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易战之谶语 > 第12章 北境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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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国历1825年,冬。

    北境的寒,是能把骨髓都冻透的刀子。

    风裹挟着冰碴子,如同亿万细小的砂轮,没日没夜地打磨着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

    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压着连绵起伏、早已褪尽绿意、只剩下嶙峋骨架的荒原。枯草被冻得僵直,在风中发出尖利短促的呜咽。

    视野尽头,几座孤零零的毡包,像被遗弃在冻土上的灰色蘑菇,顽强却又无比脆弱地对抗着这天地间无情的酷烈。

    风声中,隐隐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哀求,旋即便被粗暴的呵斥与皮鞭撕裂空气的脆响狠狠掐断。

    “大人!开恩啊!开开恩啊!”

    一个须发皆白、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的老牧民,被两个穿着青国号衣、面色冷硬的士兵死死按在冰冷的冻土上。

    他枯瘦的脸颊紧贴着地面,粗糙的皮肤被冰碴割破,渗出暗红的血丝,混着泥土冻成了肮脏的硬痂。

    他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泪水,徒劳地伸出树皮般干裂的手,徒劳地想要抓住前方那双沾满泥雪的、考究的官靴。

    那双官靴的主人,正是北境大臣——永沁。

    他裹着一件名贵的玄狐裘大氅,领口一圈浓密的狐毛衬得他保养得宜的脸庞愈发白皙,却也愈发显得与这片苦寒之地格格不入。

    他微微蹙着眉,眼神里并非怜悯,而是一种混杂着厌烦与倨傲的审视,仿佛在看一群碍眼的蝼蚁。

    他身后,整齐地肃立着一队披甲执锐的亲兵,甲胄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铁色,更添肃杀。

    “布克家的老东西,”永沁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居高临下的腔调,清晰地穿透风声,“朝廷的赋税,是天子恩泽,是维系北境安宁的基石。屡次三番推诿拖欠,视王法为何物?莫非……真想试试朝廷的刀锋利不利?”

    他轻轻抬了抬手,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几个如狼似虎的税吏立刻扑向毡包旁仅存的几头瘦骨嶙峋的牦牛。

    那是布克家族熬过这个寒冬最后的希望。牦牛似乎预感到了末日,发出惊恐的哞叫,四蹄拼命蹬踏着冻土,扬起阵阵雪沫。

    老牧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士兵的靴底死死踩住了脊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维系一家性命的牲畜被粗鲁地拖拽走。

    “阿爸!”一个身形魁梧如熊罴的汉子从旁边的毡包里冲出,他正是布克家族年轻一代的领头人,布克布鲁。

    他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虬结的肌肉在破旧的皮袄下贲张。

    他身后,十几个同样愤怒的布克族青壮攥紧了手中的套马杆和简陋的猎刀,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凝结。

    永沁身后的亲兵“唰”地一声,齐齐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雪亮的刀锋指向这群躁动的牧民,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凛冽的寒风。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牦牛的悲鸣、老牧民压抑的呜咽和双方粗重的喘息在冰原上碰撞。

    永沁的目光冷冷扫过布克布鲁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弄的弧度。

    他不再看他们,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他拢了拢华贵的狐裘领口,转身,踩着咯吱作响的冻雪,在亲兵的簇拥下,朝着下一处毡包的方向,从容离去。

    只留下布克家族的人,在寒风中,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绝望地僵立着,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点活命的指望消失在灰白的地平线尽头。

    那几头牦牛被拖走的蹄印,深深烙在冻土上,也狠狠烙在了每一个布克族人的心上,成了永不愈合的、滴着血和恨的伤疤。

    青国京城,皇城深处,紫宸殿。

    殿内地龙烧得极暖,与外界的酷寒判若两个世界。馥郁的龙涎香在鎏金蟠龙香炉中袅袅升腾,却驱不散御座前那份令人窒息的凝重。

    新帝年轻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冕冠之后,珠帘微晃,遮挡了部分神情,唯有那紧抿的薄唇和紧握御座扶手的、指节发白的手,透露出他内心的震怒与冰冷。

    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着一份刚刚由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北境密奏,墨迹未干,字字却如烧红的烙铁:

    “……北境大臣永沁,奉旨催缴积欠,于布克部族属地遇悍匪伏击……不幸……殉国……尸身……遭残毁……”

    “砰!”一只上好的和田玉镇纸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惊心动魄地回荡。

    “乱臣贼子!丧心病狂!”新帝的声音如同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怒与杀意,每一个字都砸在跪伏于丹墀下的臣子心头,“永沁乃朕股肱!竟遭此毒手!布克部……是要zao反吗?!”

    丹墀下,一人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地面。他穿着北境特有的厚重官袍,帽檐压得很低,身形壮硕,跪在那里如同一块沉默而坚硬的岩石。

    他便是北境帮办大臣——巴彦图。此刻,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北境特有的粗粝和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嗜血狠厉:

    “陛下!永沁大人忠君体国,竟遭布克部豺狼如此戕害!此乃对天威赤裸裸的挑衅!不屠其族,焚其帐,枭其首以祭永沁大人英灵,不足以震慑北境宵小,不足以彰显我青国煌煌天威!

    奴才巴彦图,请旨!率我北境铁骑,踏平布克部!必叫那帮不知死活的蛮子,付出血的代价!寸草不留!”

    “寸草不留”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温暖的大殿里弥漫开来。

    新帝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冕旒剧烈晃动。他死死盯着下方那颗低伏的头颅,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一种被冒犯后急需宣泄的暴戾。

    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皇帝之宝”玉玺,蘸满殷红的朱砂,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摁在了早已备好的、调兵征讨的圣旨之上!

    “准!”新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巴彦图!朕命你为北境平乱大将军!持此剑——”

    他“呛啷”一声抽出御座旁悬挂的鎏金宝剑,剑锋森寒,直指巴彦图,“代天巡狩,赐你临机专断之权!布克部,无论男女老幼……凡有牵连者……杀无赦!朕要看到乱党的血,染红北境的雪!”

    巴彦图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野兽般狂热而残忍的光芒。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无比恭敬却又无比贪婪地接过那柄象征着生杀予夺的御剑。冰冷的剑柄入手,一股嗜血的兴奋感瞬间传遍全身。

    “奴才领旨!”巴彦图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即将投入杀戮盛宴的狂热,“必不负陛下重托!定以布克全族之血,祭我青国战旗!”

    他重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砸出沉闷的响声。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无半分臣子的谦卑,只剩下屠夫面对待宰羔羊时的冷酷狞笑。

    他握着那柄御赐的宝剑,像握住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大步流星地退出紫宸殿,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每一步,都仿佛踏着尸山血海。

    北境的暴风雪,在巴彦图的马蹄踏入这片土地时,达到了顶点。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如同白色的怒龙在天地间翻滚咆哮,能见度不足十步。寒冷已不再是刀子,而是无数根淬了毒的冰针,无孔不入地扎进骨髓深处。

    然而,比这酷寒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巴彦图带来的、裹挟着帝国意志的死亡风暴。

    “搜!给我掘地三尺地搜!一个布克家的崽子也不许放过!”巴彦图裹着厚重的熊皮大氅,骑在一匹格外神骏的黑马上,御赐宝剑挂在他腰间最显眼的位置。他对着风雪嘶吼,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有些破碎,却依旧清晰地传达着刻骨的杀意。他脸上残留着长途奔袭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瘆人,充满了毁灭欲得到宣泄的亢奋。

    他麾下数千青国精锐铁骑,如同黑色的瘟疫,在茫茫雪原上铺开。马蹄践踏着冻土,发出沉闷如雷的轰响,将积雪和泥土混合成肮脏的泥泞。他们不再是士兵,而是饥饿的狼群,在巴彦图“杀无赦”的严令下,彻底释放了人性中最黑暗的兽性。

    一处避风的谷地,几顶破旧的毡包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这是依附于布克家族的一个小部落。

    “军爷!军爷开恩啊!我们不是布克家的人!真不是啊!”一个部落长老颤巍巍地跪在雪地里,拼命磕头,额头瞬间被冻硬的地面磕破,鲜血染红了白雪。

    回答他的,是一道雪亮的刀光。

    噗嗤!

    一颗花白的头颅冲天而起,温热的鲜血在寒风中喷溅出数尺远,如同绽开一朵妖异的红梅,旋即又被漫天飞雪迅速覆盖、冻结。无头的尸体颓然栽倒。

    “杀!一个不留!这就是窝藏逆贼的下场!”带队军官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热血,狞笑着嘶吼。

    屠杀开始了。士兵们狂笑着冲进毡包,翻箱倒柜,任何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掠一空。反抗的男人被乱刀砍死,女人和孩子在绝望的哭喊中被拖出来。

    一个年轻的母亲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却被一个士兵粗暴地一脚踹倒,婴儿脱手飞出,小小的身躯砸在冻硬的岩石上,连一声啼哭都未曾发出,便没了声息。

    母亲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扑向孩子,却被几把长矛同时贯穿身体,钉死在雪地上。

    惨叫声、哭喊声、狞笑声、兵刃入肉的闷响、毡包被点燃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比北风更刺耳、更令人绝望的地狱交响曲。

    雪地被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红色,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但浓烈的血腥气却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皮毛燃烧的焦臭,久久不散。

    巴彦图策马立在一处高坡上,冷漠地俯视着脚下这血腥的屠宰场。风雪拍打着他厚重的皮氅,他岿然不动,如同欣赏一幅残酷的画卷。

    一名副将策马奔来,脸上带着杀戮后的兴奋红晕,大声禀报:“大人!此处未发现布克布鲁等逆首踪迹!只杀了三十七口!”

    巴彦图眉头一拧,眼中戾气更盛:“废物!”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御赐宝剑,剑锋在风雪中闪烁着森寒的光芒,直指远方苍茫的雪幕,

    “传令!继续搜!凡布克部族属,无论远近亲疏,凡有牵连者,尽屠之!把他们的头,都给本官砍下来!筑成京观!本官要用他们的骷髅,垒起一座山!让整个北境都看着,背叛朝廷的下场!”

    他的吼声在风雪中回荡,如同恶魔的咆哮。随着这道命令的下达,更大规模、更加残忍的搜捕与屠杀,如同瘟疫般在北境的雪原上疯狂蔓延。

    无辜者的血,染红了一片又一片的雪原,也彻底点燃了所有北境部族心中那名为仇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野火。

    消息,如同插上了染血的翅膀,在暴风雪的缝隙中,以惊人的速度传递着。

    当巴彦图大军在另一处营地展开新一轮屠杀时,布克布鲁和他身边仅存的百余名布克部族最精锐的战士,正藏身于一片被狂风雕刻出无数巨大冰柱的幽深冰川峡谷之中。这里风声凄厉如同鬼哭,是天然的屏障。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冻僵的探马,连滚带爬地冲进峡谷深处,扑倒在布克布鲁脚下。他身上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热气,嘴唇冻得乌紫,牙齿咯咯打颤,眼中是刻骨的悲愤和绝望:

    “布……布克布鲁大哥!塔……塔尔部……没了!全……全没了!巴彦图那狗官……他……他……”探马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老人……孩子……女人……全……全被砍了头!脑袋……脑袋堆成了山!就在塔伦河边!河水……河水都红了!他们……他们连刚出生的奶娃子都没放过啊!”

    峡谷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在冰柱间尖锐地穿梭呜咽。

    布克布鲁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晃。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虬髯戟张。他死死盯着报信的探马,那双曾经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凝固的、比万年玄冰更冷的死寂。

    那不是悲伤,那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后,从深渊最底层涌上来的、足以冻结一切的绝望与疯狂。

    “巴彦图……”布克布鲁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稠的血腥气,“……我要活剐了你。”

    他不再看那探马,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饮过无数野兽鲜血、刃口已有些卷曲的猎刀。刀身映着他布满血丝、如同恶鬼般的眼睛。

    他高高举起猎刀,刀锋直指峡谷外那肆虐的风雪,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如同受伤孤狼向月嗥叫般的咆哮:

    “布克的儿郎们——!”

    “血——债——血——偿!”

    这声咆哮,带着毁家灭族的刻骨仇恨,如同惊雷般在狭窄的冰川峡谷中炸开、回荡、叠加!瞬间点燃了所有幸存者心中压抑到极致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疯狂!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杀——!!!”

    百余名布克战士,如同从地狱中挣脱枷锁的复仇恶鬼,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

    他们的眼睛赤红,里面燃烧着的不再是愤怒,而是同归于尽的毁灭之火!

    他们不再是人,而是一群被彻底逼入绝境、只剩撕碎仇敌一个念头的凶兽!

    吼声汇聚成一股实质般的、充满血腥味的冲击波,竟短暂地压过了峡谷外狂暴的风雪声!

    布克布鲁第一个冲了出去,魁梧的身影像一头扑向猎物的暴熊,瞬间没入狂暴的风雪之中。

    他身后,百余名状若疯魔的战士,紧紧相随,如同决堤的血色洪流,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片吞噬了他们家园、亲人、一切的死亡雪幕!

    复仇,是他们此刻唯一残存的意志,燃烧生命,只为在仇敌身上撕咬下最后一块血肉!

    青国历1825年,冬末。北境,鬼哭峡。

    肆虐了数月的暴风雪终于有了短暂的停歇。天空依旧是铅灰色,沉重地压在头顶。惨淡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如同巨大怪兽脊背般的荒原上,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芒。

    一支狼狈不堪的青国军队,正艰难地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跋涉。队伍早已不成建制,旌旗歪斜,甚至有几面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无力地耷拉着。

    士兵们个个面无人色,眼神空洞麻木,脸上、盔甲上结满了冰霜,步履蹒跚,如同行尸走肉。许多人的甲胄破损,露出里面冻得发黑的伤口,暗红的血痂凝固在冰冷的铁片上。

    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咳嗽声、伤兵痛苦的**,混杂着踩踏积雪的咯吱声,在死寂的荒原上显得格外清晰而绝望。

    队伍最前方,巴彦图那身标志性的熊皮大氅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血渍和融化的雪水,凝结成肮脏的硬块。

    他胯下那匹曾经神骏的黑马,此刻口鼻喷着带血沫的白气,步伐踉跄,随时可能倒下。巴彦图本人更是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困兽般的疯狂。

    曾经握在手中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御赐宝剑,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鲨鱼皮剑鞘——那柄剑,在三天前一场惨烈的遭遇战中,为了格挡布克布鲁那柄卷了刃的猎刀拼死一击,竟被对方以同归于尽的蛮力硬生生劈断了!

    断剑崩飞的瞬间,巴彦图仿佛听到了自己胆气碎裂的声音。

    自那场决定性的遭遇战之后,巴彦图和他这支曾经不可一世的“平乱大军”,便彻底坠入了噩梦的深渊。

    布克布鲁和他那群不要命的疯子,如同跗骨之蛆,又如同雪原上最狡猾、最残忍的狼群,利用他们对地形的熟悉和刻骨的仇恨,展开了无休无止、不死不休的追杀与袭扰。

    白天,他们如同鬼魅般从雪丘后、冰裂隙中突然杀出,射出致命的冷箭,投掷淬毒的标枪,砍翻落单的士兵,旋即又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夜晚,凄厉的号角声会在营地四周此起彼伏,伴随着模仿狼群的嚎叫,搅得人心惶惶,稍有风吹草动便是营啸和自相践踏。

    粮草被烧,水源被投毒,斥候小队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巴彦图的大军像一块巨大的肥肉,被这群复仇的恶鬼一口一口,缓慢而痛苦地撕咬、蚕食。

    恐惧如同瘟疫,在残军中疯狂蔓延。士兵们的精神早已崩溃,他们不再相信将军,不再相信手中的刀,他们只想逃离这片吞噬一切的白色地狱,逃回关内。军心彻底散了。

    “快!穿过前面那道峡谷!过了峡口,离铁门关就不远了!”巴彦图嘶哑着嗓子,用尽最后的力气鼓舞着士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指着前方两座如同巨大獠牙般耸立、中间形成一道狭窄隘口的黑色山崖——鬼哭峡。那是他们回撤的必经之路,也是他心中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残存的士兵们麻木地抬头望了一眼那阴森的峡口,眼中没有希望,只有更深的恐惧。那峡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队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点点挪向那如同地狱之门的峡口。寒风在嶙峋的怪石间穿梭,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真如万千冤魂在哭号。

    当队伍的先头部队刚刚踏入狭窄的峡口,如同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扩音器时——

    “呜——呜——呜——!”

    三声苍凉、悠长、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声,毫无征兆地从两侧陡峭、覆盖着冰雪的崖顶猛然炸响!号声在狭窄的峡谷中疯狂回荡、碰撞、叠加,瞬间放大了十倍、百倍!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

    “不好!有埋伏!”巴彦图身边的亲兵队长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话音未落!

    “咻咻咻——!”

    密集如飞蝗般的箭矢,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从两侧高不可攀的崖顶倾泻而下!

    那不是普通的箭,是浸透了油脂、熊熊燃烧的火箭!它们如同来自苍穹的审判之火,瞬间覆盖了整个峡谷!

    噗嗤!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的闷响、士兵中箭的惨嚎、火焰舔舐皮肉的滋滋声、战马受惊的嘶鸣……瞬间交织成一片!峡谷狭窄,人群密集,根本无处可躲!

    无数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身上插着燃烧的箭矢,瞬间化作凄厉惨叫的火人,在雪地上疯狂翻滚,将周围的同伴也点燃!

    浓烟滚滚,焦臭弥漫,峡谷瞬间变成了烈焰焚尸的炼狱!

    “顶住!给我冲出去!”巴彦图目眦欲裂,挥舞着断剑的剑鞘,发出绝望的嘶吼。他座下的黑马被一支火箭射中后臀,剧痛让它发狂般人立而起,将巴彦图狠狠掀翻在地!

    混乱!彻底的混乱!士兵们彻底崩溃了,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互相践踏,只为逃离这从天而降的死亡火雨。哀嚎声、哭喊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垂死的**……汇聚成一首恐怖的死亡交响曲。

    就在这人间地狱般的混乱达到顶点时,峡谷入口处,那被浓烟和火光映照得一片猩红的光影中,一个魁梧如山、浑身浴血的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魔神,缓缓显出身形。

    布克布鲁。

    他身上的皮袄早已破烂不堪,被鲜血和硝烟染成了暗褐色,脸上布满凝结的血痂和冻疮,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平静的、冰封的、纯粹到极致的毁灭火焰。他手中,紧握着那柄卷了刃、沾满暗红血污的猎刀。

    他身后,影影绰绰,是仅存的、同样伤痕累累却眼神同样疯狂的布克战士。他们沉默着,如同沉默的火山,积蓄着最后毁灭的力量。

    布克布鲁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和弥漫的硝烟,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了刚从雪地里挣扎爬起、狼狈不堪的巴彦图身上。

    没有任何言语。

    布克布鲁动了。他迈开大步,不疾不徐,踏过燃烧的尸体,踏过粘稠的血泥和融化的雪水,径直走向他的猎物。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踏在巴彦图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巴彦图看到了那双眼睛。那不是人的眼睛。

    他所有的骄狂、所有的残忍、所有的倚仗,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殆尽,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

    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被无形的恐惧钉死在原地。他想拔刀抵抗,腰间却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剑鞘!他想呼救,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响。

    布克布鲁走到他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巴彦图。

    没有怒吼,没有质问。

    只有猎刀扬起时,那卷刃破开空气发出的、如同死神叹息般的微弱呜咽。

    噗!

    刀光落下。温热的液体溅了布克布鲁一脸,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巴彦图只感觉脖颈一凉,随即视野开始天旋地转。他最后看到的,是自己那具穿着破烂熊皮大氅、无头的躯体,像一截朽木般缓缓栽倒在污浊的血泊之中。

    他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那柄象征着帝国威严、曾被他用来屠戮无数无辜的御赐宝剑的断鞘,滚落在一边,沾满了泥泞和血污。

    鬼哭峡的屠杀,在正午惨淡的阳光下,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峡谷中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消失时,峡谷内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皮肉焦臭味。

    布克布鲁站在峡谷中央,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粘稠的血河。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峡谷上方那一片灰蒙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天穹。脸上没有任何复仇后的快意,只有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和疲惫。

    他手中的猎刀,卷刃处正一滴、一滴,缓慢地往下淌着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砸在脚下早已被血浸透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京城,紫宸殿。

    那份染着北境风霜、字字泣血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烧红的烙铁,静静躺在御案之上:

    “……平乱大将军巴彦图……轻敌冒进……于鬼哭峡中布克逆匪埋伏……力战殉国……所部六千精锐……全军……尽没……”

    死寂。比北境的酷寒更冷的死寂,笼罩着大殿。龙涎香依旧袅袅,却再也无法带来半分暖意,反而像凝固的冰雾。

    新帝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冕旒低垂,遮挡了他全部的表情。唯有那握着奏报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明黄的绸缎里,几乎要将它撕裂。

    那份奏报,仿佛重逾千斤,压得他年轻的脊背微微佝偻。

    巴彦图死了。他倚重的屠刀,连同六千帝国最精锐的北境铁骑,竟被一群他视为蝼蚁的“蛮子”碾成了齑粉!

    这不仅是军事上的惨败,更是帝国威严被狠狠践踏在地、再无情碾碎的奇耻大辱!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直冲他的喉头,被他强行压下,只在喉间留下一丝腥甜。

    大殿下方,群臣垂首,噤若寒蝉。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恐惧,如同无形的藤蔓,悄悄爬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北境……那片苦寒之地,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择人而噬的血肉磨盘。谁还敢去?

    死寂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缓缓出列。

    依旧是那身浆洗得发白、却一丝不苟的藏青官袍。依旧是腰间那柄毫不起眼的鲨鱼皮鞘短刀。依旧是那张清癯、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的脸。神捕,刘老五。

    他走到丹墀中央,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动作沉稳,无懈可击。

    “臣,刘老五,”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在这片死寂中敲出令人心颤的回响,“愿往北境。”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夸下海口的保证。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带着一种千钧的沉重和不容置疑的担当。

    新帝猛地抬起头,冕旒珠帘剧烈晃动,露出他那双布满血丝、交织着震怒、屈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与希冀的眼睛。他死死盯着丹墀下那个沉静的身影,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准!”新帝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赐尚方剑!北境诸事,生杀予夺,皆由卿定!朕……要看到结果!”

    “臣,领旨。”刘老五再次躬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他双手接过内侍捧来的那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尚方宝剑。剑鞘冰冷,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在北境摇摇欲坠的江山。

    他没有再看御座上的天子,也没有看周围那些或敬畏或复杂的目光。他握着剑,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出这温暖却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大殿。

    殿门外,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扑面而来。刘老五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眺望着北方那片被厚重铅云笼罩的天空。寒风卷动他藏青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身旁,年轻的李小易已换上墨绿公服,肃然而立,眼中是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

    刘老五沉默着,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北境那染血的雪原,看到了鬼哭峡中堆积如山的尸骸,看到了布克族人眼中那焚毁一切的仇恨之火。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北方,而是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柄伴随他多年的鲨鱼皮鞘短刀。

    冰冷的刀鞘触感传来,仿佛在触摸着帝国正在急速流失的温度。

    “小易,”刘老五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融入了呼啸的北风里,“你听见了吗?”

    李易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一片沉寂。

    刘老五的目光依旧凝望着北方那片沉郁的天空,缓缓道:

    “是界碑在哭。”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预言,

    “上一次在西境,是呜咽……这一次在北境……是丧钟。”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沉沉的北天,转身,走下台阶。藏青色的身影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孤独而沉重。

    “刀兵起……”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命运的判词,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中,只留下无尽的血色回响,

    “……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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