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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周老染匠的旧宅藏在东关街深处,青石板路被几代人的脚印磨得发亮,巷口的老槐树把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像幅被时光浸黄的水墨画。木门上的铜环缠着层绿锈,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沉响,混着院里晒着的蓝草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周家人正围着堂屋的旧木桌,桌面被百年的手肘磨出圈光滑的凹痕,四角的铜包边早就褪成了青黑色。桌上的粗瓷碗里还剩着半碗早茶,水汽在碗沿凝成细珠,顺着桌腿往下淌,在青砖地上洇出小小的痕。而桌子中央,那本林砚寄来的染法册子正静静躺着,牛皮封面被翻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形,封面上画的凝露草叶尖都快磨平了,却仍能看出被反复摩挲的痕迹。
“再念念林先生那信。” 周老染匠的儿子周明山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指间还留着染布的靛蓝,那是年轻时帮父亲染布留下的印记,几十年都没褪干净。他的儿子周小文立刻从怀里掏出信纸,纸页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卷,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 那是林砚特意用毛笔写的,说 “见字如见布”。
“…… 周老伯临终前嘱托的水纹染法,已与佛罗伦萨的凝露草染法相融,布上雨丝能随光流动,如老伯当年所言‘有活气’……” 小文念到这里,声音突然哽住,视线落在册子上的红笔批注上 —— 那是周明山一笔一画写的,在水纹染法 “收露水需待日出一刻” 的步骤旁,红笔重重圈了圈,旁边写着:“这步和我爷爷说的一样!”
窗外的阳光突然亮了些,斜斜地照在册子上,把红笔字映得发亮。周明山的指尖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那时父亲躺在藤榻上,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气息弱得像风中的烛火,却仍在念叨:“水纹要活,得让露水带着太阳的气…… 可惜啊,没等到小砚回来……”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脚步声,青石板上的水洼被踩得 “啪嗒” 响。周小文最先跳起来:“是林先生!” 众人转头看时,林砚正站在门槛边,身上的蓝布长衫沾着些旅途的尘土,怀里抱着块叠得整齐的布,布角的流苏随着呼吸轻轻晃。
“冒昧打扰了。” 林砚笑着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的册子,眼里泛起暖意,“听说你们常翻这本册子,特意把新染的布送过来看看。”
他把布轻轻铺在木桌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随着布面展开,周家人都屏住了呼吸 —— 那是块半尺见方的水纹布,靛蓝色的底上,雨丝纹路细密如真,在窗外阳光的照映下,竟真的像有细雨在布上流动。更奇的是,那些雨丝的弧度、疏密,甚至光线下的折射角度,都和周家祖传的那块旧染布一模一样。
周明山突然站起来,踉跄着跑进里屋,片刻后抱着个樟木箱出来,箱子上的铜锁都生了锈。他颤抖着打开箱子,里面铺着块用棉纸裹着的旧布,虽然边角已经泛黄,上面的水纹却依旧清晰,正是周老染匠年轻时的得意之作。
两块布并排摆在桌上,新布的雨丝与旧布的水纹在光下渐渐重叠,仿佛跨越了几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完成了相遇。周明山的手抚过两块布,指腹能感受到新布上光流留下的细微凹凸,像雨丝真的刻在了布上,又像父亲的手在轻轻触碰。
“我爹总说怕手艺断了。” 周明山突然掉了泪,豆大的泪珠落在布上,晕开小小的水痕,却没打湿那些雨丝,“现在看来,是长出翅膀飞了。” 他抹了把脸,转身从樟木箱最底层掏出块黑沉沉的东西 —— 那是块梨木染版,上面刻着百年前的水纹,纹路深邃,边角被磨得圆润,正是周老染匠初学染布时用的第一块染版。
“你看这纹路。” 周明山把染版往新布上一扣,染版上的水纹竟与布上的雨丝严丝合缝,分毫不差,“这版给砚欧,让他知道手艺的根,早扎在土里了,不管飞到哪,都能顺着根找回来。”
林砚接过染版,入手沉甸甸的,木头上还留着周老染匠的指温似的。他能看见染版纹路里嵌着的细碎染料,那是百年的时光沉淀下来的颜色,带着扬州的水汽与蓝草香。
“爷爷,我也要学!”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周老染匠的小孙女周丫丫从里屋跑出来,梳着两条羊角辫,辫梢系着蓝布条。她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布,上面用靛蓝染着歪歪扭扭的水纹,有的雨丝画成了直线,有的圈成了圈,却看得出来用了心 —— 布角还留着没洗干净的染料,把小姑娘的指尖都染成了蓝色。
“这是我跟着册子学的。” 丫丫把布往桌上放,小手紧张得攥成了拳,“林先生,我能跟着学吗?我想染出像爷爷那样会动的水纹。”
林砚看着那块小布,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染坏的水纹布,也是这样歪歪扭扭,却被周老染匠笑着夸 “有灵气”。他蹲下来,视线与丫丫齐平,指着她布上的一个小圈说:“你看这个圈,像不像露水在叶尖打转?其实这是最好的活气,比规规矩矩的雨丝更有灵。”
丫丫的眼睛立刻亮了,像落了两颗星星:“真的吗?”
“当然。” 林砚把染法册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本册子就留给你,上面有我加的批注,告诉你怎么让雨丝更活。” 他又从怀里掏出支象牙笔,正是索菲亚带来的那支缂丝针改的,“等你学会了,就给威尼斯的砚欧寄块布,告诉他,扬州的水纹,还在等着和他的金线配在一起呢。”
丫丫接过册子和笔,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着些蓝草粉末:“这是我自己采的蓝草,晒干磨的,林先生说能染出最好的水纹。” 她往林砚手里倒了点,粉末细得像烟尘,在阳光下泛着青蓝色的光。
周明山看着这一切,突然往灶房走去,片刻后端来盆热气腾腾的水,里面泡着些蓝草叶。“尝尝家里的蓝草茶。” 他给每个人都倒了碗,茶水呈淡淡的靛蓝色,喝起来带着点清苦的香,“我爹以前总说,染布的人得懂草的性子,就像这蓝草,得用井水浸,太阳晒,急不得。”
林砚喝着茶,看着丫丫趴在桌上,用那支象牙笔在册子上写写画画,小眉头皱得像个小大人。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和布上的水纹叠在一起,像幅温暖的画。周明山在旁指点着,声音里带着久违的笑意,那是自从父亲去世后,周家人很少有的轻松。
“其实我以前总怨你。” 周明山突然对林砚说,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觉得你把我爹的手艺带到了外国,离了根。” 他指着桌上的新旧两块布,“现在才明白,好手艺就像水里的萍,看着漂在外面,根却一直连着土。”
林砚望着窗外,东关街的青石板路上,几个背着染具的年轻人正说说笑笑地走过,他们的布包里露出新染的水纹布,蓝得像扬州的天空。他突然想起周老染匠说过的话:“手艺不怕远,就怕没人接。” 此刻看着丫丫认真的侧脸,看着周明山眼里重新燃起的光,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会真的消失,它们会像水纹一样,在不同的布料上流淌,在不同的人心里扎根。
临走时,丫丫非要把自己染的那块小布塞给林砚。“带给砚欧弟弟看。” 小姑娘仰着小脸说,“告诉他我会好好学,以后染出最漂亮的水纹,和他的金线配成全世界最好看的布。”
林砚把小布放进怀里,那里还揣着周明山给的染版。走出旧宅时,夕阳正把东关街染成金红色,巷口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像在说些关于传承的悄悄话。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和染版,能感受到它们的温度,像两颗跳动的心脏,一头连着扬州的旧宅,一头通向遥远的威尼斯,中间缠着的,是永远不会断的手艺与思念。
而周老染匠的旧宅里,丫丫正踩着小板凳,把林砚留下的染法册子放进樟木箱最上层,紧挨着爷爷的旧染布。她轻轻盖上箱子,仿佛听见了爷爷的笑声,像很多年前那样,在染坊的阳光里,温和地说:“丫丫要好好学,让水纹一直流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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