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武侠仙侠 > 江湖门唐门 >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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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前,八月一日。

    唐门主唐琢之收到朝廷诏令,相邀众江湖门派前往京城参加武林大会,唐琢之执掌唐门几十年来低调隐忍,除了偶尔向边关输送唐门连弩与部分兵器,很少与朝堂之上的官员往来,对于本次大会,唐琢之本身是不太想要参与的,但是他的师兄兼唐门总管的唐青锋劝说唐琢之,一来,想要医治少门主唐昭临身体孱弱之症的一味波斯药材只有内廷贡品才可寻得,二来,蜀中青城、峨眉两派俱已奉令,几朝以来唐门与朝廷之间都互不干涉,朝廷知唐门不愿涉足世事便很少召集,此次难得下旨,若唐门拒不奉令,拂了朝廷脸面是一回事,以后唐门对外的生意怕是不太好做。

    权衡利弊后唐琢之觉得能借此机会能够打探一下京城的形势,再探测一下朝廷的火器发展形势,于是带着唐青锋,唐昭昭与十数名精英弟子奔赴京城,并与夫人许氏约定,尽量赶在她寿辰之日回来。

    武林大会上,神机营校场的青铜战鼓嗡嗡作响,唐青锋眯眼看着日头下泛着冷光的兵器架,十八般兵刃的投影在黄沙地上织成罗网,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周围摆放有序的大将军炮,这种国之重器平时都是存放在库房里,兴许是为了展示国威,大将军炮在这个时候展示出来,为礼仪所用。唐青锋玄色大氅上的银线云纹微微颤动,抬手按住青筋暴起的手腕:

    “适才是谁说我唐门是不入流的门派,承蒙天恩才能与尔等交手,真是笑话,像你这种鹰犬之才,根本不配浪费我唐门任何一枚龙须针。”

    “西南边陲的杂鱼,口气倒是挺狂啊,听说你们唐门机关术精妙,不知在我的刀下,还能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大都督张岱踢开脚边的流星锤,镶铁战靴碾过青城派的旗标。他腰间新制雁翎刀的尚未出鞘,刀柄镶嵌的东珠已晃得各派弟子眯起眼睛。唐青锋袖中三枚龙须针蓄势待发,轻轻地滑过他食指上的青铜指环,摩擦中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今日若要胜过你何须用上唐门机巧,等张将军的刀锋劈开蜀道天险,或许倒有荣幸见识我唐门机关精妙所在!”

    “呸,天子脚下,怎能让你猖狂!”

    伴随骠骑将军张岱一声大喝,本还热闹的校场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周围观战的武林人士心头一凛,空气仿佛凝滞了。峨眉派那些女弟子们,即便站得远远的,也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杀气,她们佩剑上的冰蚕丝剑穗无风自动,轻轻摇曳。少林罗汉堂首座低眉垂目,手中的念珠发出细碎碰撞声,显示着内心的波澜。

    张岱,这位沙场宿将,此刻狂笑声回荡,震得校场旁槐树上的秋蝉惊惧地震落。他身形如虎,手中雁翎刀寒光一闪,刀光如匹练劈开漫天黄沙,直取对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唐门弟子唐青锋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他袖中的龙须针,无声无息地,已经扎入张岱护心镜边缘那毫不起眼的缝隙之中。

    张岱只觉胸口一麻,低头一看,护心镜上并无损伤,他以为只是被对方暗器蹭了一下,不以为意。

    “好个阴险的川耗子!”张岱怒骂一声,抹去脸颊被刀风带起的血痕,反手一刀,刀锋如同毒蛇吐信,突然袭向唐青锋!

    唐青锋瞳孔骤缩,他知道龙须针虽然细小,却能麻痹对方反应。但张岱的实力远超他的预估。在这危急关头,他袖中机簧轻响,如同蝴蝶展翅,七枚蝶翼镖带着破空之声飞出,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

    张岱经过生死沙场,对这种花哨的暗器并不放在眼里,他浑然不觉其后的危机,或者说根本不屑躲闪,只是低头瞄了一眼,见飞来的不过是几枚小小的飞镖,见无异样,嘴角勾起一抹得意。

    他立时沾沾自喜地看向踉跄后退的唐青锋,以为自己的攻击奏效了。唐青锋似乎真的受了伤,身上玄色大氅如垂天之云压下,掩盖住了身形,脚下一个趔趄,仿佛力竭般撞翻武当派的茶案。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仿佛刚才的碰撞让机关或者骨骼出现了问题,身形显得异常狼狈。

    看到唐青锋如此不堪,张岱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认为胜负已分。他傲慢地向前走去,想要靠近这个“失败者”,居高临下地再嘲讽几句。

    正是这个充满轻蔑的靠近,给了唐青锋机会。就在张岱站定,准备开口之时,唐青锋那藏在大氅下的手,其尾指在旁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动作中轻轻一弹!一股肉眼难见的无色无味药粉,已然借着袖风,悄无声息地渗入张岱为了便于发力而略微松开的护腕牛皮绑带缝隙之中。这毒药并非立时发作,而是缓慢侵蚀全身。

    他强撑着,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决然,用带着痛苦的沙哑声音,朝着唐门方向说道:“我已受伤,不便再战……今日有辱唐门,无颜再留,望门主……见谅。”

    张岱看着唐青锋远去的背影,一脸得意,不屑地嗤笑:“果然不堪一击,什么蜀中唐门,花里胡哨的腌臜东西。”他的轻蔑之词,更是让远处一些看不惯唐门行事作风的武林人士附和。

    此时,唐门的席位上,作为唐门门主的唐琢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眉头紧皱,随即缓缓舒展。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仿佛要拂去沾染的尘埃。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片刻的沉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久闻张将军为武痴,我这师兄方才大意受伤,不便再战,索性让其退下。”他语气淡然地为唐青锋的狼狈开脱了一句,“便由唐某来领教张将军的高招。”

    他话音刚落,场边看台上的名门正派席位中便传来几声不高不低的议论,带着明显的偏见和幸灾乐祸:

    “哼,一个偏门的门派也敢在京城武林大会上放肆?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位穿着门派服饰的掌门冷哼道。

    “就是,唐门向来以暗器机关闻名,说白了就是些偷鸡摸狗的奇淫巧计,真要光明正大比试武功,怕是上不得台面。”另一人附和,眼中带着鄙夷。

    旁边一人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好奇和恶意:“可不是嘛,打起来扭扭捏捏,藏头露尾,一点观赏性都没有。你看这唐门主,双手空空如也,莫非真如他们所传,承袭黄老无为,便是手上什么兵器都不用?”

    另一人接茬,声音更低,满是揣测:“我看未必,这蜀中唐门蜗居一隅,行事诡秘,谁知道他是不是又想使什么阴损招数呢!”

    张岱经过与唐青锋一番“搏斗”,又听得众人议论,更是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在他看来,唐青锋已是“不堪一击”,这唐门门主既然以“机关”闻名,想必真功夫也强不到哪里去。他将手中雁翎刀往地上一插,发出“锵”的一声清脆响声,带着沙场武将特有的傲然,傲然道:

    “也罢,既然唐门主有此雅兴,再为我的连胜添上一笔也无妨!”他眼中闪烁着对胜利的渴望,完全没有意识到唐青锋的暗算已经开始生效。

    唐琢之的内力如渊海般沉静稳定,他深邃的目光望向张岱,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对他而言,这些偏见与他要展现的唐门武学无关。

    只见他双肩微微一沉,一股精纯的内劲在体内气息流转间。原本空无一物的双掌周围竟凭空出现了六枚寒光闪闪的短小匕首。那匕首造型奇特,薄如蝉翼,仿佛并无实体握柄,而是被无形的气劲牵引,悬浮着,围绕着他的手掌缓缓旋动,似游鱼般灵活,又似星辰般带着某种玄奥的轨迹。

    张岱见状,不以为然,轻哼了一声:“雕虫小技,装神弄鬼!”他大喝一声,拔起雁翎刀,全身气势爆发,裹挟着在沙场上历练出的刚猛刀气,便朝着唐琢之猛攻上去!

    刀风凌厉,势如破竹,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然而唐琢之却不与他硬拼,面对那狂风暴雨般的刀势,他身形如风中杨柳般轻灵,步法灵活飘忽,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张岱的锋芒。

    他一味躲闪,并不主动攻击,只是不断地以掌缘、指尖巧妙拨转,将张岱狂猛的攻势化解。那六枚悬浮的匕首随着他的动作时而聚合,时而散开,如影随形地守护着他的周身,却始终未曾真正递出,只是一种防御和牵制。

    张岱攻势愈发猛烈,刀刀都不离要害。毕竟是百战沙场的武将,他的经验老到,攻势绵密无匹,不给唐琢之喘息之机。

    久守之下,唐琢之的身法似乎终于露出一丝破绽,张岱眼中精光一闪,抓住机会,雁翎刀发出一声怒吼,刀光瞬间暴涨,裹挟着开山裂石的力量,朝着唐琢之猛劈而下!

    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那六枚围绕唐琢之旋动的匕首,在这雷霆万钧的一刀之下,竟被他一刀尽数劈碎!断裂的残片激 射四散,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看台上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那些看不惯唐门的人更是拍手称快,认为唐门的“把戏”终于被识破了。

    唐琢之看着地上破碎的匕首残片,脸上却并无半分慌张之色,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刚才被毁掉的不过是几片普通的树叶。

    张岱见他兵器已毁,仍不开口认输,只当他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或是已然癫狂。他脸上露出狞笑道:

    “唐门主,你的把戏已经完了!你的那些花哨玩意儿,在本督的刀下不堪一击!接我这最后一招!”

    他将全身力气贯注于刀身,雁翎刀上寒气逼人,发出一阵嗡鸣,裹挟着死亡的气息,作势便要一招定胜负!

    唐琢之见状,反而将手中仅剩的几片匕首残片也随手扔掉,仿佛彻底放弃了抵抗,身形站定,神情淡然。他的平静,在张岱狂暴的攻势下,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令人费解。

    就在张岱的刀锋雷霆万钧般劈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张岱突然全身一僵!他的动作戛然而止,如同被看不见的绳索猛地勒住!他手中的雁翎刀,距离唐琢之的头顶不过数寸,带着呼啸的风声,却再也无法寸进!

    众人惊愕望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见唐琢之不知何时,衣袖微拂,他的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都不曾存在。而在他与张岱之间的空中,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手无寸铁的时刻,竟有数枚枯黄的落叶,静静地悬浮着,纹丝不动!

    这些落叶来自校场边的槐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然而,其中一枚叶片边缘锋利异常,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正无声无息地对准了张岱的眉心要穴!那叶尖上一点寒芒若隐若现,虽然尚未刺下,却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杀气,让张岱的身体本能地感到了致命威胁,从而僵硬不动。

    显然,在刚才那番看似被动的闪躲和化解中,唐琢之已经悄无声息地以唐门的“叶隐神锋”催动了这些落叶,在暗中完成了致命的布局!只要唐琢之愿意,那枚落叶便能在张岱刀锋落下的瞬间,先一步洞穿其头颅。

    双方的致命一击都已蓄势待发,张岱的刀近在咫尺,唐琢之的叶片也悬于眉间,只差分毫便能取对方性命。

    校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心头如同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们终于见识到了唐门真正的“暗学极意”,这哪里是旁门左道,分明是杀人于无形的绝顶手段!

    半晌,这场比试的主持者,御林军统领沈末,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

    “此局,平手!”

    唐青锋摆了摆手,唐门弟子们恭候在旁,他捂着胸口朝校场外走去,离场时他故意踏碎三块刻着八卦方位的青砖,眼角余光扫过观武台。

    陆昭,作为黑袍子指挥使,正立于高台之上。他身着一袭暗色的飞鱼服,然而真正引人注目,并赋予“黑袍子”之名的,是覆盖其外的独特装束——那是一件由山文甲片编织而成的长袍,甲片泛着幽暗的微光,从肩膀垂落,严丝合缝地将他从上到下完全包裹,如同漆黑的暗影。更甚者,这锁子甲的头部设计成兜帽状,戴上时严实地遮蔽了面容,只留下一双深邃的眼眸在兜帽的深影里若隐若现。

    此刻,他修长的指尖正随性地把玩着那柄金光流转的鎏金匕首,刀刃寒光一闪而逝,又被金光温柔包裹。他的左手则看似随意,实则掌控十足地搭在腰间那枚雕刻着螭龙纹的玉带钩上,姿态慵懒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从容与威严。

    唐青锋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滞,目光穿透人群,与那兜帽深处、若隐若现的眼眸对视。在这短暂的交汇中,虽然陆昭的面容被彻底遮蔽,但唐青锋分明感受到,那兜帽之下,陆昭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讪笑,随即,他朝唐青锋微微颔首。

    半个时辰后,西山亭上。

    “又是一年秋啊,是收获的时刻,也是万物开始退场的时刻。”

    深秋时节,霜枫如血,枯黄的落叶铺满青砖地。赵恪临的布履踏过满地落叶,发出细碎的响声。

    “相国,唐青锋来了。”年轻侍卫低头禀报。赵恪临望着亭下山间绚烂的秋色,没有回头,只抬手向后轻挥。侍卫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阵枯叶摩挲声传来。

    “唐青锋,拜见相国。”唐青锋单膝跪在亭前。他看着赵恪临高大的背影,虽然年迈却依然挺直。

    “好景啊,好景,看一眼,少一眼。”赵恪临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唐青锋嗅到空气中泥土与香料混杂的气息。抬头瞥见老人鹤氅下露出葛布中衣,斑白发间插着竹簪。这身朴素的装扮,非但不显老迈,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感,赵恪临侧身看向唐青峰,如狼顾一般。

    “你在校场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种子已经种下去了,不久就会生根发芽了。”赵恪临转过身,看向唐青锋,直接切入正题。

    唐青锋低声问:“只是草民有些许不解……张将军也算是相国这边的人,为何……”他想问赵恪临为何要牺牲张岱。

    赵恪临打断了他,脚下碾碎一片枯叶:“种子既入土,便该化作养料。”他目光深邃,声音带着一丝残酷:“朝堂非沙场,刀剑再利,斩不断暗流。”“不如化作烛芯,燃尽自身,腾起的烟瘴才能笼罩整座大殿,”他眼中闪过精光,“张都督便是泼向李枢衡他们,最好的灯油。”

    “你可知帝国命脉系于何处?”赵恪临忽然问,同时将手中的碎叶向山涧中撒去。在他撒出的同时,一片完整的枫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忽地射出,轻巧地钉在唐青锋肩头。

    “不是盐铁,不是漕运,是这些……”他抬手,苍老的手指抚过亭柱上的赋税碑刻,指尖停留在“亩”字的凹陷处。

    “江南万亩沃土,在鱼鳞册上不过百亩薄田。李枢衡他们吞下的,是陛下的龙髓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痛惜与恨意。

    他再次看向唐青锋:“你虽因私怨而起,但结果却可能为天下所福。这番布局,只为此刻。对同门下手,也不必有太多负担。人向前走,总是需要牺牲些什么,何况是让一个时代向前呢?”

    “相国,对于唐门我早已失望透顶。”唐青锋平静地回答,语气中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一种彻底的放弃和决裂。

    蜀地的秋季难得见得日光。

    当京城的阴谋在暗流中酝酿发酵时,远在蜀中的唐家堡,重门深锁的内院一角,也浸润在这份特有的微凉与宁静之中。天工坊的轰鸣声与爆炸的余波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但在这里,却又回到了另一种奇异的宁静。

    这里是唐门少主唐昭临的居所,本该是清雅洁净之地,空气中却并非只有名贵熏香,反而常年弥漫着一股奇异而矛盾的混合气息:那是经年汤药的微苦、保养机栝的桐油清冽,以及细微金属打磨后的淡铁腥味,若有若无地交织在一起,偶尔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煳味,那是天工坊里元动釜的残余气息,顽固地附着在他的衣袍和发丝上

    最触目惊心的,是几乎淹没房间的无数机关图纸——卷轴倚墙、稿件铺地,密麻线条仿佛要吞噬一切空间,连他用来喝水的杯子都只能在图纸的缝隙中艰难立足,杯底还压着一张画了一半的机关草图。

    就在这片图纸的汪洋中,病弱少年于榻上,如同孤岛般凝神。他并非如外人想象那般终日卧床不起,做个名副其实的病秧子。此刻,他正靠坐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秋日难得的几缕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面前摊开着一张绘制精密到极致的机栝图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勾勒着元动釜的全新构想,线条繁复如同蛛网,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连杆都清晰可辨,似乎比他肺腑中的经脉还要清晰。

    他脸色苍白,呼吸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有时甚至会伴随着一声轻微的、似猫儿打喷嚏般的抽气声,仿佛肺腑中总有异物。然而,那双清亮的眸子却异常专注,紧盯着图纸上的线条,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执拗。

    瘦削的手指——指尖还残留着些许机油的淡痕,那是他整日与金属零件为伴的证明——正小心翼翼地在图纸上比画着,仿佛在推演某个极致复杂的结构,每一个微小的调整都可能引发整套机关的颠覆。

    他身旁的小几上,除了药碗,还散落着几个小巧玲珑、尚未完成的金属零件,它们在日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与他病弱的外表形成奇异的对比,如同钢铁与脆弱的血肉交织出的怪诞美感。

    不仅是机栝图纸,他的房间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书页翻卷,摞得比他的人还高,仿佛一座座知识的危楼。这些书涉猎极广,简直是包罗万象,其中不乏《墨经》《鲁班书》这样探讨奇巧技艺的古籍,亦有《水经注》《禹贡》这类关于天文地理、山川形貌的典籍,更有《史记》《汉书》以及诸朝《纪事本末》等浩瀚史册。他读得津津有味,似乎能从那些枯燥的文字里,找到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乐趣,仿佛每一个字都能在他脑海中幻化成精密的机件。

    唐昭临自幼内力受损,无法像其他唐门子弟那般练习武功,莫说飞檐走壁,就连日常活动起来都比常人吃力几分。因此,他便将所有的精力与热情,一门心思地扑到了读书和钻研机关术上。

    不过,他的涉猎之广,远超一个寻常世家公子应有的范畴,甚至连许多饱学之士也要自叹不如。这让他偶尔在与人交谈时,会突然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显得有些呆愣,但旁人细品之下,又会觉得他仿佛洞悉了世间万物的底层逻辑,简直是个被机关术耽误的活字典。

    他正聚精会神地在图纸上勾画着一个全新的导流管设计,试图解决上次爆炸中力量溢散的问题。他拿起笔,在图纸旁空白处写下了一串复杂的计算公式,眉头微蹙,思考着。

    然而,当他拿起旁边一本用绸布仔细包裹的《九章算术》时,脸色瞬间变差,原本专注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与烦躁。他翻开书页,那些密密麻麻的算式和图解,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大麻烦,每一个字都带着嘲讽,提醒着他在数理上的薄弱。

    他实在不喜欢数学。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笔尖在纸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复杂的计算公式,但写到一半,却又烦躁地将其团成一团,杂乱的纸团,像极了他此刻纠结而无奈的心情。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母亲许氏几乎是撞开了门,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泪光,手中紧紧捧着一个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的紫檀木盒。

    “临儿!临儿快看!你爹……你爹他……他求到药了!是波斯秘药!”唐昭临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那沾着墨水的笔些脱手滑落。他猛地抬起头,

    看到母亲手中那曾在家族秘典图谱上见过、描绘着异域花纹的盒子,以及母亲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狂喜与泪水的激动神情。他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直冲头顶,让他眼前甚至都有些发黑。

    波斯秘药?!那如同跗骨之疽般折磨他多年、几乎耗尽了他生命力与希望的沉疴,终于……有了一线根治的希望?!

    一股巨大的、掺杂着难以置信的喜悦浪潮瞬间席卷了他,几乎让他眩晕。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母亲连忙上前扶住他。“别动,别动!娘这就去给你煎药!”许氏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唐昭临靠回软枕,目光紧紧追随着母亲小心翼翼捧着药盒忙碌的身影,看着那盒中透出奇异光泽、宛如艺术品的药材,心中充满了对父亲远赴京城艰辛付出的感激。

    然而,当最初的激动稍稍平复,那份深植于他性格中的敏锐与审慎却悄然浮现。一丝微弱的疑惑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划过心底——如此珍稀的贡品,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父亲是如何从那深不可测、风波诡谲的京城弄到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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