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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腊月廿三,小年夜。
没有雪。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死死压着这座曾经歌舞升平的帝国心脏,透不下一丝天光。
空气干冷得如同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刮得喉咙生疼,吸入肺腑的寒气能冻僵骨髓。暮色四合,本应是万家灯火、炊烟袅袅的时辰,此刻的长安一百零八坊,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
坊门紧闭,门闩粗如儿臂。门缝窗隙里,偶尔闪过一双双惊惶的眼睛,又迅速隐没在黑暗里。风卷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带起枯叶和纸灰,打着旋儿撞在冰冷的坊墙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如同大地呜咽般的轰鸣——那是叛军攻城锤撞击城墙的声音,每一次撞击,都让整座城市随之颤抖。
石憨、李璃雪、如兰三人,如同三道融入暮色的影子,在毗邻朱雀大街的崇仁坊高高低低的屋脊上无声潜行。
脚下的瓦片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发出极其细微的碎裂声。寒风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他们沾满烟尘与血渍的脸颊。
石憨伏在一处屋脊的鸱吻之后,目光如同鹰隼,穿透越来越浓的暮色,死死盯着下方崇仁坊与邻近永兴坊交界处那条宽阔的横街。
他的呼吸悠长而沉凝,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那根缠裹着金丝、早已遍布裂痕的青冈断棍紧握在手中,棍身冰凉刺骨。他身上的玄色劲装多处破损,露出底下包扎的布条,布条边缘渗出的血迹早已冻成暗红。连续数日的血战、突围、巷战,如同沉重的磨盘,压榨着他每一分体力与精神。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神经,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依旧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寒焰。
李璃雪紧挨在他身侧。
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夜行衣,长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紧紧束在脑后,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那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灵动与狡黠,只剩下冰封的怒海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间的软剑剑柄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每一次远方传来的攻城锤轰鸣,都让她按着剑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一分。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城,正被战火一寸寸撕裂,每一声哀嚎,每一处火光,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如兰半跪在稍后方的屋脊斜坡上,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屋舍的阴影和远处坊墙的轮廓。
她的状态最糟。
左肩缠着的绷带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了一大片,那是为掩护李璃雪硬接一记破甲弩箭留下的。更致命的是,她的嘴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呼吸带着轻微的嘶鸣,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艰难。泰山毒瘴的余毒如同跗骨的毒蛇,在连番恶战和严寒的刺激下,正疯狂反噬。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维持着清醒和警戒。
“前面…永兴坊方向…火光…不太对…”如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喘息,嘶哑而低沉。
她指向横街尽头,永兴坊深处。
石憨和李璃雪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暮色沉沉的永兴坊内,并非预想中的冲天烈焰,而是升腾起一种诡异的、浓密粘稠的、带着刺鼻硫磺和油脂焦糊味的滚滚黑烟!
黑烟如同有生命的妖魔,在坊区上空扭曲翻滚,迅速弥漫,遮蔽了本就暗淡的天光。烟柱下方,隐隐传来一种低沉压抑、如同无数猛兽在磨牙的金属摩擦声!
那不是混乱的厮杀,而是整齐划一、带着沉重压迫感的步伐和兵刃拖曳的锐响!
“又是陌刀阵!”李璃雪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道破了那恐怖声响的来源,“淮阳王的铁浮屠!他们想从永兴坊撕开缺口,直扑皇城!”
陌刀!
大唐军中威力最盛、亦是最残酷的步兵重器!长柄,双刃,重逾数十斤!非力士不可用!刀阵所向,人马俱碎!淮阳王麾下这支以重甲和陌刀武装的“铁浮屠”,正是他叛军中最精锐、最恐怖的攻坚力量!
他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看烟!”石憨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定那浓密黑烟的源头——永兴坊深处几处相连的大型宅院。火光并非来自房屋本身,而是宅院空地上架设的数十口巨大的铁锅!锅下烈火熊熊,锅内翻滚沸腾着粘稠的、暗黄色的液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那是熬炼的滚沸金汁(熔化的金属液,古代守城武器,此处叛军反用)!浓密的黑烟正是由此升腾!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翻滚的金汁铁锅后方,在浓烟的掩护下,一排排如同钢铁丛林般的陌刀手正缓缓列阵!他们身披厚重的玄黑色札甲,甲片覆盖全身,连面部都覆着狰狞的鬼面面甲,只露出两点冰冷嗜血的目光。
手中陌刀长逾丈余,双刃在锅火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刀尖拖曳在铺着薄霜的青石板上,刮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锐响!
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如同闷雷碾过大地,震得屋脊上的瓦片都在微微颤抖!
浓烟遮蔽了他们的具体数量,但那如同钢铁城墙般推进的压迫感,足以让任何挡在前方的血肉之躯为之胆寒!
“他们在用金汁烟幕掩护陌刀阵推进!”李璃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浓烟不仅能遮蔽守军视线,更能灼伤呼吸,扰乱阵型!一旦让他们突破永兴坊,与攻打春明门的叛军主力汇合,皇城侧翼危矣!”
“必须打断他们!”石憨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目光扫过下方横街,又看向永兴坊深处那浓烟滚滚的阵地,“硬冲陌刀阵是找死。得从上面走,搅乱他们的金汁锅和阵型!”
他的目光落在永兴坊内,陌刀阵推进方向前方的一片低矮密集的民房区。
那是陌刀阵必经之路,也是他们可以利用的唯一屏障。
“如兰,你…”石憨回头看向如兰,话未说完便顿住了。
如兰的脸色在暮色中更显青灰,嘴唇的乌紫蔓延到了下颌,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的嘶鸣。
她扶着屋脊的瓦片,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努力想撑起身体,却一个踉跄,差点滑倒。泰山毒瘴的余毒在强行运功和严寒下彻底爆发了。
“别…管我…”如兰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剧烈的喘息,汗水混合着冰碴从额角滚落,“我…我还能…点火…制造混乱…你们…快…”她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火折子,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石憨和李璃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痛楚和决绝。没有时间犹豫了!
“走!”石憨低喝一声,身形如同捕食的夜枭,从屋脊上一跃而下,朝着永兴坊内那片低矮的民房区疾掠而去!李璃雪紧随其后,身影如风。
如兰看着他们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用尽全身力气,点燃火折子,对准下方横街上一处叛军堆积的、覆盖着油布的辎重车,狠狠掷了下去!
轰!
火焰瞬间升腾!虽然不大,却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吸引了附近巡逻叛军的注意!
“有敌人!在屋顶!”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石憨和李璃雪已如同鬼魅般潜入了永兴坊深处。
他们避开主干道,在狭窄曲折的巷陌间急速穿行。空气中弥漫的硫磺恶臭和金属灼热气息越来越浓烈,呛得人喉咙发痒,眼睛刺痛。
前方,那低沉恐怖的陌刀阵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两人在一处堆满废弃杂物、紧邻主街的巷口阴影处停下。
探出头,眼前的景象让即使身经百战的他们也感到一阵窒息。
主街之上,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黑烟如同粘稠的幕布,翻滚弥漫,能见度不足十步。
黑烟深处,隐约可见一排排高大如同移动堡垒般的黑影,正踏着整齐划一、撼动大地的步伐,缓缓推进!沉重的陌刀拖曳在地,刀刃刮过青石板的锐响连成一片,刺耳欲聋!
每一次踏步,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而在陌刀阵前方数十步,十几口巨大的铁锅如同地狱的熔炉,架设在临时垒砌的土灶上,锅下烈火熊熊,锅内暗黄色的金汁翻滚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可怕声响,升腾起滚滚浓烟。数十名叛军辅兵正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用长长的铁勺疯狂搅动着滚沸的金汁,脸上带着狂热和狰狞。
更远处,几架简陋的、如同巨大弹弓般的抛射器(梢砲)已经架设完毕,粗大的皮兜里盛满了粘稠滚烫的金汁,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将死亡之雨泼向陌刀阵前方的街垒和民房!
“不能让他们把金汁抛出去!”李璃雪的声音带着急迫,“一旦泼洒开,整条街都会变成熔炉火海!”
石憨的目光却越过那些金汁锅和抛射器,死死盯住了陌刀阵侧后方,一处被重兵把守的街角。
那里停着几辆用厚厚油布覆盖的、异常沉重的辎重车!油布缝隙处,隐约露出里面堆叠整齐的黑色木桶!木桶上烙印着醒目的、代表极度危险的赤红色火焰标记!
火药!
而且是足以将半个坊区夷为平地的巨量火药!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入石憨脑海——淮阳王不仅要用陌刀阵和金汁撕开防线,更要在这皇城脚下,用这恐怖的火药制造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彻底摧毁守军的意志,也埋葬掉这片区域所有来不及逃走的平民!
“金汁要破!火药车…更要毁!”石憨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刻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陌刀阵的推进似乎遇到了阻碍。
前方巷口,一队由金吾卫残兵和自发组织的坊丁组成的临时防线,依托着几处被推倒的坊墙和杂物堆,正拼死抵抗!
弓弩手在掩体后射出零星的箭矢,但大多被叛军重甲弹开。几名手持长矛的壮汉试图捅刺陌刀手的腿部关节,却被沉重的陌刀横扫而过!
噗嗤!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混合着惨叫抛洒开来!陌刀阵如同无情的绞肉机,碾过血肉之躯,继续推进!
“杀!”陌刀阵中,一个身披更加厚重、如同铁罐头般的黑色板甲,头盔顶端插着赤红翎羽的指挥官(百夫长)发出沉闷的咆哮。
他手中的陌刀并非拖曳,而是高高举起,刀尖指向那片抵抗的街垒!
随着他的命令,第一排陌刀手猛地停步,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紧接着,后排的陌刀手踏步上前,手中的陌刀借助冲势,由下而上,划出一道道凄厉的、撕裂空气的半月寒芒!目标——前方街垒和掩体!
呜——噗嗤!咔嚓!
恐怖的撕裂声和木石破碎声同时爆响!
木质的拒马和杂物堆在锋锐沉重的陌刀面前如同纸糊般被轻易劈开!砖石垒砌的矮墙被拦腰斩断!
躲在后面的金吾卫和坊丁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草,瞬间倒下一片!
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在浓烟弥漫的墙壁和地面上!
抵抗瞬间崩溃!幸存者惊恐地向后溃逃!
“推进!碾碎他们!”铁罐头指挥官发出嗜血的咆哮。陌刀阵如同被鲜血刺激的猛兽,再次踏着沉重的步伐,踩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向前碾压!
时机稍纵即逝!
就在陌刀阵因劈斩而出现短暂队形调整、侧翼稍显薄弱的瞬间!
“上!”石憨低吼一声,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的巷口阴影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陌刀阵侧后方那几辆被重兵把守的火药车!
李璃雪的动作更快!
她并未冲向火药车,而是如同一道青烟,足尖在冰冷的墙壁上连点数下,身形拔地而起,朝着主街另一侧屋顶上架设的几架金汁抛射器疾掠而去!
软剑已然出鞘,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冰冷的流光!
石憨的突袭迅如雷霆!
他并未直接冲向火药车前的重甲护卫,而是如同鬼魅般贴地疾行,青冈断棍横扫地面!
哗啦啦——!
棍风卷起地上散落的碎石、冻硬的土块、还有不知谁遗落的一把铁蒺藜,如同密集的暗器,劈头盖脸射向守卫火药车的叛军!
“敌袭!”
“保护火药车!”
守卫的叛军都是精锐,反应极快!盾牌瞬间举起,格挡开大部分飞石。但仍有几人被刁钻的铁蒺藜射中面门或甲胄缝隙,发出痛哼!
就在他们格挡的瞬间,石憨的身影已如游鱼般从盾牌的间隙中穿过!断棍带着沉闷的呜咽,狠狠捅向一辆火药车的车轮连接处!
砰!
木屑纷飞!沉重的车轮轴心被巨力硬生生撞裂!
那辆装满火药桶的车猛地向一侧倾斜!
“拦住他!”守卫头目目眦欲裂,挥舞着沉重的战斧猛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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