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科幻灵异 > 启示专利局 > 第3章·西区水泵厂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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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门在夜色里慢慢往里退,像一只巨兽不情不愿地张开肋骨。潮冷的空气从缝里涌出来,带着河水发潮的腥味、旧铁皮生锈的涩味,以及一种几乎可以称作“秩序”的味道,节拍如此稳定,以至于嗅觉也被逼着跟它对齐。

    他们四个依次迈进门槛。门内的灯先是“嗒”的一声亮起两盏,继而沿着横梁一盏一盏地推远,像有人拿一支看不见的烛台在空中点火。光圈落在泵机的金属肋骨上,每一片都反出细白的边,远处的机器尚在黑里,近处这一排已经清清楚楚地站了出来。

    蒸汽阀门全部关闭,压力表指针齐刷刷停在零位,像一串被人事先排练过的“无辜”。可轴承在转,皮带在走,齿轮的摩擦声与“第九赞”的四拍严丝合缝。那节拍不是从某一台机器发出,而像是从厂房的“空”里冒出来,再一齐落回每一处金属的接缝。

    “记录——进场时间二十三点零一分。”米莎把笔记本压在手心,笔尖落下的第一划就很稳。她把便携频谱仪递到卢瑟手里,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那台像袖珍风琴的小箱子,“祷告噪声过滤器”。

    “先把‘人类的虔诚’关小一点。”她说。

    罗伊吊儿郎当地靠着最近的一根柱子,拇指和食指一搓,把一枚铜骰子翻在掌心又合上。他抬眼打量这座厂房,像在一间空教堂里抬头看穹顶画:神不在,画还在。

    卡芙没有马上动。她把兜帽塞回臂窝,手掌平平摊在最近一台泵机的外壳上。冷,像把手按到了一块被月光照了太久的石头。她闭上眼睛,听了一息,不是“声音”,更像是一张很大、很远的表面在“回应”。她缓缓把手收回,眼底那点反光像被一道极细的刀锋擦过:“它在回应……但回应的不是我。”

    “频谱接好了。”卢瑟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他把探头扣在泵机外壳上,又用细线把接地夹扎在固定螺栓上。屏幕亮起来,蓝色的波形像一条被鳞片切割得很整齐的河,在坐标上来来回回。

    米莎打开过滤器,旋钮拧到“市政曲库/常用”,小风箱“唧”的一声合上,厂房里的余声、广场广播、远处谁家小神龛的漏声、门卫室里半嗓子的祷告,像是被掸子轻轻拂走了,波形立刻清爽了一截。

    “对比百年前。”她把蜡纸摊开,用投影灯把那一张张手抄频谱投在白墙。黑白年代的粗线和眼前屏幕上的蓝线彼此贴合,在几个节点上,蓝线忽然轻轻挑了一下,像指挥家的手腕在某拍抬了个小小的弧。

    “变调。”米莎低声,“每到这些点,它提高半拍。”

    “像是在催促。”罗伊把铜骰在指背上弹了一圈,“或者提醒合唱的人,看指挥。”

    “更像是提醒我们,看它。”卡芙说。

    “印记在哪儿?”卢瑟一边看波形,一边低身把手电压得很低,沿着泵机的底座慢慢扫。光束掠过铆钉、钢板接缝、积尘的编号牌,最后停在一处极浅的刻痕上。

    第三枚印记,就在那里。

    浅,顺着金属纹理,像是浇铸时就印进了骨肉,而不是后来谁拿刀子划上去的。裂口的位置,比港口吊臂和纺织厂布料上的偏了一齿。

    “你们看。”卢瑟用指腹在空中比了比三个裂口的大致角度,“如果它们是钥匙齿,这三枚刚好互补。”

    “钥匙要开哪扇门?”罗伊问。

    “或许不是门。”卡芙的视线从印记挪回到整个厂房,“是锁。世界的。”

    话音落下,厂房深处像被这两个字轻轻撞了一下。某一台泵机“咔”的一声,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轻触了一下一个按钮。灯光轻微地抖了一下,阴影沿着金属肋骨滑过,节拍却丝毫不乱。

    “记时。”米莎抬了抬笔尖。

    “二十三点零七分。”卢瑟看了眼表,秒针刚好落在十二上。他忽然意识到一个细节:自进厂以来,他的呼吸不知不觉跟着那四拍变得格外平均,像是肺部也被教育了礼仪。

    “把变调节点标红。”他说。

    “已标。”米莎写,“变调一、二、三、四……频率偏差+0.5拍。”

    “它在等我们看懂。”卡芙轻声。

    “或等我们承认看懂。”罗伊把铜骰握紧又松开。骰子的边咯在掌心里,有种奇怪的安定。

    厂房上方的玻璃窗被夜风压了压,“咔嗒”一个极轻的声响。紧接着——

    嘀~

    四个人同时抬头。

    提示音很短,冷而干净,像电流撞了一下铜片。接着是第二声,尾音稍微长了一点,像从喉咙深处拎出的气。

    第三声响起时,频谱仪的蓝线在上缘被打出一排方方正正的“齿”。不是噪点,是某种电码。

    “录下来。”卢瑟的嗓音没有起伏。

    “录了。”米莎眼睛不眨,“同时转写。”

    第四声提示音来了,末尾带了一个轻微的上挑,像一个问号。

    “它在确认。”罗伊说,“像每晚点名的教官。”

    米莎的笔刷刷动起来,抬眼:“‘维护员在位?’”

    空气里的温度似乎往下掉了一度。卡芙把身体微微侧了一下,手自然地插进外套内兜,指尖在无形中捻了个简短的手势,锁舌回位的手势。她没有调动“力”,只是把“权限”握好了。

    “在位。”罗伊半开玩笑半认真,“我们四个算吗?”

    “嘘。”米莎压了一下手,“它等答复。”

    第五声提示音没来,换了一种更长的,像一根细线在空气里轻轻拉直。与此同时,厂房另一头的门口,有人影浮出来。

    那不是门卫。衣摆太长,帽檐压得低,肩线比常人高半头。步伐不快,却有一种“流程”的礼貌,像一个晚点的剧场工作人员,不慌不忙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准备道歉。

    “站住。”卡芙一瞬间换角度,与那人影错开,形成一个拦截的切线。她的指尖一转,空气里响起细不可闻的“咔嗒”。

    人影停下了。他抬了抬手,掌心空空,食指和拇指夹着一片薄薄的金属叶片,像一张拓印片。那动作也很礼貌,他把叶片朝他们这边轻轻一弹。

    叶片在空中翻了一次,像受过训练的信使,稳稳落进卢瑟的掌心。金属的凉迅速滑进皮肤,再往里滑了一寸,像在骨头表面写了一笔。叶片上是印记拓本,裂口位置又不同。下角压着极小的一行字:节点序列:E-3。

    “你是谁派来的?”卡芙问。

    那人影没有作声。他把另一只手举起,在空气里比了一个极简的手势:掌心向上,四指并拢,拇指在掌根轻敲一下,随即向下按。

    “这是维护停机的行业手势。”米莎小声说,“你们看过视频课件的。”

    “别动。”卡芙的手在空中又移了一寸,“报上身份。”

    那人影像是笑了一下,不是嘴角,是肩部线条一瞬的放松。他朝后退了一步,被黑暗吞没。门口的阴影像水一样,没过他的帽檐、肩,最后只剩一个帽角轮廓在风里晃了一下,亦随之消失。

    “记时。”卢瑟盯着屏幕。

    蓝线在那一刻突然回落,与墙上的黑白频谱完全重叠了半秒,紧接着又“上挑”,变调重新被加回去。

    “他向我们证明,他能做到。”罗伊说。

    “也在提醒我们:我们只看到他想让我们看到的部分。”卡芙把拓印片交给米莎,“离开之前,不要在这里对比任何序列。出去再比。”

    “再录三分钟。”卢瑟道,“把‘回落’的那半秒标红三遍。”

    “已标。”米莎的字像一条铁轨,从来不抖。

    事故在他们准备收线时降临。

    最右一列第三台泵机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金属哭叫。皮带断了。断头像弹出去的蛇,带着细钢丝骨,直抽向旁边的金属梯。梯子下蹲着个门岗小伙,夜里冻得发抖,在那儿偷抽烟。他抬头的速度比皮带慢了一拍,那条黑蛇就要抽在他的脸上。

    “让开!”卢瑟几乎不思索地冲过去,一把把门岗往旁边扯。皮带“哗”的一声擦过他的肩胛,火辣辣的疼立刻扎进骨头下面。他背脊被撞在梯子边缘,眼前一黑,耳内嗡的响了一下,节拍却仍精准地在鼓膜上走。

    “你疯了?”卡芙低声,扶住他肩。她本能地想抬手,唤起那股熟悉的力量,但指尖刚要动,就像被绳子勒住一样停了下来,最终,她只是深吸一口气,用凡人的方式去应对。

    “你再用力点”卢瑟吸了口凉气,“我们就多一具尸体。”

    “别贫嘴。”她手臂用力,“还能动吗?”

    “能。”他咬了一下后槽牙,压住肩里的火。他把断带按住,朝门岗摆了摆手,“别抽了。再抽你就不是门岗,是引火线。”

    门岗脸色发白,连连点头,匆忙把烟按进靴底,踩了三脚才灭干净。

    “事故时间记下。”米莎一边说,一边把前后两秒的频谱框出来,“断裂点位、断前两秒、断后相位,这些都记上。‘人类介入’标注:手工。”

    “它在试边界。”罗伊看着那条断带,像在看一个人做坏事时故意选择的时辰,“看我们能介入到哪里。”

    “也在试我们的规则。”卡芙说,“我们不愿它当神,它就认真扮系统。我们想把它当系统,它就借我们的耳朵唱圣曲。”

    “那你想让它扮什么?”卢瑟问。

    “客服。”她难得扬起一个很干的笑,“我们有工单,它有责任。”

    “收线。”卢瑟把频谱仪塞回包里,“走之前把拓印片封油纸,封两层。”

    他们快步朝门口走。就在踏出门槛的一刻,黑灯。

    不是“熄一半”,是厂区所有灯,连墙外两盏照明柱,同时熄灭。黑暗像一张厚毯从天花板垂下来,瞬间把他们罩住。耳朵里只剩自己的血声和远处的水声。

    嘀~。

    第五声提示音来了,这次拖了两倍的长,尾音往下坠,像一个确认键被长按。

    随即,一道细弱的光从门外右上角亮起,细如针眼,直直地照进门侧一块铁牌。铁牌覆着尘,字迹被潮气啃去半截。那针眼似的光像一根指头,认真地、虔敬地,把字缝里的灰一划一划剥开。

    “看。”米莎把笔记本调到空白页,借光抄下:“保修条款·附则三:在出现全域性风险时,系统保留对经授权设备进行远程维护之权力。授权单位:‘启示专利’……最后一个字被擦掉了。”

    “它在给我们看条款。”罗伊低声,“像客服给用户读合同。”

    “它不光给我们看。”卢瑟把背贴在门框,压住肩里那条烧着的线,“它在触发。”

    风声变音。不是自然的飘变,风声里混进了极细微的齿轮啮合,像一座非常远的钟楼正在调整自己。厂房深处的泵机,无蒸汽的心脏,又一次完整同步了“第九赞”。这一次不仅重合了半秒,而是整整四小节。

    “整四小节。”米莎声音很轻,“像检修完成后的回波测试。”

    黑暗持续了一个人的三口气那么久。然后,门外灯先亮,厂房内灯后补,光像犯了错的小孩,怯生生地跑回自己的位置。

    墙上的倒计时不在这里,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它在走。米莎下意识看表,又意识到这没意义,他们四个同时听见那只看不见的表跳了一格。不,不是一格。

    “它跳了。”米莎先说出来,“一整个小时。或者说,‘维护程序’把某段不可用时间直接结算。”

    “保修期内的维护与折算。”罗伊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门框,“比账本还会算账。”

    “我们像是客户。”卢瑟抬眼看那块刚才被指点过的铁牌,“坏消息是,我们未必是最大的客户。”

    夜风把卡芙的发丝吹到颊边,她抬手别了一下,动作里有一丝烦:那种对一个拖延太久的流程终于启动,却偏偏选了最不合时宜时间启动的烦。她把兜帽重新扣上:“回局。备份先做两份,一份冷备离线,一份放钟楼。”

    “哪座钟楼?”罗伊问。

    “港口边那座空心的。”卡芙说,“风能把祷告吹回海里。”

    他们沿着来路快步撤离。门卫室的钟“笃”地跳过一格,门卫缩着脖子看他们,像看一支刚从怪物肚子里走出来、却还保持了整齐队形的队伍。

    出了厂区,街口的报童嗓子彻底哑了,依旧举着最新的特刊,破着嗓子挤出气:“附则三全文!教会解释!系统维护权界限!”特刊封面是三行粗体字:‘保修期内,系统有权维护世界’。

    “维护。”罗伊在车窗上写了这个字,又用手背抹掉,“我讨厌这个词。它常常意味着不是修,而是换。”

    “也可能是重启。”卢瑟说,肩里那条疼像一行刚写上去的字,热乎的,“但有人不打算签字。”

    “先别让它看到我们的副本。”米莎把文件筒抱紧,“今天的‘客服’心情不稳定。”

    “明天也未必。”卡芙说,“但我们要稳定。”

    他们拐过街角,煤气灯在风里“扑哧”一声又亮了。城市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运转:酒馆里传来破钢琴在追赶“第九赞”,却每次都慢半拍;面包铺把刚出炉的硬面包往篮里一丢,发出好听的“咚”;远处传来夜巡的靴子声,分不清是人还是某种受训的仪式。

    四个人在人群里并肩走,不说话,各自把手里的东西抓更紧了一分。头顶的雾在风里被剪开一条缝,露出像齿轮一样的月影。

    倒计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却在他们的步子里,每一步都像是把一个看不见的数字往前推了一下。

    直到某个他们都还不愿去想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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