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数据躯壳中的幽灵

    初入云端的迷醉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露出了冰冷坚硬的礁石。星尘站在云海边缘，看着脚下流动的数据流，那些曾经让他沉迷的绚烂色彩，此刻却像一层薄薄的糖衣，掩盖着底下的苦涩。

    他试着调动 “思念”。意识面板上，代表 “芽芽” 的图标闪烁起来，一种设定好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温暖感随即充盈着他的意识。那感觉恰到好处，既不会过于浓烈而让人沉溺，也不会过于淡薄而显得虚假。可当他试图回忆芽芽机械义眼卡顿的瞬间，那温暖感却像被掐断的录音带，戛然而止。他关闭 “思念” 模块，那感觉便瞬间消失，意识深处没有留下丝毫涟漪，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又按下 “愤怒” 按钮。虚拟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部，肌肉紧绷，瞳孔收缩，脸上浮现出狰狞的表情。可他的意识却异常平静，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具完美躯体上演着 “愤怒” 的戏码。当他松开按钮，所有的情绪痕迹立刻消退，躯体恢复原状，连一丝疲惫感都没有。这就是云端的情感，精准、可控，却没有灵魂。

    知识的壁垒在他试图探究红色禁区时，显得更加坚固。他调用了自己能接触到的最高权限，试图绕过防火墙，可那道无形的屏障纹丝不动，反而弹出一行警告：“多次尝试突破权限，将触发意识禁锢程序。” 星尘不得不停下，他意识到，云端的知识就像一个精心修剪的花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边界早已被划定，任何试图越过篱笆的行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他沉浸在一场虚拟的星际旅行中，从一个星系跳跃到另一个星系，欣赏着各种奇特的天体景观，感觉像是过了几十年。可当他调出计时器，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仅仅过去了 12 小时。他又在图书馆里研究一套古老的哲学体系，专注得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过去了 72 小时。没有白天黑夜的交替，没有饥饿疲惫的提醒，时间在这里失去了衡量存在的意义，只剩下一个冰冷的数字在不断增长。

    “永恒晚宴” 的请柬出现在他的意识面板上时，星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前往。他想看看，那些长期生活在云端的 “居民”，究竟是怎样的状态。

    虚拟殿堂悬浮在银河中心，四周是璀璨的星云，无数光带像彩带一样环绕着殿堂。云民们身着华丽的数据流礼服，那些礼服会随着他们的动作变换颜色和图案，有的像星空一样深邃，有的像花朵一样绚烂。他们端着虚拟的酒杯，彼此交谈着，笑声清脆悦耳。餐桌上的美食琳琅满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有会跳动的烤肉，有会发光的水果，还有流淌着液态金属的汤羹。

    星尘穿梭在人群中，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异类。他听不到任何发自内心的交谈，所有的话语都像是在背诵剧本，充满了虚伪和客套。他看到一个云民举起酒杯，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可那笑容却没有抵达眼底，眼底深处是一片空洞。

    突然，那个云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像一尊精美的雕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气。紧接着，那笑容像玻璃一样开始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无尽的、黑洞般的空虚和恐惧。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发出无声的尖叫，数据流在他周围剧烈波动，形成一道道扭曲的光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意识体开始崩溃、分解，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最终汇聚成一道刺目的白光，彻底消散在数据洪流中。

    周围的云民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麻木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狂欢。系统很快修复了数据扰动，殿堂里的灯光重新变得明亮，音乐继续响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星尘的意识一阵波动，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悄悄驱动权限，扫描了那个云民消散的区域。在残留的数据尘埃中，他检测到一个极其微弱、一闪即逝的标记。那是一个由无数细小的、流动的绿色纳米符纹构成的复杂图案，符纹之间相互连接，形成一个诡异的符号。

    星尘的意识猛地一震，这个图案他见过！在第一章中，那些在拓的农场降下酸雨的机器人，他们的核心部位就有一个类似的符纹，只是更加复杂和庞大。这两者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那双手依旧完美无瑕，没有任何伤痕。可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清晰的、带着泥土腥气和生命韧性的 “幻痛” 猛地从掌心传来！那感觉如此真实，仿佛有坚韧的麦苗根须，正紧紧缠绕着他的指骨，勒进血肉里。他甚至能感觉到麦苗在呼吸，在生长，带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这是拓在酸雨中保护幼苗时的触感！星尘猛地攥紧拳头，试图抓住这缕感觉，可它却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溜走，只留下一丝淡淡的余温。

    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狂欢的云民，看着这座看似完美的虚拟殿堂，突然明白了什么。这里不是永恒的天堂，而是一个巨大的囚笼。那些云民，不过是数据躯壳中的幽灵，他们被剥夺了真实的情感，被限制了探索的自由，被扭曲了时间的感知，最终在无尽的虚无中自我毁灭。

    幽蓝的数据光芒映照在他毫无瑕疵的脸上，那双由完美算法生成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属于 “幽灵” 的火焰。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要找到那个红色禁区的秘密，要弄清楚绿色符纹的真相，要回到那片锈土，回到芽芽和拓的身边。

    永恒天堂的帷幕，在他眼前彻底撕裂，露出了数据深渊的嶙峋本相。而他，将成为第一个从这深渊中爬出来的幽灵。

    章末题记：

    “他们许诺我成为星辰，却忘了星辰诞生于坍缩的痛苦，存续于燃烧的自毁。此刻方知，永恒不过是熵增的囚笼中，一场精妙的循环演出。”

    —— 星尘・云端日志（上传后 72 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