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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八日清晨五点半,胡云曦蹲在厨房给保温杯灌蜂蜜水,陶瓷杯沿沾着半滴琥珀色蜜珠。朱凯旭穿着浅灰运动裤靠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个玻璃采样瓶——是昨夜她翻遍厨房,从装杨梅酒的坛子里挑出来的,瓶身还留着酒渍,被他用小苏打泡了半宿。
“张教授说井水要装到八分满。”他把瓶子放进她帆布包侧袋,指腹蹭掉她鼻尖沾的蜂蜜,“我把后备箱清了,你带的采样盒、密封袋都垫了软毛巾。”
胡云曦把温好的蜂蜜水塞给他,包带勒得肩膀发疼——里面除了法律文书,还塞着赵明远从实验室借的PH试纸、朱凯旭连夜打印的《环境监测技术规范》,以及周秀兰孙子昨夜发来的定位截图:青山村东头老槐树,树杈上系着红布。
六点整,赵明远的银色轿车停在单元楼下。他摇下车窗,副驾驶堆着一摞档案袋,最上面的标签写着“恒远化工2021-2023年环评报告”。
“市档案馆排了半小时队。”他把方向盘上的早餐袋递给胡云曦,是她常吃的荠菜包,“我查了,恒远的排污许可证去年十二月续期,审批文件里监测点全在厂区东侧——可青山村的水井在厂区西北,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
胡云曦咬了口包子,热乎气扑在睫毛上。她抽出环评报告,第三页监测布点图上,蓝色三角标记像串被扯歪的珍珠,全挤在远离村庄的山坳里。
“张教授说,这种布点方式会避开村民实际用水区域。”
她翻到附件,监测数据里重金属含量全标着“未检出”,“可周秀兰说井水发苦,刘二柱家孩子查出血铅超标,这中间肯定有问题。”
车子驶上乡道时,晨雾还没散。胡云曦把采样瓶拿出来,用酒精棉片擦了三遍。
车窗开着,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化学药剂味,像过年放完鞭炮后留在空气里的火药渣。
“前面左转。”赵明远指着挡风玻璃上的红布标记,“周秀兰的孙子说,老槐树底下有个石墩,她会把井水样本藏在石墩下的陶罐里。”
老槐树的枝桠扫过车顶,投下的阴影里,石墩果然裂着条缝。
胡云曦蹲下去,指尖触到陶罐的凉,里面装着半瓶浑浊的井水,瓶身贴着张便签:“六月七日晨五点取,刘二柱家井。”
“这是第三户的样本了。”她把瓶子放进采样盒,盒底垫着朱凯旭剪的旧运动服,“周奶奶说王阿婆家鱼塘的水也攒了两瓶,藏在灶房的米缸里。”
村道拐过弯,几间青瓦白墙的房子出现在眼前。
最东头那家的窗户钉着木板,碎玻璃渣散在泥地里——是王阿婆家。
胡云曦刚要敲门,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周秀兰灰白的发顶。
“快进来。”老太太攥着她手腕往灶房拉,围裙兜里鼓鼓囊囊,“我把死鱼冻在腌菜坛里了,二柱家小孙女的诊断书在炕席底下。”
灶房里飘着酸白菜味,米缸旁堆着三个塑料瓶,装着深绿色的鱼塘水。
胡云曦拧开瓶盖,水里浮着片死鱼的鳞片,在晨光里泛着暗蓝。
“王阿婆呢?”她问,把瓶子放进采样盒。
“去镇里亲戚家了。”周秀兰从围裙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十张照片,“这是上个月鱼塘的样子,鱼肚子全翻白,水面漂着油花。”
照片里的鱼塘像块脏抹布,岸边的芦苇蔫头耷脑,“上回镇环保所来,说'鱼死因不明',可我闻着那水有股子臭鸡蛋味,和恒远后墙渗出来的水一个味儿。”
胡云曦把照片摊在灶台上,用手机拍了编号。
最底下那张是个小女孩的胳膊,皮肤红得像煮过的虾,诊断书上写着“急性重金属中毒,建议脱离污染环境”。
“二柱媳妇说,县医院的医生私下说,这种情况在附近几个村不少见。”
周秀兰摸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我记了半年,光青山村就有七户孩子出疹子,三户大人关节疼。”
笔记本的纸页边缘卷着毛,字迹从工整的钢笔字逐渐变成歪扭的铅笔字。
胡云曦翻到最后一页,七月十五日:“李婶家大孙子发烧,县医院查出血铅120μg/L”;九月三日:“王阿婆鱼塘死鱼200斤”;十二月二十日:“刘二柱家井水PH值5.2”。
“这些记录能当证据吗?”周秀兰的手搭在她手背,指节上全是裂纹,“我家小子在恒远当保安,说厂里晚上会开后墙的排水阀,水是黑的,流进河沟就看不见了。”
赵明远从帆布包里掏出录音笔,按下开始键。
“周奶奶,您慢慢说,什么时候看见的排水?
有没有其他村民能作证?”
胡云曦打开《环境侵权责任司法解释》,翻到第12条:“被侵权人提供证据证明污染者排放的污染物或者其次生污染物与损害之间具有关联性,污染者不能证明不存在因果关系的,人民法院应当认定因果关系成立。”
她在“关联性”三个字下画了道粗线,笔尖戳破了纸。
下午两点,两人带着七瓶水样、二十三张照片、半本村民记录回到工作室。
胡云曦把采样盒放进冰箱下层,冷藏室里还剩半盒朱凯旭包的饺子,贴着便签:“reheated3分钟”。
赵明远把笔记本电脑搬到她面前,屏幕上是市12369环保举报平台的查询结果。
“我用你的律师证号登录的。”他指着滚动的列表,“去年至今,青山村相关的举报有十四条,其中九条关于水质,三条关于异味,两条关于鱼塘死鱼。
处理结果全是'经现场核查,未发现异常'。”
胡云曦凑近看处理单位,全盖着“云栖镇环境保护所”的红章。
她点开其中一条,举报时间是去年十月十日,内容:“青山村南鱼塘出现大面积死鱼,怀疑与恒远化工排污有关”。
处理意见:“现场采样检测,鱼塘水重金属含量未超标,死鱼原因为天气闷热导致缺氧”。
“检测报告呢?”她问,手指敲着桌面。
赵明远调出附件,检测单位是“云栖镇环境监测站”,采样时间是十月十一日上午九点——周秀兰的笔记本上,十月十日夜里下了暴雨,十月十一日清晨,王阿婆发现鱼塘漂满死鱼。
“暴雨会稀释污染物。”胡云曦翻出张教授的短信,“他说,企业很可能挑暴雨天排污,监测站第二天采样,数据自然达标。”
她打开恒远化工官网,首页轮播图是省级环保示范牌的颁奖仪式,总经理李宏斌穿着西装举着奖牌,背景是蓝白相间的厂房。
下拉到“社会责任”板块,有篇《恒远化工与青山村共建生态家园》的报道,配着村民领米油的照片——周秀兰正站在第三排,手里的大米袋比她人还高。
“这是去年年底拍的。”赵明远指着照片日期,“周奶奶说,那天恒远来发慰问品,让村民签'不再举报'的承诺书。”
他从档案袋里抽出张复印件,纸页边缘有油印的痕迹,“我在镇司法所查到的,承诺书里写着'自愿放弃对恒远化工的一切诉讼权利'。”
胡云曦捏着承诺书复印件,字里行间全是“鉴于恒远化工已给予人道主义补偿”、“双方再无纠纷”的条款。
她翻到背面,签名栏有二十三个名字,周秀兰的“兰”字最后一竖拖得老长,像根被风吹弯的草。
“这些村民大多不识字。”赵明远的声音低下来,“承诺书是恒远的人念的,说'签了就能领米油'。”
胡云曦把承诺书和村民记录叠在一起,纸页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掀动,漏下的光斑落在“重金属中毒”的诊断书上,把“毒”字染成了金色。
她打开抽屉,取出朱凯旭昨天替她打印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环境民事公益诉讼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翻到第18条,在“污染者应当就法律规定的不承担责任或者减轻责任的情形及其行为与损害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承担举证责任”下画了双横线。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朱凯旭发来的消息:“体校今天提前放学,我买了排骨,你几点到家?”
她盯着屏幕上的笑脸符号,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回了句:“可能要晚,你先吃。”
暮色漫进窗户时,胡云曦把所有证据整理成三个文件夹:“环境监测异常”、“村民损害记录”、“企业违规线索”。
最上面的文件夹封皮是朱凯旭去年送的,印着云雾山的云海图案——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她伸手摸了摸封皮上的云纹,指尖触到凸起的烫金,像触到周秀兰掌心的老茧。
赵明远把最后一份文件归档,抬头看她:“明天把这些资料给张教授看看?
他说能帮忙分析水样。”
胡云曦点点头,把文件夹锁进保险柜。保险柜的密码是朱凯旭的生日,数字键按下去“咔嗒”响,像给证据上了道锁。
她背起帆布包,包底的采样盒撞在腿上,里面的水样在暮色里泛着暗黄,像被揉皱的旧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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