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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青溪县衙门口。檐角的铜铃被晨风吹得叮当作响,混着壮丁们压抑的咳嗽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凝重。
温长宁站在攒动的人头里,眼睛亮得惊人,抬手摸了摸颈间,那用松香混蜂蜡捏成的喉结,触感粗糙却结实。
指尖忍不住摩挲着背上的红缨枪,心头那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几乎要冲破胸膛。
高台上,王县令端坐在太师椅正中,案几上那支朱砂笔悬在名册上方,笔尖的红墨凝着,像一点悬而未落的血。
刘师爷坐在左侧梨花凳上,手里捧着名册。
“柳巷左侧第三户王家,王耀祖!”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晨雾的清亮。
“到!”人群里窜出个黝黑汉子。
刘师爷拿起朱砂笔,红墨在“王耀祖”后勾勒一笔,又接着念:“莽村,村东头第十户孙家长孙,孙大柱!”
“到!”
名册一页页翻过,红痕越来越密,像撒了一地血珠。
晨风吹过,卷起刘师爷的袍角,清了清嗓子,念出册上最后一个名字:“柳巷左侧第一户,温家长子,温长空。”
听到熟悉的姓名,温镇山的指节猛地收紧。
空气仿佛被冻住了,连风都停了。
台下的呼吸声、远处的鸡鸣、近处的心跳,全都聚在这一刻,沉甸甸地压着。
预想中那软糯发颤、带着哭腔的应答没有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亮如裂帛的回应,像道惊雷劈开晨雾,从人群里直冲高台:“到!”
那嗓门里裹着少年人的锐气,还有股说不清的悍劲,震得温镇山耳膜嗡嗡作响。
他猛地抬头,视线穿透攒动的人头,落在那个黑色身影上:站姿笔挺,肩背舒展,根本不是那个喜爱白衫的娇软儿子。
温镇山的脸“唰”地沉成铁青,握着名册的指节泛出青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发颤。
刘师爷倒拊掌笑了,在温长空名姓后打了勾。
眯着眼打量台下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
“早就听闻镇山兄家的公子,前几日在街上徒手打跑过两个小匪,英勇得很!今日听这声到,倒真有几分习武之人的硬朗劲头!”
“师爷,谬赞!”
温镇山扯了扯嘴角,挤出个僵硬的笑,朝王县令拱手:“大人,犬子顽劣,属下想私下叮嘱他几句。”
“去吧。”王县令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体恤:“余下壮士们,但凡有亲朋来送的,都给一刻钟时间。”
暗巷里。
温镇山转身就攥住了温长宁的胳膊,目光像淬了冰,死死盯着那处突兀的喉结:“这玩意儿,是你娘给你弄的?”
温长宁却嬉皮笑脸地挣开他的手,挺了挺胸脯:“爹,您瞧瞧,是不是天衣无缝?我就说没人能看出来!”
“胡闹!”
温镇山压低了声音,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你当这是儿戏?顶替兄长充壮丁,是欺君之罪!掉脑袋的事,赶紧回去把你哥换过来!”
“爹,您该歇歇了。”
温长宁脸上的笑倏地收了,她望着父亲佝偻的肩膀。
想起昨日父亲临走前的话,声音放轻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温家以后,有我。青溪镇的安危,亦有我。”
“你个女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温家以后’?什么叫‘青溪镇的安危’?”
温镇山又气又急,抬手想敲她额头,却在半空停住,终究是落不下去,“女子在世,寻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安稳度日,才是正途!”
温长宁反倒笑了,眼底映着巷口漏进来的晨光,亮得惊人:“嫁人?爹真想我走那条路?”
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且不说嫁过去是福是祸,多少妇人在夫家受磋磨,被婆母磋辱,被丈夫打骂,连回娘家哭诉的资格都没有。”
“就算是夫妻感情和睦,可终日困在一方宅院,一生荣辱全系在男人身上,他风光时你是正头夫人,他受难时你亦是罪妇。”
“连生死荣辱都由不得自己,这样的命运又何尝不是一场豪赌?”
她往前一步,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那目光清亮又执拗:“同样是赌,父亲为何不能让我用自己这双手,为自己豪赌一把?”
温镇山被她问得一怔,愣在原地。
他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女儿,心里竟藏着这些念头。
他一直以为,让她像世间所有寻常女子那般,嫁个体面人家,相夫教子,便是最好的归宿,也是最“安稳”的命运。
可她的话像根针,刺破了那层“安稳”的表象。
女子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闺阁时在父亲掌心,出嫁后在丈夫眼底,老了还要看儿子脸色。
以长宁这跳脱刚烈的性子,若真被圈在宅院里,怕不是要憋出病来,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他望着眼前这个身形与儿子一般无二,眼神却亮得灼人的女儿,喉间像堵了团棉絮,半晌才哑声问:“你……当真不后悔?”
温长宁用力点头,指尖拂过颈间的假喉结,语气轻快却郑重:
“老天爷既让我生得与哥哥一般模样,又给了我这副力气,许是早就替我安排好了路。”
温镇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怒火已褪成通红的血丝。
他别过脸,声音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你便去。但记住,只此一次。替你哥顶过这遭,回来后……”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日后就算不想嫁人,爹也养你一辈子。”
巷口的风卷着晨雾涌进来,吹起温长宁额前的碎发,露出她眼里闪着的光。
她飞快地抱了抱父亲佝偻的背,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有些发颤:“爹,我定能护温家安稳,也能护这青溪百姓的一方太平!”
...
当夜。
县衙正厅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王县令背着手站在地图前,眉头拧成个川字。
张捕头坐在左侧的条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腰间的刀鞘,“咚、咚”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刘师爷捧着个茶碗,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却挡不住眼底的凝重。
温镇山站在角落,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的月亮。
那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像块缺了角的玉。
“都说说吧。”王县令转过身,声音沙哑,“明日一早就得动身,既然选择动手,就必须成功剿匪,不能做无畏的牺牲。”
张捕头猛地一拍大腿,“依我看,干脆直接攻上去!黑风寨就一个隘口,咱们趁夜摸过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糊涂!”刘师爷放下茶碗,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沉劲,“你当那隘口是纸糊的?黑风寨地形复杂,沟壑纵横,土匪在那儿盘踞了三年,哪儿有陷阱,哪儿能藏人,比咱们自家院子都熟。”
他顿了顿,指尖点了点桌上的旧地图,“前两年朝廷派来的军队,就是硬攻隘口,结果呢?被人从两侧山梁上滚石头、放箭,三百多人折了一多半,最后灰溜溜退了兵。”
张捕头脸涨得通红,却没反驳。
那败仗他记得清楚,当时他还是个小兵,亲眼看见同队的兄弟被滚石砸的……
他攥紧了拳头,手臂的青筋涨起:“那咋办?总不能坐等着?”
“要不这样,”
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咱们挑几个机灵的,扮成路过的富商,带着些‘财货’引诱他们下山。等被掳进寨子,找准机会里应外合,绝地反杀!”
刘师爷摇了摇头,捻着胡须的手停了:“你忘了去年李掌柜的事?他带着两箱银子想赎儿子,结果人财两空,爷俩都被砍了头,尸体扔在山脚下喂狼。”
他叹了口气,“那帮土匪精得很,除了漂亮女人,其余的全被杀得精光,连命有没有哪来的机会反杀?”
“那就派个美人进去!”另一个年轻捕快急道,“让她假装顺从,找机会给匪首下毒,咱们在外头等着,只要里头一乱,就冲进去!”
“更不行。”一直没说话的老捕快突然开口,他把烟袋锅子在案几上磕了磕,“土匪的粮仓和厨房,每天看守的人都不一样,轮值的名单只有山匪头子自己知道。”
“别说下毒,怕是连靠近主帐都难。再说……”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派去的姑娘,就算能活着回来,这辈子也毁了。咱们是剿匪,不是把自家姐妹往火坑里推。”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众人都没了声。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地图上的黑风寨像只蛰伏的野兽。
站在人群的温长宁小声嘀咕,“那就直接让武功最高的人假扮成美人,扮成路过富商,被抢回山寨直擒大王啊!”
“谁?”
“谁在底下嘀咕?”
“有想法就直说!”
孙大柱被问得一梗,索性往前站了半步:“是……是温家小哥。”
话音刚落,数十道目光“唰”地投向温长宁。
温镇山脸色一沉,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黄口小儿,你怎知那美人肯定被寨主带回去,要是连面都见不到,一人怎敌上百号山匪?”
他越说越急,声音陡然拔高:“就算真能见到,以那债主的缜密心思,怎会不对美人起疑?若是被他看出破绽,灌了毒药或是捆了当人质,你担待得起吗?”
温长宁却没慌,反而往前一步,声音清亮:“那就架起捕猎的网子,等猎物自己上钩便是!”
一直蹙眉沉思的王县令眼睛一亮,连忙追问:“依你之见,具体该如何做?”
温长宁指尖点向桌案上的地图,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笃定:“我要调遣这地图上标注的所有岗哨人手。”
满室顿时陷入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满脸茫然。
唯有温镇山望着女儿眼中闪烁的精光,突然想起她自幼研读兵书的模样,沉默片刻后,竟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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