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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皂隶一脸不耐,一脚踹开老农:“滚开!府尊大人有令,今岁丁银提前征收,抗命者枷号示众!没钱?没钱卖儿卖女卖老婆去!再啰嗦,打断你的狗腿!”周围百姓敢怒不敢言,几个胆大的也只是小声议论:“造孽啊……去年旱,今年虫,哪有余粮换银子交丁税……”
“听说京里新来的林青天要搞什么‘摊丁入亩’,把丁税摊进田税里,田多的多交,田少的少交,没田的不用交!要是真能行,咱们就有活路了啊!”
“嘘!噤声!让官差听见,抓你去吃牢饭!那都是没影的事儿!官老爷们能舍得割自己的肉?”
林逸听着楼下议论,看着那老农绝望的脸,心头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这就是他“摊丁入亩”要革除的弊政!活生生的人间惨剧!他拳头捏得咯咯响,袖中的碎瓷片硌硌着手心,真想现在就掏出密旨砸在那帮狗腿子脸上!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一阵骚动。一辆装饰华丽、由两匹健马拉着的黑漆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挑起,一个身着宝蓝色团花绸袍、约莫四十许的中年人,在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搀扶下走了下来。此人面容白净,保养得宜,三缕长须,眼神透着精明,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
掌柜的早已屁颠屁颠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哎哟!霍老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快请!雅间给您备着呢!”
霍老爷?林逸脑中飞快闪过魏大伴临行前塞给他的一份“地方关系简要”密报:彰德清源霍氏,地方豪族,田产众多,据说与漕帮、粮商皆有勾连,在彰德府树大根深,连知府都要给几分薄面。家主霍启良,捐了个同知衔,人称“霍半城”!
目标出现了!
霍启良目光扫过大堂的混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对掌柜道:“些许喧闹,无妨。给这些差爷上壶好茶,算我的。” 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那几个皂隶见了他,嚣张气焰顿时收敛不少,对着霍启良拱了拱手:“霍老爷仁义!” 然后恶狠狠地瞪了那些农夫一眼,推搡着走了。
霍启良这才转向那被踹倒的老农,亲自上前将他扶起,语气温和:“老人家,摔着没有?家里有难处?” 说着,示意管家掏出一小块碎银塞到老农手里。
老农拿着银子,如同捧着烙铁,又是感激又是惶恐:“霍老爷……这……这使不得……”
“拿着吧,解解燃眉之急。”霍启良拍拍他的手,叹口气,“唉,这丁税催逼,确实苛酷了些。老夫也曾上书府衙,言明民生艰难,望能宽限。奈何……唉,官身不由己啊!” 他一脸悲天悯人,仿佛真是心系百姓的父母官。
楼上窗后的林逸,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这老狐狸,演技比他这个翰林编修还精湛!一边默许甚至纵容官府催逼丁税,逼得小民卖田卖地,一边又跳出来当好人施舍点碎银子收买人心!那些被逼得破产的田地,最后十有八九都落入了谁的口袋?还不是他霍家!
这时,霍启良仿佛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正好与林逸探究的眼神对上。霍启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对着林逸拱了拱手:“这位公子器宇不凡,不知高姓大名?可是远道而来?”
林逸心中冷笑:来了!这“偶遇”可真够巧的。面上却立刻换上一副受宠若惊的学子模样,快步下楼,对着霍启良深深一揖:“学生林逸,游学至此,见过霍老爷!久闻霍老爷乐善好施,急公好义,乃清源万家生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马屁拍得又响又自然,连霍启良身后的管家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
霍启良眼中精光一闪,哈哈大笑,上前虚扶:“林公子过誉了!老夫不过尽点本分罢了。公子一表人才,谈吐不凡,前途不可限量啊!相逢即是有缘,不知林公子可赏脸,与老夫共饮一杯?也让老夫尽尽地主之谊。”
林逸自然“恭敬不如从命”。雅间里,山珍海味流水般摆上,霍启良谈吐风雅,旁征博引,从诗词歌赋谈到地方风物,就是绝口不提丁税和刚才的冲突。席间更是对林逸的“才华”赞不绝口,言语间极尽拉拢之意。
“林公子见识卓绝,听口音似是北地人?不知游学欲往何处?”霍启良看似随意地问。
林逸心念电转:不能暴露京城来的身份,但也不能编得太离谱。“学生祖籍燕云,家中薄有田产,此番游历,一为增长见闻,二来……”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一丝狡黠,“听闻江南繁华,丝帛盐铁之利甚厚,家中长辈也想让学生看看,有无可能……置办些产业。”
“哦?”霍启良眼中兴趣更浓,“公子竟有营商之志?难得难得!老夫不才,在这彰德府地界,商贾之事倒也略知一二。公子若有兴趣,老夫倒可引荐几位朋友,江南的丝绸,淮扬的盐,乃至……漕上的生意,都有些门路。”
席间,霍启良言语间不经意透露出的信息量巨大:
霍启良提到“漕上的生意”时,用了一个极其隐晦的词——“借青蚨引路,财源方能广进”。与当初悦来客栈胖掌柜所言如出一辙!林逸心中豁然开朗:青蚨会并非单纯的黑帮或情报组织,它更像一个掌控着庞大灰色产业链(走私、高利贷、甚至官商勾结中介)的“影子帝国”,用“青蚨”作为信物和利益分配的凭证!霍家,显然是这个庞大网络在清源县的重要节点!
霍启良离席更衣时,林逸敏锐地瞥见那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进来,将一个薄薄的、用油纸包裹严实的小册子塞进霍启良宽大的袖袋。那册子边缘露出一角,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似乎记载着银钱数目和人名!更让林逸心跳加速的是,油纸包裹的一角,似乎沾染了一小块极其微小的、暗绿色的漆痕——那颜色质地,竟与地牢里隔壁老囚囚徒囚衣上的污迹极为相似!这账簿记载了什么?霍家与那个被拷问“青蚨”下落、最终惨死的囚徒有何关联?和李牧案又有无联系?
酒酣耳热之际,霍启良屏退左右,凑近林逸,带着一丝神秘低语:“林公子人中龙凤,老夫一见便觉投缘。实不相瞒,老夫在京中,也略有几分故旧。日前收到京里贵人来信,言及林公子少年英才,前途无量,嘱老夫若遇公子,定要好生照拂。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公子此番游历,若有任何难处,尽管开口,霍家上下,定当鼎力相助!” 这番话信息爆炸!京中贵人?是谁?太后?贵妃?王镇山?还是……青蚨会在京中的高层?霍启良的异常热情,并非单纯拉拢一个“富商子弟”,而是接到了更高层级的指令!这指令是什么?保护?监视?还是利用?
林逸面上感激涕零:“承蒙霍老爷和京中贵人抬爱,学生感激不尽!”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自己这枚棋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搅动了多少方势力?这趟“观风”之旅,哪里是考察民情,分明是闯进了龙潭虎穴的核心!
在霍家“盛情”挽留下,林逸在清源县多盘桓了几日。霍启良果然“热心”,亲自带他“考察”了几处霍家的田庄和商铺。表面看去,田庄佃户“安居乐业”,商铺“生意兴隆”,霍老爷俨然一副治家有方的乡贤模样。
然而,林逸那双从地牢耗子洞里练就的毒眼,却看到了更多:田庄管事对佃户不经意流露的凶狠眼神。佃户们麻木面容下隐藏的恐惧。粮仓里堆积如山的陈粮(在灾年!)。更在霍家一个偏院,偶然瞥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低声呵斥着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往一辆盖着油布的骡车上爬,那些孩子眼神空洞,如同待宰的牲口!而骡车前进的方向,是码头!
离开清源县的前夜,林逸在客栈书篓夹层里,发现了一张不知何时被塞进来的、血迹斑斑的残破纸片!上面是潦草颤抖、力透纸背的字迹:
“霍氏通漕鬼,豺狼披衣冠!丁税催命符,童骨沉河渊!前有李督血,后有…(字迹被血污浸透)… 观风若明眼,速离莫流连!切记!切记!—— 前观风使…吴…绝笔…”
血书!
林逸捏着这张浸透绝望与控诉的纸片,浑身冰凉!前观风使!吴姓官员!他查到了霍家通漕帮、以丁税逼死人命、甚至可能涉及贩卖孩童的滔天罪恶,甚至可能触及了李牧案的线索!然后……他死了!死前留下了这张血书遗折!
这清源县,哪里是什么富庶之地,分明是座吃人的魔窟!霍启良那伪善的笑容背后,是滴着血的獠牙!而京中那个让霍家“关照”自己的“贵人”,到底是让他来查案的,还是让他来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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