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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太极殿内已是灯火通明。高大的蟠龙金柱森然矗立,殿宇深处高耸的丹陛之上,象征无上权力的御座散发着幽冷威严的光芒。
下方,文武百官依照品阶肃立两旁,身着各色朝服,如同汇聚的彩石,却掩盖不住那份死水般的凝重。偌大的宫殿里,安静得只剩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每一张脸孔都紧绷着,等待着风暴的来临。
果然,随着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尖细的嗓音,“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响起,殿下的沉寂瞬间被打破!
如同往滚油里泼进冷水!
“殿下!”
一个身着紫袍、留着一把漂亮胡须的文官率先出列,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愤,矛头直指左侧前排位置那个瘦削的身影,
“臣要弹劾詹事主簿魏征!他昨日所上奏疏,名为‘慑外’,实则祸国!突厥虽有零星扰边,但其势已大不如前,焉能动辄言战?战端一开,劳民伤财!我大唐初定,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如何经得起这般穷兵黩武!魏征此议,纯粹是书生误国,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其心可诛!”
他话音未落,另一名身材魁梧、气势逼人的重臣便紧跟着跨步上前,声音更大,语速更快,
“臣附议!魏主簿!你空谈什么‘安内必先慑外’?分明是借机生事,妄图染指军权!秦王府旧臣浴血奋战,方有今日太平!突厥之事,自有程知节等百战将军运筹帷幄!你一介东宫降臣,寸功未立,有何资格在兵事上指手画脚?是欺我大唐无人吗?!”
这指控极其诛心,直接将魏征的提议定性为居心叵测。
“对!就是这个理儿!”
又一个红脸膛的武将模样的官员嚷了起来,“姓魏的!你可知打仗要死多少人?要花多少钱粮?怎么?你魏征一个外人,倒比我们自己还着急去送死?!”
......
一时间,群情汹汹!
攻击如同狂风骤雨般向魏征倾泻而下,
“耗费巨大,民生不堪!”
“意图不轨,觊觎军权!”
“降臣僭越,动摇国本!”
“不懂兵事,纸上谈兵!”
唾沫横飞,句句诛心,恨不得将魏征生吞活剥。
魏征独自站在漩涡中心,枯瘦的身躯裹在洗得发白的旧青布官袍里,背脊却挺得笔直。他脸上毫无惧色,双目如电,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嘲弄、或忧惧的脸庞,对劈头盖脸的斥骂置若罔闻。
此时,他心中反而一片雪亮。
“哼,果不出陈光蕊所料!这些人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实则是贪图富贵安逸,怕被打破了自家坛坛罐罐!什么国本、民生,不过是遮挡其私心的幌子!”
“他们吵翻了天又如何?关键在于……”
魏征的目光,悄然转向丹陛之上那看不清面目、却散发着如山岳般重压的御座方向。
“…在于太子殿下如何想!”
他垂目不语,任凭朝堂之上唾沫横飞,他都当做听不见,只等最后那个能够一锤定音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怪异、如同细微水滴又似缥缈低语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蜗深处无比清晰地响起,他心中一凛,暗道,又来了。
“……凡私心作祟者,其言虽厉,其心已虚,视其面目即可知也……”
“…为将者,当取其德能兼备,公而忘私……非门户私计所能框缚……”
“…机不可失,当断则断…职责所在,岂可畏于人言!”
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他心湖深处油然而生,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浩荡正气!
似乎有一个称呼在向他逼近:
人曹官!
魏征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被彻底唤醒、点亮!
这声音所指,如此清晰!如此契合当下的局面!
他下意识地再次扫视那些激烈反对的脸,果然从那些义正词严的皮相下,窥见了或贪婪、或恐惧、或恼羞成怒的底色!
这感觉,让他原本就坚硬如铁的信念,如同淬火后的精钢,骤然坚不可摧!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喉咙里滚雷般的低吼瞬间压过所有嘈杂!
“诸位!”
这一声,如同金石炸裂!殿宇为之一静!
“尔等口口声声为殿下计,为社稷计,为民生计!当真如此么?”
魏征目光如炬,直刺刚才几位发言者,“尔等可敢直视殿下、直视这满朝忠良、直视天下黔首的眼睛?!”
他猛地举起自己那份破旧的奏疏残稿,声音斩钉截铁:
“国库空虚?那就更应整肃蠹虫!那些打着修缮秦王府、酬劳功臣旗号,中饱私囊、蛀空国本的硕鼠,才是真正的吸血蛭虫!他们的金银珠宝,哪一丝一缕不是民脂民膏?不该收缴用于强国安边?!”
“突厥来犯?更应乘势一击!以雷霆之势剪除边患,方能换取数十年太平!待其大兵压境,兵锋复抵泾河,再谈用兵,耗费国力百倍千倍不止!”
“本官为降臣?然此心日月可鉴!本官此议,不为个人邀宠求荣,只为强盛大唐根基,慑服外侮,保社稷长安!若因我出身东宫便疑我忠心,便以门户之见断国之方略,是何道理?!”
他环视整个大殿,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顿:
“至于谁有资格领兵……论的是功绩、是韬略、是担当!而非出身何处!更非是否曾享过几年清福!”
“今日之争,归根结底!是战与不战!敢战与怯战!为公与谋私之争!殿下!臣,魏征!恳请殿下乾纲独断!”
话毕,他不再理会一片哗然的群臣,直挺挺地站着,如同插在狂风巨浪中的一杆顽石标枪!
是非曲直,他己言尽!胜负成败,全在上面一念!他的耳畔,那股指引的声音反而渐渐隐去,留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御座。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太阳越升越高,炽烈的光线透过殿门涌入,将群臣的身影投射在光洁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争论似乎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反对者依旧愤愤不平,却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魏征如同一块顽石,任你风吹浪打,他自岿然不动。
御座之上,终于传来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好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终结一切的重量,
“魏卿所奏‘慑外’之议……”短暂的停顿,足以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深合我意!准奏!”
轰!简短的两个字“准奏!”,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落在这沉寂太久的太极殿!
震得许多人脑袋嗡嗡作响!尤其是方才那几位跳得最高的秦王府旧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殿下……居然完全站在了魏征那边!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李世民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扫过殿内,直接抛出了更关键的问题,
“此战,何人可担此重任,领兵出征?”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再次聚焦到魏征身上!
秦王府的那些人则有些幸灾乐祸,毕竟他们不出手,还有谁能打这一仗?
魏征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如同利剑,铿锵有力地指向右侧武官队列中,那一个刚刚还面带忧色的身影,
“启奏陛下!兵部尚书李靖李药师,武略冠绝当世,功勋卓著,更兼公私分明,深明大义!臣以为,唯李尚书可担此重任,以雷霆之势,荡平北患!”
“李靖?!!”
殿内瞬间再次哗然!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个被点到名字的人!兵部尚书李靖!
李靖本人更是如遭雷击!他刚才听到奏疏被批准,心中还在为魏征担忧不已,甚至有点佩服魏征的硬骨头。
此刻骤然被点名,而且是担此关乎国运、必定恶战连连的元帅之职?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程咬金昨天那“窝囊废”三个字还在隐隐作痛。
当时冲动了,确实有些冲动了。
魏征真的推举他?!还是在这种风口浪尖上!他完全没有准备!他甚至还没完全从昨夜驿馆的担忧中缓过来!
昨天我有点冲动,实际上我没准备好啊!
然而,惊喜却来的太快。
御座之上,李世民的目光落在李靖那副呆滞错愕的脸上,又扫过魏征那笃定刚毅的面容。他嘴角似乎有微不可察的弧度扬起,又瞬间恢复威严。
“好!”声音斩钉截铁,金口玉言再无更改!“李药师听旨!”
李靖一个激灵,几乎是踉跄着出列,躬身到底:“臣……臣在!”声音都带着颤抖,巨大的意外让他完全失态。
“擢李靖为代州道行军总管!即日准备,统帅诸军,扫荡突厥!务求一战定鼎,扬我国威!”
“臣……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李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身体都在微微发抖,脑袋里还是懵的。代州道行军总管!这可是独当一面的方面统帅!执掌生杀大权!权力之大,远非一个兵部尚书可比!
这些天的担忧与犹豫也随着这一道旨意而烟消云散。
旨意并未结束。
“魏征!”“臣在!”魏征躬身。“着升魏征为尚书右丞!参议朝政,协理军机!”
金口玉言,石破天惊!
整个太极殿死寂片刻,随即“嗡”地一声,压抑不住的巨大骚动如同实质的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
每个大臣,无论是秦王府旧勋还是东宫残留抑或中立官员,脸上都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极度的震动!
新太子掌管超纲伊始,第一次大规模朝议!
魏征的“危言”不仅被采纳,他本人和中间派的李靖竟双双获得空前擢升!这传递的信号,太过清晰,也太过震撼了!
有人嫉妒得眼中冒火,有人惊讶得合不拢嘴,有人则露出了绝望之色。
而在大殿中央,刚刚被封了大官的李靖,依然保持着躬身谢恩的姿势,但他的脸色却极为古怪。
他在此刻想起了陈光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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