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易战之谶语 > 第四章 血书旱魃
最新网址:www.00shu.la
    青国历一八一七年的夏天,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像一只烧红了的巨大烙铁,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自江北龙脉泣血,稷子哥生死不明后,李易便像一粒被狂风吹散的草籽,辗转流离。此刻,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江北行省龟裂的官道上。

    土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柔软与丰腴,触目所及,是蛛网般狰狞蔓延的巨大裂口,深不见底,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丝水汽。枯死的禾苗如同无数指向苍天的焦黑手指,在热风中发出簌簌的哀鸣。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绝望的气息,沉重得让人窒息。

    官道两旁,景象凄惨。衣衫褴褛的流民汇成一股股浑浊、缓慢移动的浊流,麻木地向北蠕动。他们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有人走着走着,便像被抽去了骨头般软倒在地,再无声息。路边的树皮已被剥食殆尽,露出惨白的树干,如同被啃噬过的巨大骸骨。偶尔有孩子微弱的哭声响起,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李易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他怀里紧紧揣着半个硬得像石头的麸饼,那是他仅存的口粮。他脸上,那道早已干涸、却依旧隐隐透着暗金色的污痕,去年龙脉泣血时溅落的印记——在烈日的曝晒下仿佛又灼热起来。那夜稷子哥染血的身影、山坳里如倾盆的血雨、地底深处那悲恸到极致的龙吟,还有自己脱口而出那句带着血锈味的预言——“龙血不止…兵祸要来了”——此刻在这片赤地千里的炼狱里,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兵祸未至,天罚已临。这千里焦土,莫非就是那泣血龙脉的延续?

    他不敢深想,只是更加用力地裹紧了破烂的衣衫,低着头,汇入那沉默北上的、蝼蚁般的洪流。目标只有一个:江北边境。传闻那里靠近边关,朝廷为了戍边,多少会有些赈济的口粮施舍。

    当李易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终于看到北境边城那高大的、风沙侵蚀的城墙轮廓时,心中并未涌起多少希望,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源自骨子里的寒意。城门口,景象比江南官道更加诡异森严。

    没有想象中的施粥棚,没有开仓放粮的官吏。只有全副武装、盔甲鲜明的北境边军,如临大敌般排成森然的队列。冰冷的矛尖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映照着城门前一片临时清理出的空地。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叠着许多“东西”——那绝不是等待赈济的灾民,而是一具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尸首!男女老少皆有,大多衣衫破烂,面容扭曲,凝固着死前的惊恐。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臭混合在一起,在灼热的空气中蒸腾,引来成团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披着锃亮山文甲、面容粗犷如岩石的将领,正端坐在城门阴影下一把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他便是北境大将王贲。他手里捏着一卷名册,眼神像秃鹫般扫过地上堆积的尸体,嘴角噙着一丝冷酷而满意的笑意。旁边一个文吏模样的下属,正蘸着朱砂笔,在一本摊开的厚厚簿册上飞快地勾画着,每划一笔,便报出一个数字。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

    王贲的声音粗嘎,带着金铁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钻进每一个蜷缩在远处、瑟瑟发抖的难民耳中:“记清楚了!这些,都是意图冲击边城、勾结外寇的乱匪!杀一个,便是实打实的军功!斩首一级,赏银五两,田一亩!”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扫向远处黑压压的难民群,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杀意,“流民如蝗,不杀,留着消耗军粮,等着他们作乱吗?哼,他们的脑袋,就是本将军功簿上最好的墨!”

    李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眼前堆积的尸体,那狰狞的面孔,破碎的衣衫,分明就是和他们一样,从南方逃难而来的可怜人!哪里是什么乱匪?他们只是想活着,想讨一口吃的!

    原来,兵祸,并非只有金戈铁马、两军对垒。它也可以是这般,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毫无反抗之力的血肉,用同胞的尸骨,染红将军的顶戴!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要呕吐出来。去年山坳里,灭龙杵刺穿龙脉时喷涌的血雨,那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此刻仿佛与眼前这尸堆的血腥味重叠、融合,化作一张无边无际的血色罗网,将他死死罩住。稷子哥拼死挥出的那一锄,终究没能挡住这滔天的兵祸吗?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阴毒、更卑劣的方式降临?

    李易蜷缩在难民群最不起眼的角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血痕。他不敢再看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不敢再看王贲那张冷酷得意的脸。他只知道,这座看似能提供庇护的边城,城门之下,流淌的同样是同胞的血,弥漫的同样是龙脉泣血时那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边城之内,靠近城隍庙的一条清冷小巷深处,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院中青砖铺地,墙角几丛修竹在烈日下也显得有些蔫蔫的。这便是北境大儒陈介夫的居所。

    这一夜,酷热依旧难当。年逾花甲的陈介夫躺在竹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无风,蝉鸣聒噪,更添烦闷。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倦意袭来,他终于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梦境陡然而至,却异常清晰,毫无朦胧之感。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焦土之上,头顶是燃烧般的烈日,脚下是滚烫龟裂的大地,灼热的气浪扭曲着视线。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干渴。

    就在这片绝望的赤地中央,缓缓升起一团巨大的、翻滚扭曲的暗红色“气旋”。那气旋中心,隐隐显露出一具人形——干枯如柴,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骼,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被烈火反复烧灼过的焦褐之色。它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没有眼珠,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怨毒在无声地沸腾、燃烧!一股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阴寒死气,伴随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燥热,从那“气旋”中汹涌而出。

    陈介夫感到自己的魂魄都在这种极端对立的气息下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一道庄严而带着悲悯的金光自虚空中垂落,驱散了部分令人不适的气息。金光中,显出一位身着朱红官袍、头戴梁冠的神祇虚影,面容威严方正,正是本郡城隍!

    城隍神祇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陈介夫身上,宏大的声音直接在他心神中震响,带着金石之音,字字如锤,敲在灵魂深处:

    “陈介夫!此非天灾,乃人怨所聚!万千冤魂,含恨而殁,其怨毒之气,上干天和,郁结不散,化为旱魃!源头,便在城西乱葬岗,无名新冢之下!”

    “掘之!真相自现!解此旱魃之厄,非天雨,乃人心昭雪!”

    话音未落,那团暗红色的、包裹着枯槁人形的怨气气旋猛地爆发出无声的尖啸!无数张模糊扭曲、充满极致痛苦的人脸在气旋表面浮现、挣扎!整个梦境空间剧烈震荡,仿佛要被这滔天的怨气撕裂!

    “啊——!”

    陈介夫猛地从竹榻上惊坐而起,浑身冷汗涔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窗外,天色依旧漆黑,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巡夜梆子单调空洞的回响。

    城隍威严的话语,旱魃那枯槁怨毒的形象,还有那气旋中无数挣扎哀嚎的模糊人脸……一切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他剧烈地喘息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冰凉的草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城西乱葬岗?无名新冢?万千冤魂所化的旱魃?

    王贲!城门下堆积如山的难民尸首!

    一个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次日午后,城西乱葬岗。

    这是一片被遗忘的角落,位于城墙根下背阴的荒坡。遍地是低矮的、东倒西歪的无主坟茔,有的被野狗刨开,露出朽烂的薄皮棺材或森森白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臭。

    陈介夫只带了一个跟随多年的老仆。老仆扛着锄头、铁锹,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老爷……这、这地方邪性得很……真要掘啊?”

    陈介夫面色凝重如铁,他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浑浊的双眼却燃烧着一股近乎殉道者的决绝光芒。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城隍庙请来的、盖着朱砂大印的驱邪符箓,沉声道:“掘!就在这新土堆里找!无名无姓,新埋不久的那种!”

    烈日当头,乱葬岗上死寂无声,只有锄头铁锹挖掘泥土的沉闷声响,单调而刺耳,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老仆每挖一下,脸上的恐惧就加深一分。

    终于,在几处明显是新近堆起的土包中,陈介夫的目光锁定了一个。那坟堆很小,土色较新,周围散落着几片被风吹来的、写着模糊字迹的草纸残片,显然埋得极其草率。

    “就是它!”陈介夫一指那坟包,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

    老仆咬咬牙,挥起锄头。泥土被迅速挖开,很快,一具薄皮白茬的劣质棺材显露出来。棺木粗糙,甚至没有上漆,散发着一股廉价的松木味和泥土的湿气。

    “开棺!”陈介夫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

    老仆用铁锹撬开那并未钉死的棺盖。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霉味和淡淡尸气的味道冲了出来。棺内,躺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早已高度脱水,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焦炭的褐黑色,正是梦中那旱魃的颜色!尸体面目扭曲,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仿佛在临死前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和恐惧。

    然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并非尸体的可怖形态。

    而是那干尸枯槁如柴的双臂,正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死死交叠在胸前!而在那交叠的双臂之下,胸膛的位置,紧紧贴着一卷东西!

    那是一卷布帛,颜色深褐近黑,早已被某种粘稠的液体彻底浸透、板结。它被尸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护在怀中,仿佛比生命还要重要!

    陈介夫的心跳几乎停止。他伸出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手,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生理上的不适,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试图从那干尸枯骨般僵硬的手臂下,抽出那卷深褐色的东西。

    触手之处,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它抽了出来。

    布帛在离开尸骸怀抱的瞬间,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有无数不甘的灵魂附着其上。陈介夫颤抖着,在烈日下,在老仆惊恐的注视中,一点点、极其艰难地试图展开这卷深褐近黑、板结如铁的布帛。

    布帛沉重异常,边缘已经有些破碎。随着他手指的捻动,板结的部分艰难地剥离开来,露出了内里。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那字迹,深深浅浅,大小不一,扭曲颤抖,如同垂死之人的痉挛。它们并非用墨书写,而是用一种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写成——那是血!是无数人的血!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生命刻下的诅咒和控诉!字里行间,充斥着极致的痛苦、绝望、恐惧和滔天的怨愤!

    “王贲杀良……冒功……”

    “城南张氏一家五口……”

    “拒开城门……箭射妇孺……”

    “吾儿三岁……求水不得……死于怀中……”

    “天不佑青!官如豺狼!”

    “血债血偿!”

    无数个名字,无数条人命,无数声泣血的控诉,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汇聚成这卷沉重得几乎拿不住的——万民血书!

    陈介夫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愤直冲顶门,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攥着这卷仿佛在燃烧、在呐喊、在滴血的血书,枯瘦的身躯在烈日下剧烈地颤抖,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砸在滚烫龟裂的土地上,瞬间蒸发。

    “苍天……有眼啊……!”一声悲怆到极致的嘶吼,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回荡在死寂的乱葬岗上空。

    青国帝都,紫宸殿。

    金銮宝座高踞,年轻的皇帝面色阴沉,连日大旱和各地不稳的奏报让他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戾气。殿内气氛压抑,文武百官垂手肃立,噤若寒蝉。

    北境大将王贲,一身戎装,甲胄鲜明,正立于殿中,声若洪钟地禀报着“剿匪大捷”:“……臣戍守边关,夙夜匪懈!月前,侦知有大批流寇借旱灾之名,纠结南下,意图冲击边城,勾结外虏!臣当机立断,率虎贲之师出城迎击,浴血奋战,斩首三千七百余级!匪患荡平,边城安堵!此皆陛下天威所至!”他声情并茂,说到“斩首”二字时,更是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殿中几位与他交好的将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皇帝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微微颔首:“王卿忠勇可嘉,边关……”

    “陛下——!”

    一声苍老却如同裂帛般凄厉的嘶喊,骤然打断了皇帝的话音!满殿皆惊!

    只见白发萧然的陈介夫,不知何时已手捧一个蒙着黑布的托盘,踉踉跄跄冲到了丹陛之下!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状若疯狂,全然不顾朝堂礼仪。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袍上,竟还沾染着点点深褐色的污迹!

    王贲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陈介夫!朝堂之上,岂容你咆哮失仪!还不退下!”

    陈介夫对王贲的呵斥充耳不闻。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托盘,枯瘦的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穿透大殿的穹顶:

    “陛下!北境大旱!赤地千里!非是天灾!乃是人祸!乃是万千冤魂怨气所结,化为旱魃!祸源在此——!”

    话音未落,他猛地掀开了托盘上的黑布!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托盘之上,赫然放着一具蜷缩的、焦黑枯槁的干尸!那尸体扭曲的姿态,大张的黑洞般的嘴,无不透出临死前的极致痛苦和怨毒!而在干尸旁边,摊开的,正是那卷深褐近黑、血迹斑斑、密密麻麻写满控诉的万民血书!

    浓烈的、混合着尸气和血腥的恶臭瞬间在庄严的紫宸殿中弥漫开来!

    “妖……妖言惑众!陈介夫!你竟敢以妖尸秽物惊扰圣驾!罪该万死!”王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指着陈介夫,手指都在哆嗦,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

    陈介夫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如同两柄淬火的利剑,死死钉在王贲脸上,那目光中的悲愤与控诉,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他焚烧殆尽!他不再看王贲,而是转向高踞宝座的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泣血的呐喊:

    “陛下!请看这血书!此非旱魃!此乃我青国北境!被王贲这豺狼之徒屠戮的万千子民!他们求活不得,含冤而死!尸骨堆积如山!怨气冲塞天地!上干天和!方才招致这百日大旱!霍国殃民的,不是天!是这残杀子民、冒领军功的国贼——王贲!”

    他每说一句,便重重地以头叩地,额角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鲜血顺着苍老的脸颊蜿蜒流下,混合着浑浊的老泪,滴落在摊开的血书之上,与那早已干涸的万民之血融为一体。

    “陛下!求您睁开天眼!看看这尸骸!看看这血字!听听这万千冤魂的哀嚎!杀王贲!证国法!祭冤魂!方可平息天怒!求得甘霖啊——陛下——!”

    陈介夫声嘶力竭的控诉,如同惊雷,在死寂的紫宸殿中滚滚回荡。那具无声控诉的干尸,那卷字字泣血的血书,还有老儒额头上刺目的鲜血,构成了一幅无比惨烈、无比震撼的画面。

    年轻的皇帝脸色由阴郁转为铁青,再由铁青转为煞白。他死死盯着托盘上的干尸和血书,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紧紧扣着龙椅的鎏金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落针可闻,只有陈介夫沉重的喘息和额角鲜血滴落的微弱声响。

    王贲面无人色,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殿中那些与他交好的将领,也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一个冰冷到骨髓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从丹陛之上砸了下来,每个字都像冰锥:

    “王贲……你……好大的狗胆!”

    北境边城,西郊祭坛。

    高高的柴堆已经架起。那具从乱葬岗掘出的、承载了万千冤魂怨念的焦黑干尸,被小心地放置其上。陈介夫肃立坛下,一身素服,面容枯槁却异常平静。周围,是黑压压的、闻讯赶来的无数百姓,他们沉默着,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期待,更有深藏的悲愤。

    钦差大臣宣读完圣旨,声音洪亮而肃杀:“……罪将王贲,杀良冒功,荼毒百姓,罪证确凿!着即——斩立决!”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城门口方向,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短促、戛然而止的惨嚎,随即淹没在死寂中。

    与此同时,祭坛之上,火把被掷向柴堆。

    干燥的柴禾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发出噼啪的爆响,贪婪地舔舐着空气,迅速将柴堆中央那具蜷缩的焦黑干尸吞没。

    火焰越烧越旺,浓烟滚滚升腾。起初是呛人的黑烟,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然而,随着火焰的持续燃烧,那浓烟的颜色竟开始发生变化!深黑渐渐褪去,化作一种奇异的、带着沉重质感的深青色!这青烟不再四散,反而笔直地、凝而不散地向着高远的苍穹升腾!如同一根连接天地的、无声控诉的巨大烟柱!

    青烟直上,三日不绝!

    边城内外,所有人都仰着头,呆呆地望着这贯穿天地的青色烟柱。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敬畏、悲悯与期待的情绪,在沉默的人群中弥漫。

    李易也挤在人群里,仰望着那冲天的青烟。三天了,他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出血,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他脸上那道干涸的暗金色龙血旧痕,在烈日下隐隐刺痛。他想起去年秋夜山坳里那场倾盆而下的血雨,想起稷子哥染血的身影,想起自己那句带着腥气的预言。王贲死了,像条狗一样被砍了头。可这旱魃焚化升腾的青烟,真能换来雨水吗?这千里焦渴,真能被洗刷吗?他只觉得疲惫深入骨髓,连抬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第三天黄昏,那笔直的青色烟柱终于开始变得稀薄、飘散。最后一缕青烟袅袅融入暮色,彻底消失不见。

    天空,依旧是那令人绝望的、没有一丝云彩的靛蓝,烈日余威犹在。

    死寂。

    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祭坛周围的人群。无数双仰望着天空的眼睛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微弱星火,在长久的、毫无回应的等待中,开始一点点黯淡、熄灭。

    李易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尘土,砸在脚下滚烫龟裂的土地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蒸发,只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深色小点。

    完了……都完了……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即将彻底吞噬一切时——

    “轰隆隆——!!!”

    毫无征兆地,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整个苍穹的惊雷,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猛然在北境焦渴的大地上空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滚滚雷声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瞬间碾碎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狂风骤起!不再是裹挟着沙尘的热风,而是带着久违的、令人心颤的湿润凉意!强劲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李易猛地睁开眼!

    只见原本万里无云的靛蓝色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搅动!浓重的、饱含水汽的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四面八方疯狂汇聚!如同奔腾的黑色怒潮,翻滚着,碰撞着,迅速遮蔽了整片天穹!云层深处,无数道刺目的电蛇狂乱地扭动、穿梭,将昏暗的天地映照得忽明忽暗!

    “咔嚓——!”

    一道粗大得不可思议的紫色闪电,如同咆哮的巨龙,撕裂了厚重的云幕,直劈而下!仿佛要将这压抑已久的大地彻底贯穿!

    就在这电闪雷鸣、风云色变之中——

    “噼啪……噼啪……”

    几点冰凉的东西,猝不及防地砸落在李易干裂滚烫的脸上,带着尘土的气息。

    他茫然地抬手摸了摸。

    湿的。

    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无数滴!

    不再是稀疏的雨点,而是瞬间连成了线,织成了幕!滂沱大雨,如同天河倒倾,裹挟着天地之威,以万钧之势,轰然砸落!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李易破烂的衣衫,冲刷着他脸上的污垢和那道暗金色的旧痕。他呆呆地站着,仰着头,张大嘴巴,任凭雨水灌入他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冲刷着他脸上纵横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

    视野一片模糊。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风声、雨声,还有周围人群骤然爆发出的、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狂喜呐喊!

    “雨!下雨了!老天爷开眼了啊——!”

    “下雨了——!”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龟裂的大地,冲刷着祭坛上早已冷却的灰烬,冲刷着这座边城连日来的血腥、酷热与绝望。天地间,只剩下这浩荡无边的雨幕,和其中无数个在雨中痛哭、跪拜、呐喊的身影。

    李易站在滂沱大雨中,闭着眼,任凭雨水冲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顺着脸颊流下的滚烫液体,不仅仅是雨水。去年山坳里那场绝望的血雨,此刻仿佛被这从天而降的甘霖洗刷、稀释。稷子哥染血的脸,王贲狰狞的笑,乱葬岗那具护着血书的干尸,还有紫宸殿上老儒额头的鲜血……无数画面在雨幕中旋转、模糊、远去。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与不公,彻底涤荡干净。龟裂的大地贪婪地吮吸着甘霖,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