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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筱筱是被掌心的刺痛惊醒的。晨光透过褪色的窗纱漏进来,她蜷在藤椅里的手指无意识蜷起,掌心血痕像条暗红色的小蛇,从指根蜿蜒到虎口。
昨夜抱了半宿的蜂蜜罐滚落在地,金属罐底磕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颤抖着去摸壁画。
指尖刚贴上墙皮,寒意便顺着血管窜进骨头里。
那面曾多少次传递过热粥香气、药汁暖意的壁画,此刻冷得像块浸过冰水的青石板,连砖缝里的青苔都泛着冷白。
“顾昭?“她轻声唤,声音卡在喉咙里。
回应她的是一阵剧烈的眩晕。
眼前突然闪过碎片般的画面:雁门郡的夯土城墙上,顾昭单膝跪地,左手死死攥住腰间的虎符,右肩的箭伤正往外渗脓,暗红的血珠混着黄白的脓水,在甲胄上洇出个狰狞的圆。
他喉间溢出低咳,指节抵着嘴,指缝里渗出血丝;城楼下,老妇们跪在青石板上,把写着“求神明护我将军“的黄纸投进铜盆,火苗舔着纸角,灰烬像黑蝴蝶扑向城墙。
“顾昭你骗我!“苏筱筱扑到壁画前,指甲刮过墙皮,“你说涂了蜜就不疼,你说......“
话音未落,鼻血“啪嗒“砸在壁画上。
她抬手去捂,指缝里的血却越流越多,滴在青砖上,滴在蜂蜜罐的标签上,滴在那片冷得刺骨的壁画上。
“你不是一个人扛......“她额头抵着墙,声音混着哭腔,“这次换我护你,换我......“
体力像被抽干的井,她眼前发黑,膝盖发软,却用最后一丝力气扒住墙沿。
墙灰簌簌落在她发间,她却觉得那是顾昭的甲片擦过她手背——就像昨夜,他隔着壁画蹭她掌心的温度。
“将军!“
另一边的雁门郡,顾昭正攥着半块火折子。
箭伤比昨夜更疼了。
脓水把裹伤的粗布浸得透湿,每动一下,腐肉就蹭着甲片,疼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可他还是撑着起身,因为床头那摞百姓塞进来的信——赵五郎说,王婶的小孙子喝了蜜水退烧了,李叔的箭疤抹了蜜软和了,孙秀才抄了蜜方要刻在祠堂墙上。
“哗啦——“
他扶着案几起身时,撞翻了陶油灯。
火苗“腾“地窜上他的衣角,焦糊味瞬间漫开。
顾昭却连看都没看,只把那摞信紧紧护在胸口——这些带着麦香、带着药香、带着孩子歪扭字迹的纸,比他的命金贵。
“将军!“小禾举着沾了蜜的布冲进来,“我娘说用蜜擦伤口好得快!“
顾昭低头,这才发现衣角的火已经烧到肋下。
他扯下外袍摔在地上,火星子溅到小禾脚边,小姑娘却半点没躲,踮着脚去够他肩上的伤:“我给你擦蜜,就不疼了......“
“小禾。“顾昭蹲下来,让自己和她平视,“去把你画的太阳拿来,好不好?“
小禾歪头:“神明妈妈哭了吗?“
顾昭一怔。
昨夜巡城时,他在壁画下捡到半张被风吹落的纸——是小禾画的太阳,边缘沾着水痕,像谁的眼泪。
“神明妈妈的眼泪会结冰。“小禾从怀里掏出叠纸,每张都画着圆滚滚的太阳,“我画了好多太阳,贴在墙上,就能晒干她的眼泪。“
她踮着脚,把第一张画贴在壁画上。
第二张是王婶的小孙子贴的,他举着画蹦跳:“我画的太阳会冒热气!“
第三张是李叔,他粗糙的指腹摸着画纸:“我家那口子走前说,太阳照到的地方,苦日子就到头了。“
井沿边的百姓越围越多。
孙秀才扶着眼镜,把自己写的“蜜神碑记“工工整整贴在画旁;赵五郎摸出怀里的鹿皮袋,倒出把晒干的野果:“这是我存了三年的沙枣,给神明填填肚子。“
顾昭站在人群后,看着壁画被一张张太阳覆盖。
最上面那张是小禾的,她用蜜调了金粉,把太阳的边缘涂得金灿灿的,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他伸手,把自己那半块火折子轻轻压在画角。
“你看。“他对着壁画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他们在教你藏眼泪。“
与此同时,雁门郡外的山坳里,阿勒泰的马前蹄陷进泥坑。
他扯着缰绳的手顿住——前方夯土墙上,密密麻麻的纸画在风里翻卷,像片会发光的云。
几个孩童追着纸鸢跑过,纸鸢尾巴上系着张太阳画,金粉在阳光下闪得他睁不开眼。
“你们不怕她害你们?“他脱口而出。
正在贴画的赵五郎转头,刀疤在脸上扯出冷笑:“她送的蜂蜜救过将军命,你娘有吗?“
阿勒泰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匈奴右贤王捏着羊皮卷冷笑:“那面墙里的神?
不过是汉人的骗术。“可此刻,他看着老妇把热饼塞进小乞丐手里,看着少年把最后半块药分给邻家养病的娃——这些人眼里的光,不像是骗术能骗出来的。
“嘶——“
他走神时踩空了石头,顺着山坡滚下去,撞得浑身生疼。
正想骂娘,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突然伸过来。
“孩子,你是饿了吧?“
老妇的声音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阿勒泰抬头,看见她鬓角的白发,看见她怀里半块硬馍,看见她眼里的光——和城墙上那些画里的太阳,一模一样。
他突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被人喊“孩子“,是在八岁那年。
母亲把最后半块奶豆腐塞进他手里,说:“我的孩子,跟着舅舅走,别回头。“
然后匈奴骑兵的马蹄声,碾碎了所有的“别回头“。
“奶奶......“他哑着嗓子,接过老妇递来的水囊。
水是温的,带着股淡淡的蜜香。
傍晚时分,苏筱筱趴在藤椅上,盯着壁画发呆。
她的鼻血早止住了,掌心的血痕也淡成了粉。
可就在刚才,她无意识摸向壁画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片温热——像有人隔着墙,悄悄覆上她的掌心,又轻轻蹭了蹭。
她抬头。
夕阳的光透过窗纱,在壁画上投下一片暖黄。
那些被她哭湿的墙皮上,隐约能看见些金粉的反光,像撒了把星星。
苏筱筱伸手,指尖悬在壁画前半寸。
有什么在墙里动了动,像春草拱破冻土,像冰面裂开细缝。
她忽然笑了,眼泪却跟着落下来。
这次,她没擦。
苏筱筱的指尖悬在壁画前,夕阳的暖光裹着她发梢的碎金。
刚才那丝温热像只无形的手,轻轻勾住了她发颤的神经——她分明记得,昨夜这面墙冷得能冻裂骨髓,此刻却像被谁捂在怀里焐了半日,连砖缝里的青苔都泛着温软的绿意。
“顾昭?“她喉咙发紧,指尖终于落下去。
这次没有刺骨的寒意,反而有层若有似无的温度漫上来,像有人隔着墙,用指腹轻轻蹭过她掌心的薄茧。
记忆突然涌上来:昨夜她哭到脱力时,顾昭的箭伤正渗着脓水;今早她摸到墙皮上的水痕,小禾说那是“神明妈妈的眼泪“。
原来她的情绪从来不是单向的——她的眼泪会结冰,他的伤口就化脓;她的颤抖会坠重,他的甲胄就压得更沉。
“父亲教的童谣......“她咬着唇,喉间溢出破碎的调子。
那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在老院葡萄架下哼的,“月光光,照地堂......“声音一开始抖得像被风吹的柳枝,可当她刻意把尾音往上提,压下喉间的哽咽时,壁画上的金粉突然闪了闪,像有星子落进墙里。
“叮——“
一道清响在脑海里炸开,苏筱筱猛地睁大眼睛。
那是类似系统提示的轻鸣,却比任何电子音都温柔:【共感伤痛减弱,因情绪稳定】。
“原来......“她指尖抵着墙,眼泪又涌出来,这次却带着笑,“原来我哭会让他的伤更重,我笑......才能护住他。“
雁门郡的夜色来得早。
顾昭靠在城垛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右肩——那里的刺痛竟轻了大半,脓水不再汩汩往外冒,连腐肉都开始结痂。
他扯下裹伤的粗布,月光漏进甲缝,照见伤口边缘泛着蜜色的光泽,像被谁仔细涂过金疮药。
“将军?“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昭迅速把粗布团进掌心。
赵五郎扛着半袋沙枣过来,火光映得他刀疤发亮:“王婶煮了蜜枣粥,让我给您带......“
话音未落,他突然顿住。
顾昭正对着壁画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檐角的雀:“是你在唱歌?“
墙的另一边,苏筱筱正攥着衣角,哽咽着点头:“小禾教我藏眼泪......她说画太阳能晒干眼泪。“
顾昭的指节抵在墙上,能感觉到墙里传来的震颤——是她说话时的气音,透过砖缝渗过来,比蜜水还软。
他喉结动了动,沙哑着说:“别怕,我在。“
这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赵五郎耳尖发烫。
他扛着沙枣倒退两步,嘀咕声混着夜风吹进垛口:“将军娘子连哭都能变甜,难怪将军死护着......“
顾昭没回头,只听见墙里传来抽鼻子的声音,接着是更清晰的童谣:“虾仔你乖乖睡落床......“
夜更深时,雨丝开始落。
苏筱筱蜷在藤椅里,指尖始终没离开壁画。
这次她没再哭,反而把额头贴在墙上,像小时候贴在父亲背上听心跳:“顾昭,我学会藏眼泪了。“
墙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是他贴过来的动作。
然后是他的声音,带着刚喝过蜜水的黏甜:“你也学会藏疼了。“
苏筱筱的呼吸顿住。
“等穄子熟了,“他顿了顿,像在斟酌每一个字,“我不叫你神明妈妈,叫你苏姑娘。“
雨声突然大了些。
苏筱筱摸到墙面上有细细的水渍,这次不是冷的,是温的,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砖缝渗过来。
她终于明白,他不是在改口——他是在把她从神坛上接下来,放进和他并肩的位置。
“好。“她吸了吸鼻子,“等穄子熟了......“
话音未落,掌心突然传来细微的灼痛。
苏筱筱猛地直起身子,那痛感不像之前的箭伤,倒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她盯着壁画上的金粉,发现最右下角的太阳画边,多了道极细的划痕,像刀刻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打在老院的青瓦上,叮咚作响。
苏筱筱摸着那道划痕,突然想起顾昭说过,雁门郡外的匈奴还在窥探。
她的心跳快了些——这道划痕,会不会是......
藤椅旁的蜂蜜罐突然“当啷“一声,滚出半寸。
苏筱筱低头,看见罐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是她今早没注意到的,从壁画缝里漏出来的。
展开来,上面是小禾歪扭的字迹:“神明妈妈,明天我要给你画糖罐,比将军的蜜罐还甜!“
她笑着把纸贴在胸口,却没注意到壁画上的金粉又闪了闪。
这次的光比傍晚更亮,像有什么东西正隔着两千年的光阴,缓缓挣开束缚。
雨夜里,苏筱筱的掌心又开始发烫。
这次不是痛,是暖,像有颗种子正顺着血管往上钻,在她心脏里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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