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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光蕊的目光在某个角度锁定了一下,看似有些漫不经心。

    而太子李世民的目光虽然未停留在陈光蕊的身上,却比任何注视都更沉重。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仿佛刚才陈光蕊近乎“轻慢”的举动只是场边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这份无声的威压,已在场中凝结。

    “孙伏伽。”李世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略显紧张的气氛。

    老状元孙伏伽正垂手侍立在臣僚行列靠后的位置,听到传唤,浑身一激灵,几乎是趔趄着抢步上前,深深躬下身子,

    “臣、臣在!”

    所有人都屏息望去,包括那些刚刚搁笔、正忐忑不安的进士们。不知此事殿下唤孙伏加,意欲何为。

    “交予你办的差事,”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手指随意地点了点旁边捧着厚厚卷宗的记录官,

    “可有进展?那…丢失的东西,事关重大,务必尽早水落石出。”他强调“那丢失的东西”,并没有直接指出那是宫中丢失的案牍。

    孙伏伽额角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他飞快地偷瞥了一眼房玄龄那边,对方眼神平淡无波,毫无提示。

    他只能硬着头皮,将背弯得更低,几乎是赌咒发誓般急声道,

    “启禀殿下!微臣…微臣不敢有丝毫懈怠!连日督责司吏、查点文书、核对目录……已有…已有眉目!请殿下放心,微臣…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彻查到底!不将此獠揪出,臣…臣无颜面对殿下!”

    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满口皆是表忠心、显卖力的辞藻,却含糊了所谓“眉目”究竟指向何方,更把彻查的由头全系于“殿下”的期待上。

    李世民微微阖了下眼,似乎对他的保证并不太在意,也似乎对他的效率很不满。

    他目光一转,再次扫过场中神色各异的新科进士,又落回孙伏伽身上,语气平淡无波:“罢了,公务虽紧要,此刻也无须过于扫兴。”

    他顿了顿,语调微扬,“今日曲江池畔,恰逢其会。新科登第,才俊荟萃。汝乃昔日魁首,才学自是不俗。孤意,不如你也即兴发挥一下?也好叫新科状元见识我大唐文脉传承,让房、杜众卿也品评一番,看看是新科锐气冲霄,还是老成底蕴沉浑?”

    这话一出,场中气氛瞬间微妙。

    这哪里是“品评”,分明是将新、老两位状元推上公开较量的擂台!还是当着太子和一众重臣的面!矛头直指陈光蕊方才的“轻慢”。

    陈光蕊心中暗笑。这位太子殿下,果真不放过任何敲打的机会。

    让房玄龄、长孙无忌他们来评价孙伏伽的诗?这简直太直白了,房玄龄等人正是通过孙伏伽这个“查案先锋”在魏征案上步步紧逼。

    让他们给自己的“枪”来品评,结果还用猜么?更别提,李世民自己也憋着火气。这“较劲”的意图,几乎明摆在台面上了。

    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色,仿佛浑不在意。比就比呗,他本就不是为这个题来的。

    孙伏伽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掠过一丝强压下的激动和志在必得,

    这可是御前露脸,尤其是在查案“不尽如人意”的此刻,更是个难得的翻身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查案不顺带来的慌张,拱手肃然:“臣……遵命!”

    两旁早有内侍奉上文房四宝。

    孙伏伽凝神沉思,提笔蘸墨,虽极力维持沉稳,但捏笔的手指因用力微微泛白,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他盯着桌上那幅波涛孤舟图,努力将刚刚查案的焦虑和被赋予重任的激动,都塞进颂圣的表象里。

    一时间,场中再次响起细碎的书写声。先前已完成诗作的新科进士们,此时心态各异。

    那些对考题早有准备的人神色还算镇定,笔下落墨虽慢却稳,字字推敲。一个红脸进士轻捻胡须,片刻后便提笔挥毫,脸上带着几分自信。

    也有几个明显是临场发挥的进士便窘迫得多。一个瘦高个捏着笔杆,眼神慌乱地在纸上游移,额头沁出细汗,迟迟落不下第一笔。他几次抬眼偷瞄旁人的动作,又被自己臊得慌忙低头,显得坐立不安。

    另一个矮胖些的进士则更紧张,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写了几字似乎不满意,急得脸色通红。

    很快,陆续有人停笔。内侍穿梭其间,将写好的诗稿一一收起,呈送到太子案前展示。

    只见纸上诗词各异:

    “风急浪高舟欲倾,艄公奋力挽狂澜。拼将一力争前路,不惧波涛万丈深。”

    “浊浪排空江风恶,扁舟起伏渺如粟。何当得遇济川手?稳渡滔滔向坦途。”

    “水茫茫兮波荡荡,摇橹人兮何仓皇……”这首诗刚写了两句便没有再下笔。

    众人目光扫过,有人暗暗点头,有人微微蹙眉,也有人为自己的作品感到汗颜,眼神游移不定。

    殿前侍立的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也微微颔首,低声交流着简略的品评。

    此时,刚遇此题的孙伏伽不愧是大唐第一位状元,灵光乍现,紧皱的眉头舒展,郑重落笔。片刻之后,他搁下笔,双手恭敬地捧起诗稿,声音带着刻意调整后的平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微臣拙作已成,请殿下与众位大人评点。”

    内侍立刻上前接过诗稿,呈至李世民案前。李世民垂眸看去......

    江阔风涛卷,舟轻帝业浮。万民同舵手,稳渡向天流。德泽如川广,江山岂覆舟?君明臣直处,四海靖波流!

    诗的前两句点题写景,后六句却直白又竭力地拍上了马屁。

    将波涛汹涌的江面强行比作蒸蒸日上的“帝业浮”,将孤独的艄公偷换概念为凝聚万民意志的“舵手”,更是在众人皆忧心“覆舟”时,他笔锋一转直叩“江山岂覆舟?”

    这是在替太子作答,用最谄媚的口吻喊出“不可能覆舟”!结句更是将功劳归于“君明臣直”的“君臣相得”,不仅拍了他的马屁,还隐晦地恭维了在场的重臣们。

    这“才情”全都用在了奉承上,确实“老成”,也确实中规中矩又透着钻营的气息。

    李世民看着诗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微微颔首。

    这诗写得“很懂规矩”,很到位。至少,很合他们此刻想打压陈光蕊的需要。

    “嗯,孙卿用心了。”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点评了一句,目光却精准地射向一直在场中央,几乎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忽略了的陈光蕊。那份故意忽视的氛围几乎凝固成了实质。

    “陈光蕊。”

    李世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指核心,

    “你的大作呢?让孤也见识见识,你那片刻写下的东西,到底是何锦绣文章?”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陈光蕊身上。许多人眼中带着嘲讽、轻视或等着看好戏的意味。李靖在后方看得是又急又气,恨不得上去代笔。

    陈光蕊依旧平静。他刚才根本不是在“思索良久”,而是在观察,在确定某些事,不过现在,他已经从那个目标身上找到了更多的异常。

    他将那张纸举了起来,坦然地迎着太子和所有大臣、进士的审视。

    纸上确实只有寥寥数字,横竖各一行,墨迹不算工整,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力度与穿透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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