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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国历1824年,寒霜初降。帝国西境门户铁门关,已早早被凛冽的朔风扼住了咽喉。
这风不是江南水乡那种缠绵悱恻的湿冷,而是裹挟着大漠深处粗粝沙砾的刀子,呜咽着卷过夯土城墙的垛口,在斑驳的砖石缝隙间刻下更深的裂痕。
天际低垂,灰黄色的云层沉重地压着远处锯齿般的山峦轮廓,透不出一丝暖意。
雄关矗立,如一头疲惫而警觉的巨兽,在风沙的嘶吼中沉默地守护着关内关外模糊的疆界。
关外,便是那历来如墙头草般摇摆不定的小国——蒲甘。
关内,通往京畿的官道旁,一座孤零零的驿站如同风沙中的一块顽石。驿丞老孙头缩在油腻发亮的羊皮袄里,抱着个粗陶酒壶取暖,昏昏欲睡。
蓦地,一阵微弱却异常急促的马蹄声,穿透了风的屏障,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濒死的疯狂。
老孙头一个激灵,浑浊的老眼瞪向驿道尽头。
那马几乎不成样子了,口鼻喷着带血沫的白气,浑身汗血交融,泥泞不堪,四条腿打着摆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像一块破布般紧紧贴着马颈,随着马匹踉跄的步子无力地起伏。
他身上的深色劲装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凝固的黑色血痂和新鲜的暗红浸透了布料,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死死攥着马鬃,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
。另一只手,则紧紧护在胸前,似乎怀里揣着什么比性命更紧要的东西。
“嗬……”一声短促、撕裂般的吸气声从那人喉咙里挤出。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尘土和干涸的血迹,几乎糊住了五官,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燃烧着最后一点生命力,死死盯住驿站门口的老孙头。
老孙头吓得酒意全无,连滚带爬冲出门去:“大人!您……”
“黑……鸦……”那人喉咙里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密……报……八……百……里加急……直呈……天听!”
他护在胸前的手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个沾满血污、封着火漆的细小铜管抛向老孙头。
铜管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轻响,滚了两圈,停在驿丞脚边。
紧接着,那匹马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一软,轰然倒地。
马背上的人影如同断线的木偶,被狠狠掼在冰冷的冻土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那双燃烧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地望着铁门关上空灰黄的苍穹。
老孙头浑身冰冷,哆嗦着捡起那枚还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铜管。入手沉重,冰冷刺骨。
封口的火漆上,一个展翅欲飞的乌鸦印记清晰可见,只是半边已被深红的血浸透,变得模糊狰狞。
他认得这个印记,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直属于皇帝本人的大内密探——“黑鸦”。
“老天爷……”老孙头倒吸一口凉气,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猛地转身,嘶声力竭地朝驿站里吼:“快!备最快的马!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要出天大的事了!”
京城,皇城根下。一处闹中取静的老茶室雅间内,却弥漫着与窗外喧嚣格格不入的凝重。紫砂壶嘴袅袅升腾着白气,碧螺春的清雅香气也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力。
桌对面,坐着当朝神捕,名震天下的刘老五。他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看不出半分波澜,唯有那身浆洗得发白的藏青官服和腰间那柄毫不起眼的鲨鱼皮鞘短刀,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锐气。
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续了杯茶,指尖平稳,滴水不漏。
“小易,”刘老五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看这个。”
他将桌上那份刚刚由六百里加急送达、血迹已干涸成深褐色的密报,轻轻推到了桌子的另一侧。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李易。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形尚未完全长开,显得有些单薄。
一张脸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此刻正紧紧盯着那份沾染着边关风沙与鲜血的密报,眼神里既有年轻人初窥大案的紧张,也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专注。
“是,刘头儿。”李易深吸一口气,双手恭敬地捧起那份沉甸甸的铜管。入手冰凉刺骨,那股混杂着铁锈与尘土的血腥气仿佛能透过铜壁钻入鼻腔,让他胃里微微翻腾。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旋开铜盖,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薄绢。
薄绢被血浸染了大半,字迹模糊而扭曲,显然是仓促甚至濒死之际所书。
李易凑近油灯,眉头紧锁,逐字逐句艰难地辨认着:“……黑鸦急报……青国历十月廿九……于铁门关外三十里……鹰嘴崖……目测……英列……大型战船……集结……数量不明……意图……难测……似有异动……烟囱黑烟蔽日……疑有蒸汽铁甲舰混入……蒲甘方向……亦有异响……似……炮声……”
雅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刘老五端起茶杯,啜饮着,目光却如无形的探针,落在李易脸上,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一点点流逝。李易的指尖划过那被血浸透的“烟囱黑烟蔽日”几个字,又反复在“蒲甘方向……亦有异响……似炮声……”处摩挲。
他眉头越拧越紧,嘴唇紧抿着,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绢布上的墨迹,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织物,看清数千里之外的真实景象。
风沙、硝烟、濒死的密探、庞大的钢铁怪物……无数碎片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旋转。
突然,他的指尖停在描述英列战船队列形态的一句模糊字迹上——“……船帆……影斜……逆光……”
影斜?逆光?
李易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不对!”李易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打破了死寂,“刘头儿!这战报……有诈!或者说,这看到的,不是全部!”
刘老五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哦?何出此言?”
李易将染血的薄绢在桌上小心摊开,指尖重重地点在那几个关键的字眼上:“您看,‘船帆影斜’!黑鸦大人观察时,是在鹰嘴崖,时间是十月廿九,按西境节气,此时日头偏南!若英列战船真如密报所言,在我青国边境水域大规模集结,其船队队列所形成的帆影,在偏南的日光下,影子该是投向北偏西方向才对!”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分析光芒:“但黑鸦大人写的是‘影斜’!这个‘斜’字,绝非正常队列投影的走向!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些被黑鸦大人远远观测到、帆影呈现异常斜角的战船,它们当时……根本就不是正对着我青国边境方向列阵!”
刘老五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李易:“接着说!”
“还有‘逆光’!”李易的声音斩钉截铁,“鹰嘴崖在铁门关西南,英列若陈兵于我边境,黑鸦在崖上观察,应是顺光或侧光!何来‘逆光’?除非……除非那些战船的主桅和帆索,大部分时间是将侧面甚至……船尾朝向鹰嘴崖方向!这完全不合常理!除非它们的主要航向和攻击目标,根本就不是我青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集结是假象!烟囱黑烟蔽日是真,但那是庞大的舰队在开动,在转向!他们真正要扑过去的地方,是蒲甘!那‘似炮声’的异响,就是战争已经开始的证明!六十六艘?可能还不止!他们是要一口吞掉蒲甘!”
“啪嗒”一声轻响。
刘老五手中那只把玩了许久的青瓷茶杯盖,失手落在了桌面上,滴溜溜转了两圈才停住。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呼吸急促、脸颊因激动而泛红的年轻人,那双沉静了数十年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雅间里,只剩下李易略显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良久,刘老五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李易,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备马。即刻进宫!”
紫宸殿的烛火,燃了一夜。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艰难地刺透深秋浓厚的晨雾,在皇城金色的琉璃瓦上涂抹出一层冰冷的灰白时,沉重的宫门才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刘老五高大的身影率先走了出来。一夜未眠,他清癯的脸上并无多少倦色,反而那双眼睛,比昨夜在茶室时更加深不见底,如同蕴藏着寒潭。
他身上的藏青官服一丝不苟,唯有腰间那柄鲨鱼皮鞘的短刀,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一点内敛而冷硬的光泽。他手中,紧握着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圣旨。
在他身后半步,紧跟着李易。少年显然还未完全从巨大的冲击和一夜未眠的紧张中平复下来,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
但他努力挺直了单薄的脊背,眼神紧随着刘老五,里面有紧张,有兴奋,更有一种初担重任的决然。他身上换了一套崭新的墨绿色捕快公服,尺寸略大,衬得他身形越发瘦削,却也凭空添了几分沉稳。
一队精悍的缇骑已在宫门外肃立多时。人人腰挎长刀,背负劲弓,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胯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刘老五在宫门前石阶上站定,目光缓缓扫过这支即将随他远赴西境的精锐,最后落在身旁的李易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卷沉重的圣旨,郑重地递了过去。
李易双手微颤,恭敬地接过,冰冷的绸缎触感让他精神一凛。
“代天巡狩,西境诸事,便宜行事!”刘老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上察边将忠勤,下访黎庶疾苦。凡有碍国体、动摇边陲者——”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无论品阶,皆可先斩后奏!”
最后四个字,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晨风里。
缇骑们腰杆挺得更直,眼神肃杀。李易只觉得手中的圣旨重逾千斤,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顶门。
“上马!”刘老五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黑马。
蹄声骤起,如一阵急促的鼓点,敲碎了皇城根清晨的寂静。
墨绿公服的李易紧紧跟在藏青官袍的刘老五身后,汇入滚滚铁流,向着西方,向着那片被风沙与未知笼罩的边陲重镇——铁门关,绝尘而去。
十数日后。
西境的风沙比京城传闻的更加暴虐。
铁门关将军府邸那巍峨的朱漆大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狻猊被风沙打磨得棱角模糊,兽瞳空洞地望着黄蒙蒙的天空。门楣上高悬的“镇西虎威”鎏金大匾,在弥漫的沙尘中也显得有些黯淡。
将军府内,气氛却与门外的肃杀截然不同。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甚至有些燥热。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酒气、烤肉的焦香以及一种名贵香料混合的、略显甜腻的气息。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透过厚重的门帘隐约传来。
李易紧跟在刘老五身后半步,踏入这间极其宽敞、装饰堪称奢华的花厅。脚下是厚实柔软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厅内:两侧侍立着十余名顶盔贯甲的亲卫,个个身材魁梧,面色冷硬如铁铸,手按腰刀刀柄,眼神锐利如鹰隼,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进来的钦差一行,那目光中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毫不退让的剽悍与野性。
厅内暖热,他们甲胄上却仿佛还凝结着关外带来的寒气。
厅堂最深处,主位之上,端坐一人。他并未着全副甲胄,只穿了一身玄色锦袍,领口袖口滚着繁复的金线虎纹。
身躯异常魁伟,如同半截铁塔,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虎头椅塞得满满当当。他便是这西境真正的掌控者,镇西大将——虎威。
虎威一手随意地搭在铺着完整斑斓白虎皮的宽大扶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那冰冷光滑的虎皮。
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个赤金打造、镶嵌着硕大宝石的酒杯。
他面容粗犷,虬髯戟张,鼻梁高挺,一双虎目半开半阖,似在假寐,又似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来人。
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刘老五和李易,那目光里没有多少对钦差的敬畏,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深藏于骨子里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钦差大人,”虎威的声音响起,低沉浑厚,如同闷雷滚过大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和浓重的西境口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辛苦了。”
他举了举手中沉重的金杯,脸上挤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算是见礼,“西境苦寒,比不得京城繁华。末将这里,也只有些粗陋的酒肉,怠慢了。”
刘老五神色平静,微微拱手还礼:“虎威将军镇守国门,劳苦功高。本官奉旨西巡,职责所在,不敢言苦。”他的目光沉静地与虎威那半开半阖的虎目对上,不卑不亢。
“奉旨西巡……好,好。”虎威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响。他随手将空杯递给旁边侍立的亲卫,那只摩挲着白虎皮的大手停了下来,粗壮的指关节微微凸起。
他身体微微前倾,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目光变得锐利,紧紧锁住刘老五:“只是不知,陛下此番……是忧心西境不稳?还是……信不过我虎威,守不住这道铁门关?”
他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铺着厚毯的地面上,也砸在厅内每一个人的心头。侍立的亲卫们,按着刀柄的手似乎又紧了几分,指节泛白。靡靡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花厅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门外隐约的风沙呜咽。
气氛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刘老五迎着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脸上依旧看不出波澜,只是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锐光一闪而逝。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将军多虑了。陛下深知将军戍边辛劳,国之干城。此番西巡,一为体察边情,抚慰将士;二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虎威身后杀气腾腾的亲卫,最终落回虎威脸上,“代陛下问将军一句,蒲甘若亡,铁门关外,将军欲守至何处?”
“守至何处?”虎威闻言,浓眉猛地一轩,虬髯似乎都根根炸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如虎啸般的低哼,庞大的身躯微微后仰,靠回那张铺着白虎皮的巨大座椅中。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的虎头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虎目圆睁,一股睥睨纵横的狂傲之气勃然而发,声音陡然拔高,震得花厅梁上的微尘簌簌落下:“钦差大人!你替我回禀陛下!”
他抬手,粗壮的食指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指向厅外风沙漫卷的方向,仿佛要戳破那厚重的墙壁,直指关外苍茫大地。
“西境的事,自有末将担着!这道铁门关——”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便是天塌下来,有我虎威在,它也塌不了!只要末将一息尚存,关外那些红毛鬼子的脚,就休想踏进关内半步!一寸山河,一寸血!末将和麾下儿郎,寸土不让!”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铁与血的腥气,在奢华而紧绷的花厅内轰然回荡。
两侧的亲卫如同受到无形的感召,齐刷刷挺直腰背,甲叶发出铿然脆响,眼神炽热而决绝,死死盯着钦差一行,一股惨烈的沙场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暖炉的燥热和残留的酒气。
刘老五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当虎威那“寸土不让”的余音还在梁间萦绕时,他微微颔首,只说了两个字:
“甚好。”
再无他言。
花厅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虎威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他死死盯着刘老五,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窥探出这两个字背后真正的分量。
暖炉里的炭火噼啪爆开一点火星,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又像是九天之上炸开了万钧雷霆!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将军府墙壁,穿透了弥漫的风沙,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震荡波,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整个花厅都为之猛地一震!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几案上的杯盏“叮当”乱跳,赤金酒杯滚落在地毯上。暖炉里的炭灰被震得腾起一团烟雾。
虎威脸上那狂傲的表情瞬间凝固,猛地从虎皮大椅上弹起,虬髯戟张,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地撞开厅门,扑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无尽的惊恐:“报——将军!蒲甘……蒲甘王都……完了!”
他抬起血污遍布的脸,眼中只剩下绝望的灰烬:“英列……六十六艘铁甲巨舰……炮火连天……城墙……塌了!王宫……陷落了!蒲甘王……他……他被……”
斥候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头一歪,气绝身亡。他最后那惊恐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成了对那毁灭一幕无声的控诉。
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远处传来的、连绵不绝的、如同地狱丧钟般的沉闷炮声,还在天地间回荡,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风沙似乎更大了,呜咽着穿过庭院,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死亡气息。
刘老五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瞬间面沉似水、眼中惊怒交迸的虎威,投向花厅之外那片被炮声撼动、风沙遮蔽的灰暗天空。
他嘴唇微动,声音低沉,只有身旁脸色煞白却强自镇定的李易能够听清:
“一语成谶。开始了。”
蒲甘王都,瑞波。
这座曾经以千座佛塔闻名、金碧辉煌的“万塔之城”,此刻已彻底沦为烈焰与浓烟的地狱。昔日清澈的伊洛瓦底江水,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筏、焦黑的尸体和燃烧的杂物。
无数华美的寺庙、金色的佛塔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轰然坍塌,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碎裂的佛像残肢断臂散落在断壁残垣之间,慈悲的面容被硝烟熏黑。
江面上,六十六艘悬挂着米字旗的英列战舰,如同钢铁铸造的恐怖巨兽,排成森严的阵列。
粗大的炮管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每一次喷吐,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将毁灭性的炮弹倾泻在早已残破不堪的城墙上、拥挤的街道上、任何还能矗立的建筑上。
蒸汽机轰鸣,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黑烟,将天空彻底遮蔽。尖锐刺耳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宣告着征服者的降临。
城市中心,象征蒲甘王权至高无上的金顶王宫,此刻大门洞开,曾经璀璨的琉璃瓦和鎏金装饰早已被熏得乌黑剥落。华丽的宫殿内部一片狼藉,珍贵的丝绸帷幔在燃烧,精美的瓷器、玉器、佛像被砸得粉碎,散落一地。浓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宫殿正中央,猩红的地毯上。曾经高高在上的蒲甘国王,敏东,此刻正匍匐在地。
他那身象征王权的、缀满宝石的金色礼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烟灰和……血迹。
他头上那顶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王冠,歪斜地滚落在一旁,宝石黯淡无光。他花白的头发散乱,脸上涕泪纵横,混杂着尘土和屈辱的痕迹,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筛糠般抖个不停。
一只擦得锃亮、坚硬冰冷的黑色军官皮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踩在他颤抖的脊背上,将他死死地压向冰冷的地面。
靴子的主人,正是英列东方舰队司令,海军上将弗雷德里克·梅特兰爵士。他身材高大,穿着笔挺的深蓝色海军将官制服,肩章上的金星在弥漫的硝烟中依旧刺目。
他下巴微抬,鹰钩鼻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封的傲慢和对脚下蝼蚁的漠然。
梅特兰微微侧过头,对着旁边一个捧着硬壳记事簿、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的随军书记官,用清晰而冰冷的英语说道:“记录:青国历1824年11月2日,于蒲甘王国首都瑞波王宫,蒲甘国王敏东,自愿放弃王国一切主权,接受英列王国的保护。”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穿透了宫殿内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哭喊。
书记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羽毛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歪斜的墨迹。
梅特兰的目光重新落回脚下那滩烂泥般的躯体上,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他那只踩着国王脊背的靴子,刻意地、侮辱性地,用靴底在国王华贵却肮脏的袍服上反复碾了碾,沾上更多污秽。
然后,他缓缓抬起脚,靴底向上。
“现在,”梅特兰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愉悦,清晰地用刚学会的、生硬的缅语单词命令道,“舔干净它,陛下。这是你……效忠的证明。”
“不……不……”敏东王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绝望地摇着头。
梅特兰眼神一冷,没有多余的动作。旁边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海军陆战队员立刻上前一步,粗壮的手如同铁钳,狠狠抓住敏东王枯瘦的手臂,将他的脸强硬地、不容反抗地按向那只沾满泥泞和尘埃的冰冷靴底!
宫殿角落里,几根巨大的梁柱在火焰的舔舐下,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轰然断裂倒塌!
燃烧的木料和碎石砸落下来,腾起更大的烟尘,将王座旁那尊巨大的、象征着慈悲与救赎的玉佛半边脸庞彻底掩埋在废墟之下。佛像低垂的眼睑,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人间地狱的一幕。
宫殿之外,英列士兵的皮靴踏过瓦砾的声响、征服者肆意的狂笑声、伤者垂死的哀嚎、女人孩子惊恐的尖叫……以及那永不停歇、宣告着旧时代终结的炮火轰鸣,交织成一片,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
虎威将军府的花厅内,死寂依旧。那来自遥远蒲甘王都的、毁灭性的炮声余波,似乎还在每个人的骨髓深处隐隐震动。
斥候的尸体被无声地拖了下去,只留下地毯上一片迅速扩散的暗红色污迹,浓烈的血腥气与暖炉的燥热、残留的酒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虎威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铁塔,矗立在巨大的白虎皮座椅前。
他虬髯戟张的脸庞上,惊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皮下奔涌,将那张粗犷的面容扭曲得近乎狰狞。
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爆响,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般根根暴起。
那双曾睥睨西境的虎目,此刻死死地盯着花厅之外灰暗的天空,仿佛要穿透千里的风沙与硝烟,亲眼目睹蒲甘王都那炼狱般的景象。
刘老五缓缓从座位上站起。他的动作依旧沉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藏青色的官袍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肃穆。
他没有再看虎威,目光平静地扫过花厅内那些杀气腾腾、此刻却难掩一丝惊惶的亲卫,最后落在身旁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明亮的李易身上。
“将军,”刘老五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门外呜咽的风沙,“蒲甘已覆。铁门关外,再无藩篱。”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虎威那僵硬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陛下的问题,将军方才已有壮语。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英列炮舰既碎蒲甘金顶,其锋所指,下一步,当在何处?”
他的声音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虎威将军,你欲‘寸土不让’之地,如今……已在关外。”
虎威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刘老五不再停留,转身,对李易及身后的缇骑沉声道:“走。”
他率先迈步,走向花厅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李易立刻紧随其后,年轻的脊背挺得笔直,墨绿色的身影在满厅的甲胄寒光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孤勇。缇骑们无声地收拢队形,甲叶发出整齐的轻响,护卫着他们的钦差。
将军府的亲卫下意识地想要阻拦,脚步微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主位前那个如同受伤猛虎般僵立的背影。
虎威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门外弥漫的黄沙,仿佛要将那风沙看穿,看到关外那片已成焦土、正被异国铁蹄践踏的土地。
他那只曾拍击虎头、豪言“寸土不让”的大手,此刻正无意识地、痉挛般地反复摩挲着腰间佩刀的鲨鱼皮刀柄,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压制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刘老五一行人畅通无阻地穿过奢华而压抑的花厅,走出将军府那象征着西境无上权力的朱漆大门。门外,风沙更烈,带着浓重的硝烟气息,扑面而来,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刮在脸上。
站在将军府高高的台阶上,刘老五的目光投向铁门关那巍峨却透着沉重疲惫的城墙轮廓,更投向城墙之外,那片被风沙和炮火硝烟共同笼罩的、方向不明的远方。蒲甘王都的炮声早已听不见,但那种毁灭的震荡,仿佛已融入这西境的风沙之中,无处不在。
李易站在刘老五身侧,也望向关外。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残酷现实点燃的、混杂着愤怒与使命感的火焰。
他看到了斥候的血,听到了蒲甘的亡国之音,更看到了将军府内那瞬间的惊惶与动摇。
神捕考校时那句石破天惊的推断,此刻被关外残酷的炮火彻底印证,字字染血。
刘老五沉默了片刻,任由风沙卷动他的袍角。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少年耳中:
“听见了吗,小易?”
李易一怔,侧耳倾听,除了风沙呜咽,别无他响。
“是界碑在哭。”
刘老五的声音低沉如叹息,目光却锐利如刀锋,刺破重重风沙,望向那不可知的、危机四伏的前路,
“这哭声,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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