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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笔下却写道:“……国朝之弊,非患小人喻利,而患君子之名行小人之实!庙堂之上,冠冕堂皇,口称仁义,然所行所为,与商贾争利何异?兼并土地,垄断商路,以权渔利,此等‘君子’,实乃国之巨蠹!其害更甚于市井逐利之徒,盖因其窃据高位,口衔天宪,以仁义之名,行饕餮之实!”字迹工整,力蕴其中,却绝不张扬。论点依旧犀利,直指权贵伪善,但行文却收敛了锋芒,引用的典故皆出自正史,论证层层递进,逻辑严密,像一把钝刀子割肉,初看不显,细思极恐。全篇下来,竟让人抓不住一丝“狂悖”的把柄,只觉得这考生读史精深,见解老辣,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历史厚重感。
第二场诗赋,题目《咏史》。
林逸笔尖悬在草稿纸上空,略作沉吟。脑海中千古名篇浩如烟海,上一次祭出《出塞》,锋芒太露,差点崩掉牙。这一次……他嘴角微扬,落笔写下: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杜牧的《赤壁》。借赤壁旧事,咏史抒怀,暗含历史偶然与必然的辩证,更有一丝淡淡的讽喻——若无东风之便,周郎安能成名?英雄亦需时势。笔力沉稳含蓄,意境苍茫悠远。没有《出塞》的磅礴气势,却多了几分历史的沧桑与深邃。写完,林逸轻轻吹干墨迹,满意地点点头。此诗一出,考官纵觉惊艳,也只会赞其咏史得法,意蕴深沉,断不会像上次那般斥为“不通”。
策论卷发下,题目展开:
吏治!
两个墨色沉凝的大字,如同两座山岳压下。
林逸的心脏猛地一跳!吏治!这题目,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经历过郑元吉的革名、青蚨蚨会的绑架、周粮道的暴毙,他对这大胤王朝的“吏治”,早已洞若观火,满肚子“治国良方”憋得快要炸开!
他深吸一口气,贡院阴冷潮湿的空气混着劣质墨汁的气味涌入肺腑。饥饿感袭来,胃袋空空如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抓起那支硬笔,狠狠戳进几乎干涸的砚台底部,用力搅动、刮擦!浓稠的墨汁饱蘸笔尖,沉甸甸悬着。
落笔!这一次,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却不再是肆无忌惮的宣泄,而是如同老吏断狱,条分缕析,句句切中要害,字字引经据典!
“吏治之坏,其源在选官之弊、考课之弛、监察之失也!”
开宗明义,直指核心三大弊端。
“选官之弊,在‘唯亲唯财唯势’,科举虽设,然权贵门生故吏盘踞,贿买关节,暗通款曲,寒门才俊,虽有管乐之才,亦难登青云之路!前朝之亡,殷鉴不远!” 笔锋犀利,却又巧妙地将矛头引向“前朝”,借古讽今,让人无从指摘他影射当朝。
“考课之弛,在‘唯上唯虚唯稳’!官员升迁黜陟,不察实绩民生,但观媚上功夫,唯稳是图,唯虚是务!致使‘劣币驱逐良币’,实干者沉沦,巧宦者腾达!” 他举了几个史书上著名的“巧宦误国”例子,论证有力。
“监察之失,在权柄分散,各自为政!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按察司明察暗访,易受掣肘!更有甚者,官官相护,监察之网,千疮百孔!” 这一条,隐隐点出青蚨蚨会这类地下势力可能渗透的根源。
“何以解之?” 林逸笔锋一转,提出对策:
“其一,严科举之关!糊名誊录,务求至公!增派巡考,明察暗访!凡舞弊者,主犯斩立决,从犯流三千里,永不叙用!考官失察,连坐严惩!” 杀气腾腾,却又在法理之中。
“其二,改考课之法!‘上计’之制,需以实绩为重!田亩增垦、赋税增长、讼狱清减、民无流离……此乃硬道理!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提出量化考核指标。
“其三,强监察之权!整合按察、御史之权,设‘风宪司’,直隶中枢,垂直管理!许其密折专奏之权,可越级直达天听!” 这几乎是明朝锦衣卫与密折制度的雏形,但被他用更“正统”的“风宪司”名头包装。
“其四,重典治贪!贪赃枉法者,无论官职大小,查实即行重典!十两以上,夺官流放;百两以上,斩立决!抄没家产,以充国用!” 最后一条,字字如刀,力透纸背,带着金戈铁马般的凛冽杀气!
写罢,搁笔。林逸看着草稿纸上那密密麻麻、逻辑严密、引经据典却又暗藏机锋的文字,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胸中那股郁结已久的浊气,仿佛随着这力透纸背的“重典”二字,倾泻而出,畅快淋漓!这一次,他没有喊打喊杀,没有提什么“摊丁入亩”(那是留着殿试的杀招),更没有出现“专利”这种惊世骇俗的字眼。他像一个最老成持重的史官,用最正统的史家笔法,引最无可辩驳的史实,写下了这封字字见血、却偏偏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吏治奏疏”!
墨迹淋漓未干,映着他眼中沉静却锐利的光芒。他知道,这一次,稳了。低调?不过是披在锋芒外的儒雅外衣。真正的爆发,当如老龟沉潭,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
放榜那日,贡院外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报录人骑着快马,高举红榜,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个个高中者的名字。
“青州府,清河县,林逸——亚魁!”(乡试第二名)
声音传开,人群中爆发出惊呼!亚魁!一个曾被革除功名、声名狼藉的寒门学子,竟一举夺得亚魁!这比沈文昭再次蝉联解元更令人震惊!
平安里小院的门槛,再次差点被踏破。道贺的,攀附的,看热闹的,络绎不绝。林逸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细棉布长衫,站在院中,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寒门学子苦尽甘来的激动与谦逊,对着四方拱手,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侥幸,侥幸而已!全赖圣上洪福,考官明察,列祖列宗庇佑!”他将一个“老实本分、受宠若惊”的书生形象,演得滴水不漏。
钱胖子挤在人群最前面,激动得满脸放光,仿佛这亚魁是他自己中的。老耿蹲在院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胡老头也挤了进来,手里拎着一盒“龙马精神逍遥丸”,非说是祖传秘方助了林先生文思……
喧闹中,林逸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外围。学堂里那个沉默的阿七,静静地站在巷口的老槐树阴影下,远远地望着他。没有笑容,没有表情,只有那双异常沉静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有些渗人。他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林逸的袖口。
林逸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含笑应酬。他袖袋深处,那枚磨得极其锋利的碎瓷片,隔着布料传来冰凉的触感。青蚨蚨会,你们看到了吗?这盘棋,我林逸,正式落子了。
会试在帝都汴京举行。这一次,林逸不再孤单。他依旧低调,青衣素服,混迹于天下举子之中。但“青州亚魁”的名头,加上那份被誊录流传出来、语惊四座的《吏治策》,早已让他在部分有识之士的考官和学子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会试三场,林逸稳扎稳打。经义引经据典,圆融通达;诗赋意境悠远,法度严谨;策论更是将那份吏治之论进一步完善深化,提出“简拔寒微”、“厚养廉吏”等更具体的措施,文风更加稳健老辣,字字珠玑,显示出远超年龄的成熟与洞见。
放榜日,汴京贡院外人潮如海。
“青州府,清河县,林逸——会魁!”(会试第一名)
声震九霄!
连中两元!亚魁之后,再夺会元!一个寒门学子,在短短数月内,如同彗星般崛起于大胤文坛!消息如同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汴京城!
金銮殿,蟠龙柱盘绕,琉璃瓦在春日下流淌着刺目的金光。殿内檀香氤氲,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旁,蟒袍玉带,佩剑悬鱼,煌煌赫赫,气象森严。年幼的永初皇帝端坐于高高的龙椅之上,小小身躯裹在宽大的明黄龙袍里,稚嫩的脸上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眼神却有些茫然地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珠帘之后,一道模糊而威仪的身影端坐——垂帘听政的梁太后。
殿试,就在这帝国权力的最核心之地举行。今科前十名贡士,身着崭新的青色贡士袍,垂手立于丹墀之下,屏息凝神。林逸位列其中,位置居中,并不靠前。他微微垂着眼睑,感受着脚下金砖的冰凉透过薄薄的靴底传来,那冰凉似乎能驱散大殿内因人多而蒸腾的温热和心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几个月前,他还在青州府的地牢里与耗子“称兄道弟”,为半块馊馒头绞尽脑汁。如今,却站到了这象征天下文脉极致的金殿之上,离那龙椅不过数十步之遥。命运之诡谲,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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