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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专利局的会议室像一口老旧的蒸汽锅炉,阀门吱呀作响,墙上镶嵌的铜管蜿蜒着穿过天花,时不时往外渗一口白雾,雾里有消毒水和香灰混合的味道。长桌两侧坐满了人:局长马修斯、几位脾气各别的资深修理员、穿黑袍的教会代表、一位胸口别着金属徽章的市政府预算监督官,还有刚从外头风里闯进来的卢瑟。倒计时牌没有被搬进会议室,但它像隔着墙壁也能听见的心跳,给每张脸都涂上了浅浅一层焦躁。
“我们需要确定立场。”预算监督官先开口,声音又尖又快,“全城生产日损失已经预估出来了,每拖延一小时都会”
“都会让你上司的帽子歪一点。”资深修理员老亨利往椅背一靠,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笑,“可问题是吊臂自己在唱诗,水泵自己在抽水,这事儿不是多拨一笔预算就能修好。”
教会代表用祈祷式的手势压了压空中的噪音,眼睛半阖着:“这不是故障,这是征兆。神圣系统发出信号,提醒我们回归虔诚,停止过度依赖机械。建议立刻组织全天祷告,减少非必要的工厂运作。”
“减少运作?”监督官差点从椅子里弹起来,“那我们港口今天的三艘远洋船怎么办?你们能给每个码头工人发圣粮吗?”
马修斯按住太阳穴,像一台不堪负荷的齿轮钟:“两位,请先让技术发言。卢瑟?”
卢瑟把工具包放在座位旁,没有站起,只是把嗓音压低:“情况你们知道了。吊臂、织机、水泵都在不接蒸汽的情况下工作,频率与倒计时一致。这意味着系统在绕过我们熟悉的供能路线,直接调用权限。要么是主系统主动下达,要么是某个我们看不见的端口被打开了。”
“所以你也承认是信号。”教会代表抓住“主系统”三个字,语气立刻变得安详,“那我们应该......”
“我承认它是动作,不承认它是信号。”卢瑟打断,“在我的工作里,机器不说人话。它动,是因为有人让它动,不是因为它突然有了神意。”
对面“嘶”的一声,空气像被划了道缝。教会代表脸上笑意不动,袖口里的手指却攥紧了一瞬。座位更远处,门边有一抹灰色影子像猫一样无声坐下,是卡芙。她的兜帽没戴,短发露在光里,靠椅背坐得很随意,像一把没收在鞘里的刀。
预算监督官把金属徽章往上推了推:“那你们技术部的意见?”
“我们需要一个小组。”马修斯抢在任何人之前把话接住,“技术、档案、占卜解读,再加上神界的对口。去现场看、测、比、取证,拿回数据。没有数据,我不签任何行政命令。”
“行政命令也得跟财政挂钩。”监督官冷冷的,“小组可以,但人头和日补贴要减半。”
“把你的补贴也减半如何?”老亨利阴阳怪气地说。
卡芙这个时候才开口,声音很平:“愿意配合。神界注意到了倒计时,但不认为这是一场‘惩罚’。我们需要了解它的逻辑。”
教会代表转头看她,眼神里有一丝讶异:“阁下的立场,与大殿里通行的看法不同。”
“我不是来背诵祷文的。”卡芙说,“我被派来工作。”
这句话像把水倒进沸油锅里,嘶地炸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火星。监督官的笔尖停了一下;老亨利笑了一声;马修斯迅速把手拍在桌面:“结论。临时调查小组,四人。技术——卢瑟;神界协调——卡芙;档案与文书——米莎;占卜与神谕解读——罗伊。今天傍晚前往西区水泵厂,先从那儿开刀。会后到档案室取百年前资料,签字领设备。散会。”
人群像潮水一样哗地站起,椅脚摩擦地板的刺耳声让人头皮发紧。监督官丢下最后一句话:“记得每项开支都要有凭据,尤其是你们的‘奇迹检测仪’,上次结算那玩意儿比一台蒸汽织机还贵。”
“那是因为你给织机的预算太少。”老亨利不嫌事大地补刀。
会议室门开了又合,声音像沉重的钟锤落下。倒计时在看不见的墙后继续逼近,像一个耐心极好的出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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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灯光偏黄,墙上挂着几张宣传画:“合理祷告,安全生产”“敬主之余请系好安全绳”。人声散成几段,像蒸汽从阀门里分路出去。四个人先后从人潮里剥离,站到同一面墙下。
“技术。”卡芙先点了卢瑟,像点名一样,“你带走了布料样本。”
“我带走了证据。”卢瑟纠正,目光落在她胸前那枚神界小徽章上,“你的徽章是真的,还是‘公关部’发的纪念品?”
卡芙微微一笑:“你想摸摸看?”
“我不碰宗教用品,会起疹子。”
米莎这时候夹着一本厚到可以当枕头的登记簿走过来,鼻尖因为跑动而有些红,眼镜框在灯下闪一下:“你们两个至少在走廊里保留点礼貌,这里有监控。”她抬手指了指天花板角落里一只躲在影子里的黑眼睛,“我刚从档案室拿到了授权,我们可以看百年前倒计时的原始副本。”
“米莎。”卢瑟冲她点点头,“纸面上的眼睛。”
“我是纸面上的一切。”她把钢笔在簿子的页边轻轻一敲,“你们每个人的入职记录、绩效、罚款、假条、午餐报销……还有上个月谁把‘甜甜圈’报成了‘祷告蜡烛费用’,我都知道。”
“那是我。”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冒出来,带着无赖般的诚实。罗伊靠在门边,手里拎着一个纸袋,纸袋上印着“末日特供·两只一份”的荒唐字样。他把袋子晃了晃,“要吗?我付的是真金白银,不是祷告。”
卢瑟看他:二十来岁,眼窝深,眼神像在打量赌桌。祷告牌吊在他脖子上,边缘磨得发亮,像一把被用旧了的硬币。
“罗伊,出租祈祷的。”他伸手,“需要的时候,我能把你的祷告以全城最高的频率送上去,当然,效果不保证。”
“这行也能打广告?”卡芙挑眉,“你们不给退货吧。”
“祷告一经发出,概不退回。”罗伊笑,笑里有风浪,“不过我拣客户。比如,像你这样的‘神界临时派驻调查员’,我通常加价。”
“理由?”
“你们说话不算。”
卡芙笑意没灭,眼神却冷了一分。米莎及时打断:“档案室在下两层。你们如果不介意的话,把嘴上的刀先放回刀鞘里,我们还有一堆纸要翻。”
四个人并排往楼梯口走去。楼梯口贴着一张“防滑祷文”,字迹洗得发白,像一张老旧护身符。光从铁栏杆边漏下来,把每个人的影子切成一节一节,像被码齐的档案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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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档案室的门是一扇厚重的钢门,门把手冷得能让掌心缩一下。门内潮气扑面而来,混着旧纸和皮革的味道,还带点霉斑。长长的铁架一直排到尽头,最远处的灯管闪烁两下才稳住。
米莎像在神龛前一样庄重地按下照明开关,一条一条走廊亮起来,光柱在老旧的纸背上跳。她熟门熟路地走向最里侧的一架,抽出一份裱得厚实的灰色夹子:“倒计时事件·八十九年前·原始卷宗。”
她把夹子放在中央的工作台上,手背按住封皮,好像怕它突然活过来。
第一张是港口的黑白照片,吊臂的姿势与今日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背景是朦胧的港口线。第二张是教会对当天祷告频率的统计曲线;第三张是“启示专利局·紧急工单”的复印件,纸边有烧灼的痕迹,像曾经被火吻过。
“停。”卡芙把第三张纸拢到眼前,目光落在最后一行落款,那行古体字像是用细针在空气里缝出来的:系统管理员。
“你见过这签名?”卢瑟问。
卡芙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似乎越过纸,看到更远的东西:“神界档案里,管理员从来只有代号,没有签名。签名意味着它在某一刻承认了自己。”
“承认自己?”罗伊把椅子拉近,发出刮地声,“听上去像是忏悔。”
“或是投保。”卢瑟把句子里的讽刺咬得很轻,伸手把照片倒过来,露出背面用铅笔写的小字:“逆转发生在凌晨三点十七分,持续二十七分钟。注意:吊臂摆动节奏与祷告曲‘第九赞’一致。”他敲了敲那句“第九赞”,眼里闪过一点兴奋,“我们可以用频谱去比。”
米莎翻找,果然又抽出一叠薄薄的蜡纸,“频谱手抄件。这些年没人看过,边角都酸了。”她把蜡纸铺开,灯光透过去,线条像神学生的练习谱,“如果系统这回重演八十九年前的曲子,我们能找到节拍差。”
“它为什么要重演?”罗伊支着下巴,“是怀旧,还是演示?”
“如果它在演示,”卡芙说,“那说明它在等我们看懂。”
空气沉了片刻。管道里“嘀”的一声,有水珠落到某个金属盆里,发出像简短提示音的回响。
米莎又从文件夹底部拎出一页纸,那纸明显更旧,边缘毛毛糙糙,上头盖了四个不同部门的章,章印彼此重叠,像打了几次架才停下:“这是保修单。”她把纸放到桌上,手指压着落款处,“和你早上拿到那张一样,条款写着——‘有效期至系统终结日’。”
“谁给谁保修?”卢瑟问。
“主系统给人间设备。”米莎说,“或者说,它同意在某个节点之后,不再保修。”
“那我们现在,”罗伊耸耸肩,“是不是到了保修期的最后一天?”
桌面上的灯光摇了一下,蜡纸上那些细线仿佛跟着颤了一下。没有人笑。四个人同时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又被倒计时那只看不见的手比了个拍子:稳、冷、准。
档案室出来,走廊里的风已经变了向,带着外头夜色里冒出来的潮湿。休息区的小窗口有人在卖热茶,纸杯外裹着防烫的薄皮,蒸汽缭绕里有细碎的桂皮香。
“请你喝杯茶?”罗伊把两只纸杯递给卢瑟,一人一杯,像路边摊上的临时盟约。
“出租祈祷人还能请客?”卢瑟接过,杯口烫得他下意识收了收手。
“我偶尔也给祷告打折,尤其是对不信的人。”罗伊靠在窗下,“不信的人许愿,通常都比较真心。”
“你找我,是想问布料。”卢瑟看着他的眼睛,像看一面不老实的镜子。
“我想知道你怎么认得那枚印记。”罗伊说,“你在港口看见第二枚的时候,眼里的反应不像第一次。”
“一个修理工看见一样的故障,会比第一次更快认出来。”卢瑟喝了一口茶,苦得像刚从药瓶里拿出来的东西,“这很正常。”
“正常。”罗伊慢悠悠重复了一遍,“你口袋里那块布,也是正常。”
卢瑟没看他,属实地笑了一下:“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你在等什么。”罗伊的语气近乎温和,“你看起来不像是被倒计时追着跑的人。更像是在某个点上,等它走到你这儿。”
“那你看起来像在找一个能替你做决定的人。”卢瑟把纸杯丢到垃圾桶,擦了擦掌心,“我们都不太走运。”
他转身要走,卡芙像从影子里生出来一样站在走廊尽头,双臂抱胸看着他们。她没有靠近,只是抬了抬下巴,像是在清点队伍。
“谈完了?”她问。
“谈完了。”罗伊替他们两个回答,笑容没收,“他什么都没说,我也没问出什么。公平。”
“公平通常是骗人的词。”卡芙说,“尤其在神界和人界之间。”
米莎的脚步声从楼梯那头靠近,手上还夹了两份新的批示单:“别磨蹭。水泵厂的门禁今晚零点前开放,错过就要再申请一轮。你们要在四十五分钟内打包好设备。”
她把单子分给三人,又用钢笔在自己的登记簿上做了个小勾,像是在四个人的名字旁边各划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疑问号。
他们穿过城市最繁忙的两条街。夜色压在屋檐上,煤气灯一盏接一盏地开,灯罩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小神龛:圣婴、齿轮女神、账本之主、管道守护灵……每个小龛前都插着短短的香,有的已经烧到只剩一指灰,有的刚点上头,火苗小心翼翼舔着空气。
街角的广播喇叭吐出沙沙声,接着播起“第九赞”的管风琴段落。有人停下脚,随手比了个十字;更多人匆匆赶路,像是在与音乐比赛速度。报童仍然在叫卖特刊:“倒计时!官方回应!末日祷告特辑,买两张送护身符!”
护身符摊位火爆得像冬夜里唯一的热汤摊。女人们买给孩子,男人们买给妻子,有年轻人把它当项链戴,冲同伴眨眼:“就当逗趣。”
一辆有神职认证的电车慢慢沿着轨道滑过来,车顶挂着铜铃。铃不规律地响,像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还该履职。司机在窗口挂了一块木牌:车厢内请勿高声议论世界末日。木牌下角又加了一句手写的小字:尤其是坏消息。
他们在电车上占了一侧的长椅。米莎把设备清单最后核对一遍,念出声:“便携频谱仪一台、祷告噪声过滤器一台、蒸汽阀门压差表一只、档案拓印纸若干、占卜所需器具……罗伊,你那串骰子属于占卜用品吗?”
“属于我的信念。”罗伊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骰子,给她看,“我掷它的时候它会回答。偶尔。”
“偶尔?”卡芙失笑,“你这职业的成功率真让人振奋。”
“你们神界的奇迹成功率也不过如此。”罗伊耸肩,“只不过你们的失败,被称为‘不可测’。”
电车上的灯忽明忽暗,像是从喉咙里咳了一阵又止住。卢瑟望着窗外,指尖在膝盖上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幅度敲着节拍,“第九赞”的节拍。他不自觉跟着倒计时那根看不见的秒针对齐。卡芙瞥了一眼那只手,没有说话。
电车在一处广场前停下。广场中央是条铜制的巨蛇雕像,蛇身缠绕一只巨大的空心齿轮,齿轮里坐着一位披着长袍的女神。雕像底座模糊不清的旧铭牌上刻着:“秩序之母与工业之子”。人们在女神脚下摆放鲜花,有孩子偷摸在齿轮上挂了彩色布条,像给它穿衣服。
“你们真的相信她们看见我们?”罗伊问,声音轻,不像挑衅,像一声困倦。
“她们需要看见我们。”卡芙的回答出乎意料,“不然她们就会消失。就像这些年被拆掉、改成仓库和酒馆的神殿。”
“听上去你在可怜她们。”卢瑟说。
“我可怜一切被系统抛弃的东西。”卡芙说,“包括我们自己。”
风把她的话吹散了些。电车叮当又响,车门开合的气流里带着远处海面传来的潮湿味。卢瑟把外套领口拉紧,掌心滑过布料,那块被他折好带在身上的印记布安安静静,像在等某个时辰。
夜色压低了天际线,西区水泵厂的轮廓像一只伏地的铁兽,冷静地趴在河岸边。围墙比一般的厂区要高出半人,墙头的铁刺在路灯下反出一线细白,像是兽背竖起的鬃毛。
门禁灯是冷白色的,照得门岗的脸色像冰里浸出来的一样。他的眼神在通行单和他们几个人的脸之间来回,比对的时间比预期要长,像是在确认这些人是真的要走进那片黑暗。
通行单检查了两遍,盖章的声音闷得像敲在一块湿布上。守卫才慢慢把门推开,推到只够一个人侧身通过的宽度。那一瞬间,里面的空气涌了出来,没有蒸汽的热,反而带着冰窖般的凉。凉气里夹着一股奇怪的节奏感,不是风,也不是机械的常规运转声,而是稳稳的“四拍”:一、二、三、四……每一拍之间的空隙,像是留给某种呼吸。
“第九赞。”米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节拍沿着厂区深处传来,像一条看不见的链子,一端扣在他们的耳膜上,另一端拖进黑暗里。
卡芙停在门口,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胸前的徽章。那动作像是收刀入鞘,可她的眼神并不收敛。
“我们不是来唱诗的。”她说。
罗伊侧过头:“那是干什么的?”
“审计。”
米莎低下头,翻开随身的笔记本,笔尖在纸面轻轻一点:“记录——当前时间,二十二点四十三分。”
卢瑟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节敲了敲门侧那块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铁牌,“铛”的一声在夜里散开,清脆得像一滴水落进空杯里,听上去更像是在给里面的某个存在发信号:
我们来了。
门后的呼吸声,在这一刻,像是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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