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雨,如天河决了口子,裹挟着初春最后一丝寒意,狠狠砸向江东行省泥泞的土地。夜色浓得化不开,风在低矮破败的屋脊间凄厉地打着旋,像无数冤魂在呜咽。李易蜷缩在一条窄巷尽头,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砖墙,浑身早已被雨水浸透,每一寸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腹中空得发慌,那点可怜的力气,仿佛正随着冰冷的雨水,一点点从脚底流走,渗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怀里,硬邦邦的触感硌得皮肉生疼。李易下意识地紧了紧破烂的衣襟,手指隔着湿透的粗布,触到那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轮廓,心跳才稍稍有了着落。那是《侠客传》,李易像护着命根子一样,那是稷子哥最喜欢的话本。书页浸了水,微微发胀,墨迹或许已经晕开,但那些滚烫的字句,早已烙在李易心里: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这些字眼,曾是李易在漫漫长路上唯一的火种。
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刃碰撞的刺耳金属声和粗暴的呼喝。李易猛地一缩,几乎将整个身体嵌进墙角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搜!仔细点!犄角旮旯也别放过!”一个公鸭嗓子在雨幕中嘶吼,“上头严令!凡私藏、传抄‘诲盗’之书者,一经查获,立枷三日!告发者,赏纹银五十两!”
五十两!李易的心狠狠一抽,像被冰冷的铁钳夹住。那足以买下好几亩薄田,或是让一家人熬过好几个荒年。这巨大的诱惑悬在头顶,像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脚步声在巷口徘徊,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晃动了几下,又骂骂咧咧地远去了。李易瘫软下来,背靠着墙壁大口喘气,冰冷的雨水流进嘴里也浑然不觉。风声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声“五十两”的回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天色依旧浓黑如墨。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活命的渴望,李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跋涉,终于摸到了城西“墨痕斋”那扇低矮破旧的后门。门板湿漉漉的,散发出陈年木头腐朽的气味。李易迟疑了一下,抬手,指节在湿冷的木板上敲了三下,两下轻,一下重。这是老金定的规矩,就在李易快要饿死时,路过的老金救下了李易,因此李易留在了老金这里。
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窄缝,昏黄的油灯光晕泄出,映出一张布满皱纹、写满警惕的脸。是老金,书坊主人,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着李易。
“谁?”声音压得极低。
“我,小易!。”李易的声音干涩沙哑。
他认出李易沾满泥污的脸,紧绷的神色松弛了一丝,迅速把李易拉了进去,又飞快地闩上门。狭小的后屋里弥漫着劣质墨汁、陈年纸张和潮湿霉味混合的复杂气息。昏黄的油灯下,老金递给李易半个冰冷的硬馍馍和一碗浑浊的温水。李易狼吞虎咽,冰冷的食物滑入胃里,带来一丝微弱的热量。
“风声紧,”老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他瞥了一眼李易下意识护着的前胸,“那东西……还带着?”
李易点点头,手不由自主地又按紧了衣襟里的《侠客传》。
老金深深叹了口气,皱纹在油灯下显得更深了,沟壑纵横:“官府疯了!《快意恩仇录》、《草莽英雄志》……全成了‘诲盗’的毒草!告示贴得满城都是,五十两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划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恐惧,又像是某种被压抑的贪婪,“我这铺子,怕是也到头了。”他颓然地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背影佝偻,像一株被风雨摧折的老树。
第二天,天空依旧阴沉。李易换上老金给的半旧杂役衣裳,勉强合身,混在墨痕斋几个帮工的伙计里,做些洒扫搬运的粗活。书坊前堂大门紧闭,上了沉重的门板,只留一道侧门进出,透着风声鹤唳的紧张。店堂里空空荡荡,原本堆满各类书籍的书架被搬空了大半,剩下些蒙尘的《女诫》、《劝孝文》之类,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萧条。
午后,李易正费力地将几块沉重的门板挪到墙边码好,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体面长衫的读书人,簇拥着一个身穿青色杂役短褐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那年轻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瘦削,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寒星一样,带着一种与身份不符的执着。他正是圣人府的杂役弟子,孔不修。
“老金掌柜!”为首一个方脸阔口的学子声音洪亮,“不修贤弟今日得空,正好将圣人府新近誊抄的几卷《朱子语类》送来,烦请装订成册,府学急用。”
老金立刻堆起笑脸迎了上去,连连作揖:“好说好说!孔小哥辛苦,诸位相公辛苦!快请里面坐!”他一边招呼着,一边示意李易赶紧去倒水。
孔不修将怀里用蓝布小心包裹的书卷递给老金,动作轻缓郑重。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空空如也的书架和角落里堆积的《女诫》,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他转向那几个学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诸位兄台,可曾听闻近日城中的传言?”
“哦?什么传言?”方脸学子好奇地问。
孔不修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红晕,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扫过李易们这些杂役,最后又落回学子们脸上,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昨夜……圣人有灵,托梦于府中!”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嘈杂的后堂瞬间安静下来。老金倒水的动作僵在半空,几个学子也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孔不修身上。
孔不修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圣人于梦中言道:‘世风浇漓,正道不彰。戾气已生,天下……将乱!’”
“天下将乱”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死寂的书坊里!那几个学子脸色骤变,面面相觑,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眼神中瞬间充满了惊疑和恐惧。老金手里的茶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水溅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惊恐万状地看着孔不修,如同看着一个突然出现的鬼魅。
李易蹲在角落整理杂物,心脏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孔不修那清瘦的身影立在昏暗中,被油灯拉长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上,微微晃动,竟显得有几分孤绝。他口中的“天下将乱”,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击碎了这沉闷压抑表象下的脆弱平静。空气里弥漫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比外面官兵的搜捕更让人心胆俱寒。
“不……不修贤弟!慎言!慎言啊!”方脸学子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发颤,脸色惨白,上前一步想去捂孔不修的嘴,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孔不修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悲悯的弧度,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惊恐,直视着某个不可知的、动荡的未来。他没有再说话,但那四个字带来的巨大冲击波,已经无声地扩散开去,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书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更显遥远的市井喧嚣。那预言,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缠住了他们的心脏。
孔不修被几个脸色煞白的学子几乎是半推半架地拉走了。老金瘫坐在破竹椅上,好半天才缓过气,指着孔不修离去的方向,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疯子……这是个疯子!找死啊!他这是要把我们全害死!”
“圣人托梦,天下将乱”这八个字,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在江东行省蔓延开来。街头巷尾,茶肆酒楼,无数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恐惧像无形的藤蔓,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早早收拾细软;有人则暗暗兴奋,摩拳擦掌;更多的则是麻木的沉默,等待着悬在头顶的命运之剑落下。
官府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快、更暴烈。告示贴遍了每一个城门口和繁华街市,措辞严厉如刀:“查有妖人孔不修,假托圣人,散布妖言,惑乱民心,罪大恶极!凡有知其行踪或同党者,速速告官,赏银百两!窝藏不报者,同罪论处!”一百两!这数额让告示前的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骚动,无数双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恐惧,有贪婪,有麻木,也有深藏的愤怒。
圣人府,这座象征着江东文脉圣地的古老建筑,也骤然失去了往日的肃穆宁静。大门紧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高耸的朱红门墙之内,仿佛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偶尔有身着府学青衿的学子进出,也都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眼神躲闪,彼此间连招呼都省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惶恐。
第三天清晨,天色依旧阴霾,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青州城的飞檐翘角。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骤然被一阵急促、整齐、带着金属摩擦和皮靴踏地的沉重声响撕裂。
“哐当——!”圣人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粗暴地撞开,门栓断裂的声音刺耳惊心。一队如狼似虎的皂隶,身着黑色号衣,腰挎铁尺锁链,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门房和几个闻声赶来的老仆,如入无人之境。他们迅速分列两旁,在通往正堂的甬道上形成一道森严的通道。
紧接着,一个身影,踏着一种近乎韵律、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步伐,缓缓走了进来。他身着暗红色官服,外罩一件玄色比甲,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干瘦,但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像敲在人心坎上。一张脸瘦长,颧骨高耸,面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阴郁苍白,嘴唇薄得像两片锋利的刀片,紧紧抿着。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细小狭长,眼珠浑浊发黄,此刻却射出两道毫无温度、如同毒蛇般冰冷粘腻的光,缓缓扫过庭院中每一个惊惶失措的面孔。
密卫,神捕刘老五。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血腥气和令人胆寒的传说。
他身后,两个如铁塔般壮硕的衙役,粗暴地拖着一个瘦削的人。正是孔不修!他身上的杂役短褐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脸上带着新鲜的淤青,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但他并未挣扎,也没有呼喊,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依旧清亮,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超脱,望着这座他洒扫过无数遍的圣人府邸。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花草、廊柱,最后落在正堂中央悬挂的圣人画像上,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刘……刘捕头!此乃圣人府邸!供奉先圣之地!尔等岂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学正,大概是府里最有资历的,颤巍巍地排众而出,试图阻拦,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发抖。
刘老五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倏地钉在他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骨:“圣人府?呵。妖言惑众,辱及圣贤,亵渎圣地!今日,本捕奉陛下圣令,就在这圣人府内,当众行刑,以儆效尤!让尔等看看,妖言惑众者,是何下场!”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庭院中央那片开阔的青石地,“就在此处!行刑!”
“喏!”如雷般的应和声炸响。两个衙役立刻将孔不修死死按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另两个衙役手持碗口粗、油黑发亮的硬木水火棍,大步上前,分列左右。
孔不修被按着头,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面,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越过人群的缝隙,竟精准地落在李易藏身的回廊柱子后面。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澄澈的了然。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念着什么。李易的心脏骤然停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认出李易了!在那个风雨夜的书坊角落!
“行刑——!”刘老五那尖利如夜枭的声音刺破死寂。
“呼——啪!”
第一棍,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狠狠砸在孔不修单薄的腰背上!皮肉与硬木撞击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里。孔不修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沸水的虾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呃”声,随即又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瞬间从齿缝间渗出。
“呼——啪!”第二棍紧随而至!力道更猛!
“啊——!”一声短促的惨嚎终于冲破了压抑,却又被他自己死死咬断,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棍影翻飞,沉闷的击打声如同擂鼓,一声声,无情地砸碎圣府清晨的寂静,更砸在庭院中每一个被迫围观的学子和杂役的心上。孔不修单薄的身体在沉重的棍棒下痛苦地扭动、蜷缩,每一次棍棒落下,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碎裂声。他口中的血沫越来越多,染红了身下冰冷的青石板。那双曾经清亮如寒星的眼睛,此刻因剧痛而充血、涣散,却始终死死地、倔强地睁着,望向头顶那片铅灰色的、令人绝望的天空。他不再发出惨叫,只有粗重、破碎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呜咽。
“一!二!三!……”执刑的衙役面无表情地报着数,冷酷的声音像是地狱的催命符。
十棍!二十棍!……青石板上,暗红色的血迹迅速蔓延开,如同一条条狰狞的毒蛇,在冰冷的地面蜿蜒爬行,触目惊心。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死亡的味道,令人作呕。
围观的学子和杂役们,早已面无人色。有人死死捂住嘴,身体筛糠般颤抖;有人紧闭双眼,不忍再看;更多的人则是脸色惨白,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泥塑木雕。几个年轻的学子,身体剧烈地起伏着,眼眶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在袖中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愤怒和恐惧在他们眼中激烈地交战,那是对暴行的无声控诉,更是对自身懦弱的绝望鞭挞。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敢上前一步。刘老五那双毒蛇般阴冷、带着审视和威胁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们牢牢钉在原地。圣府之内,只有棍棒击肉的闷响和濒死的喘息在回荡,构成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
“……四十九!五十!”
当最后一声报数落下,衙役手中的水火棍终于停住。孔不修的身体瘫软在血泊中,一动不动,只有背部微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有一丝残存的气息。那件破烂的杂役短褐早已被鲜血浸透,紧紧贴在皮开肉绽的背上,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刘老五缓步上前,干瘦的身影在血泊旁投下长长的阴影。他居高临下,用脚尖极其轻蔑地踢了踢孔不修血肉模糊的肩头,如同拨弄一堆垃圾。孔不修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脸上沾满血污和尘土,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开始扩散,茫然地对着虚空。
刘老五的薄唇再次扯动,发出他那特有的、冰冷滑腻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噤若寒蝉的耳朵:“都看清楚了?此等妖言惑众、亵渎圣贤之徒,便是榜样!”他浑浊的毒眼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缩起脖子。“陛下有令,再有妄议妖言、传播禁书者,无论何人,同此下场!剥皮实草,悬首示众!”最后八个字,如同冰刀,狠狠剐过所有人的心脏。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那团模糊的血肉,仿佛那只是一件处理完毕的秽物,利落地一转身:“走!”
皂隶们如蒙大赦,又带着一种行刑后的麻木,迅速列队,簇拥着刘老五,踏着孔不修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扬长而去。沉重的府门在他们身后再次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将无边的死寂和血腥彻底锁在了这座圣府之内。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庭院里如同炸开了锅。压抑到极致的恐惧、悲痛、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哭声、压抑的咒骂声、惊惶失措的议论声轰然爆发。有人瘫软在地,有人抱头痛哭,有人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滩刺目的鲜血,身体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个老仆颤抖着上前,试图去查看孔不修,却又畏惧那惨状和尚未散尽的官威,手足无措。
混乱如同潮水般扩散。趁着一片哭嚎和混乱,李易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贴着冰冷的墙壁,利用人群的遮挡,飞快地、无声地靠近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青石地。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几乎让李易呕吐。李易强忍着翻腾的胃,目光死死锁定在孔不修身下那片暗红。
就在他蜷曲的左臂下方,靠近肋部的位置,一小片书页浸透了鲜血,那殷红的书页,半掩在血泊里,未被完全覆盖。它像一块被遗弃的破布,却又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吸引李易的力量。李易的心跳如鼓,四周混乱的人影和声音仿佛都模糊退去,眼中只剩下那一点刺目的暗红,写着《侠客传》-大结局。
李易屏住呼吸,猛地弯腰,手指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触碰到那片湿漉漉、粘腻冰冷的书页,一把攥住!入手是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湿滑和温热。来不及细看,也顾不得那浓烈的血腥,李易死死攥着这片染血的书页,将它塞进怀里最深处的内袋,转身就扎进混乱的人群,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片被死亡和恐惧笼罩的庭院。
一路狂奔,跌跌撞撞,直到钻进墨痕斋后屋那个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和纸墨气息的狭窄角落,李易才敢停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李易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浓重的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黑暗中,李易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片染血的书页。它冰冷、粘腻,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李易摸索着点燃了桌上那盏小小的、油腻的油灯。昏黄如豆的火焰跳跃起来,艰难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借着这微弱的光,李易小心翼翼地将那片书页在桌上展开。粗劣的草纸,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浸透大半,呈现出一种凝固的、不祥的酱紫色。然而,就在那大片血污上,赫然有几行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蝇头小字!那是用某种尖锐之物蘸着鲜血写成的!
李易凑近油灯,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那被血渍晕染得有些模糊的字迹,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忘记了呼吸:
“……侠骨虽埋名不灭,剑气凌霄……鬼神惊……纵使……身死魂销……碧血犹化……长河浪……涤荡……浊世……浊世……待……后来人……”
字字泣血!句句惊心!《侠客传》的大结局里那位盖世豪侠被朝廷鹰犬围杀于绝顶,临死前长啸明志写下一首绝命诗!孔不修!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忍受着非人的酷刑,竟用自己的鲜血,一字一句,写完了这部被官府斥为“诲盗”的禁书最后篇章!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土墙上剧烈地摇晃,如同李易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灯油将尽,火焰微弱得可怜,在黑暗中顽强地坚持着,仿佛随时会被无边无际的浓黑吞噬。李易死死盯着那些血字,它们像是拥有了生命,在昏黄的光晕中跳跃、燃烧。那冰冷的血渍,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李易的掌心,烫穿了皮肉,直直烙进灵魂深处。
孔不修最后望向李易的眼神,那双清亮眸子深处难以言喻的了然和深意,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他不是在看李易,他是在看一个可能的、微茫的“后来人”!他将这用生命写下的篇章,抛向了这片绝望的黑暗,如同抛出了一颗火种!
李易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在青州城的每一寸屋檐上。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低泣,又像是某种不屈的号角在遥远的地平线下酝酿。怀里的血书沉甸甸的,冰冷又滚烫。
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最后一点灯油顽强地托举着那豆大的火苗。李易伸出手,指尖因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而微微颤抖,轻轻拨弄了一下灯芯。微弱的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爆出一小团更明亮的光晕,瞬间照亮了李易沾着血污的手指和桌上那片刺目的暗红。
昏黄的光芒勇敢地撕开一小块黑暗的幕布,固执地照亮了桌上那染血的书页。那些用生命写下的血字,在光晕中显得异常清晰、灼目:“……纵使身死魂销,碧血犹化长河浪……待后来人!”
“后来人……”李易喃喃着,声音干涩沙哑,却在死寂的斗室里激起微弱的回响。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铁块,烫得李易灵魂一颤。
孔不修最后那了然的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李易脑海深处。他不是在看一个偷生的杂役,他是在看一个可能的延续,一个渺茫的希望。他用这浸透鲜血的文章,用那五十杖下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了一场最惨烈也最决绝的传递。这不是书,是火种!是投向无边黑夜的、带着血与火烙印的挑战书!
窗外,夜色依旧浓得化不开,像凝固的墨汁。风声却变了调,不再是单纯的呜咽,隐隐夹杂着一种更低沉、更压抑的咆哮,仿佛大地深处有熔岩在奔涌,在积蓄着冲破地表的力量。圣人府方向,似乎有隐隐的骚动传来,学子们的悲愤不可能永远被强权压服。而更远的街巷深处,那些被“五十两”、“一百两”悬赏所压抑的贪婪目光背后,何尝没有积压的怨毒?刘老五和他所代表的冰冷秩序,真的能永远扼住所有喉咙吗?
李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血书上。指尖触碰到的冰冷粘腻,此刻却像蕴藏着滚烫的岩浆。李易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角落的破木箱里翻出几片还算干净、未被官府搜刮走的劣质黄麻纸。又摸索出一小截不知是谁遗落的、秃了头的炭笔。纸张粗糙,笔头粗钝,但这已是黑暗中仅有的武器。
李易将那片血书端正地放在油灯旁,让那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光,尽可能清晰地照亮每一个血字。然后,李易拿起炭笔,屏住呼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庄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笔尖落在那粗糙发黄的纸面上。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夜里,这声音微弱得如同蝼蚁的挣扎,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响彻在李易的灵魂深处。李易写得极慢,极认真,努力模仿着血书上那不屈的笔意。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在冰冷的石壁上刻下印记,都像是在回应那五十记夺命的水火棍,都像是在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宣告:
“侠骨虽埋名不灭……”
“剑气凌霄鬼神惊……”
“纵使身死魂销……”
油灯的火苗顽强地燃烧着,灯油已所剩无几,那豆大的光晕在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彻底吹灭。它微弱地跳跃着,努力撑开一方小小的光明,固执地映照着纸上新生的、笨拙的炭笔字迹,也映照着那片早已凝固、却仿佛依旧在无声呐喊的暗红血书。
光晕的边缘,黑暗浓稠如墨,沉沉地挤压过来,似乎要将这仅有的微光彻底吞噬。然而,那一点豆火,却始终顽强地亮着。它映照着李易伏案抄写的、微微颤抖的侧影,也映照着桌上——那两篇文字,一篇是冰冷凝固的昨日之血,一篇是正在艰难诞生的明日之墨。它们并排躺在昏黄的光晕里,一个沉默地诉说着代价,一个倔强地延续着声音。
笔尖沙沙,灯芯噼啪。
原来有些字,是杀不死的。只要还有一点光,只要还有一只手,愿意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把它们刻下来,把它们传承下来。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