有人质疑,没人争抢。每一件武器的归属,都对应着今日血战中的担当和牺牲。这是用命换来的东西,更是活下去的希望。
李琰走到空地中央,站在那堆染血的武器旁。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挺拔却疲惫的身影。所有还能站立的寨民,包括张家沟幸存的村民,都默默围拢过来,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对未来深深的忧虑。
“受伤的兄弟,”李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养伤的日子,口粮加倍!”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受伤的汉子们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还有…”李琰的目光投向张家沟村民的方向,“山下张老四,为了护着自家婆娘娃子,被崔家的狗腿子活活打死…尸首,石头带人去抬回来,好好安葬!”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以后,寨子里分粮,有他张老四的一份!这份粮,分给张家沟活着的老人和孩子!”
人群瞬间寂静。
张家沟活着的几个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那些失去父亲的孩子,懵懂地看着李琰,似乎还不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谢…谢恩公!”一个张家沟的老婆子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阿弃哥…仗义!”寨子里有人低吼了一句。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悲愤和一股拧在一起的决心,在人群中悄然涌动。
李琰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疲惫的脸庞在夕阳下如同石刻,眼神却锐利如刀锋:
“崔家要我们死?要抢我们的粮?要抓我们的人?”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那就让他们来试试!咬碎我们一口牙,老子也要崩掉他满嘴狗牙!”
“对!崩掉他满嘴狗牙!”
“跟他们拼了!”
短暂的寂静后,群情激愤!汉子们挥舞着拳头,妇人们咬着牙,连半大的孩子都挺直了小胸脯。恐惧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的、同仇敌忾的铁血决心!
萧玉璃抱着手臂,靠在稍远处一段半塌的寨墙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她看着李琰查看伤员时沉重的眼神,看着他分配缴获时毫不拖泥带水的决断,听着他宣布抚恤时那掷地有声的话语,以及最后那番带着血腥味的宣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明亮审视的眸子里,之前那种纯粹的、带着距离感的探究意味,似乎悄然淡去了一丝。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认同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微澜。
夜深了。
山风呜咽着穿过残破的寨墙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白日喧嚣的坞堡终于陷入死寂,只有医棚里还透着一丝微弱的光亮。
白芷独自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豆大的灯火摇曳着,将她专注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草壁上,显得格外瘦削。她面前摆着一个粗糙的石臼,正用一根光滑的石杵,一下一下,用力捣着里面晒干的草药。沉闷的“咚咚”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神情专注而疲惫。
一双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靴子停在棚外。
李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他将碗轻轻放在白芷手边的石板上。
“喝口水,歇会儿。”
白芷捣药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头,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着她同样疲惫的脸。
她没有去碰那碗水,而是抬起那双清亮却也布满血丝的眼眸,静静地看向李琰。他脸上沾着泥灰和没擦净的血渍,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深处却像埋着两块烧红的烙铁,炽热而坚定。
“救人是本分。”白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目光却没有移开,“谈不上辛苦。”
她顿了顿,石杵在臼里缓缓转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昏黄的灯火在她眼底跳跃。
“倒是你…”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无比,“崔家,不会善罢甘休。你真要带着这几百口子人,守在这穷山恶水,和这坞堡…共存亡?”
李琰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走到医棚门口。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苍穹,几颗寥落的寒星在极高远的天幕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冰冷而疏离。脚下的土地,身后的石屋草棚,寨墙上模糊的轮廓…这片残破荒凉的山坳,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冰冷的夜色,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撼不动分毫的力量,如同从岩石深处碾磨而出:
“这里,是几百条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死过一次的人,更知道活着不易。”
山风猛地灌入棚内,吹得油灯剧烈摇曳,几乎熄灭。李琰的身影在明灭的光影里如同磐石。
“守不住…”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也得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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