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科幻灵异 > 启示专利局 > 第4章·四封红蜡信
最新网址:www.00shu.la
    离开西区水泵厂时,夜风像一桶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水,从巷口直泼下来。铁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门闩落位的声音钝而沉,仿佛有人把一个**按在他们背上。厂区的灯又亮了,孤零零像几只不好意思的眼睛。可他们谁都知道,有一整个小时已经被挖走,像从时间的地基里抽掉一块木楔,脚下的石板都因此轻轻下陷过。

    港口方向隐约传来钟声。卡芙没有回头,她把兜帽拉上,声音压得很低:“去钟楼。冷备先做两份。”

    这座城市的港口边有一座空心钟楼。它原来属于一间早被改作仓库的小礼拜堂,塔身砖缝里长着细苔,钟体被盐风舔得失了亮。白天它是游客的背景板,到了夜里,它才恢复作为钟楼的本职:把风灌进内腔,再用金属的喉咙把城市的每一声细小的叹息,推回海里。

    他们穿过两条胡同,踏上一段被海潮泡软过的台阶。钟楼的侧门没有锁,门把手凉得像从水里捞出来。楼内很暗,但并不全黑。高处有风漏进来,把一缕月光在墙上拉长,像一条半透明的布带,从回廊一直垂到塔心。

    米莎先点了灯。小油灯在她掌心“呼”的一声活了,灯焰一寸高,像一朵矜持的花。光线一扩散,钟楼的内壁露出斑驳的壁画,圣者的面目被潮气磨得模糊,只剩下手势还清楚:执烛、侧耳、闭口。三种姿态,一幅接一幅,像给后来者留下的不言自明的指引。

    “这里可以。”米莎把灯放在塔基的石座上,展开一块蜡布,把从工地带回的所有纸张一件一件摊开:泵机群的频谱曲线、节点标红的蜡纸、那片写着“节点序列:E-3”的金属叶片的拓印。她从包里取出两卷厚蜡纸和一支细木炭笔,开始做副本。她的手极稳,每一笔都像踩准了看不见的节拍。

    卢瑟没有立刻坐下。他沿着塔内的木梯往上一层走,木梯带着潮意,踩上去会发出细小的呻咛。塔心中空,风从上方落下来,像从一个巨大的瓶口倾泻。他伸手扶住栏杆,往上再走了两级,看见那口大钟的底部黑沉沉地悬着,钟舌像一条瘦长的暗影,静得像死物。

    “不要敲。”卡芙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没有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哪里,“这里的钟,不是给人用的。”

    “我只是在想,”卢瑟的手没离开铁栏,“它今天有没有被‘维护’过。”

    “它今天每一刻都被维护过。”卡芙抬起下巴,目光掠过塔心,“维护是它呼吸的方式。”

    罗伊靠在石柱上,点了一支烟没点着,又把它叼在嘴角当支撑。他看着米莎忙碌,像在台下看一场排练。他忽然笑了一下,笑意薄到只剩形状:“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拼命做的这一切,可能从它的角度看,只是‘噪声’。”

    米莎没有抬头,手下的木炭笔在蜡纸上走得很专注:“噪声也会留下痕迹。系统在消音的时候,最怕的恰恰是意外的频段。”

    “罗伊。”卡芙叫了一声。她没有让他闭嘴,也没有接下他想挑起的那一点火星,只是像在点名,“看门。”

    罗伊看了她两秒,耸耸肩,在门边找了个不靠柱也不靠墙的位置,背后空着,视野能把楼内和巷口都收入。他把手插进风衣的口袋,触到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骰子,于是就把它握在掌里,任由骰角在掌纹上戳出小小的记号。他有时候会用疼来确认自己是不是活着。

    副本进行得很顺。米莎把频谱的主要段落转写在两张蜡纸上,又把“变调”点位按小红点标出。她用极细的刀尖刻了刻标识,让红点像小小的孔,透一线灯光。她把拓印叶片放在摊开的薄纸下,让那行“E-3”的字压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筋脉。最后,她把附则三的要点按条目摘抄在一张单独的纸上,底部留下空白。

    “为什么留空白?”罗伊问。

    “给它填。”米莎说得很认真,“既然它喜欢‘维护’,就让它在我们的文书里自证。”

    卢瑟从塔梯上下来时,风从他大衣的下摆掠过,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搜身。他坐在米莎对面,把手电压在纸角,以免风把纸掀起。卡芙则把她自己的那一份小册子翻开。那不是局里的证书,是神界派驻时颁发给她的权限薄册。封皮是灰色,有一枚细小的银印。她用指腹去擦那枚印,银纹闪起,像一圈放得很小的涟漪。涟漪没扩散开,像是被塔内某种更大的“水”压住了。

    “你也做一份?”卢瑟问。

    “我做的是对照。”卡芙把薄册翻到一页空白,写下“港口吊臂 E-1”,“纺织厂布 E-2”,“泵机群 E-3”,在每一项后面各留两行空。“我们在构一把钥匙,但这钥匙一开始就可能不是给人拿的。”

    钟楼的空气忽然轻轻一动。不是风,是一种更像“呼吸”的起伏。油灯的火焰抖了一下,随即挺直。塔心里传来很轻的金石摩擦声,像是谁用指关节敲了一下钟壁,提醒一个走神的学生。

    “来了。”罗伊说。他把没有点着的烟从嘴角取下来,塞回烟盒,整个身子像一根有弹性的弓弦,按住了自己不必要的动作。

    米莎停下笔,按住了她刚写满的一页。她的指尖还沾着一点红点的颜料,在灯光里亮得像在呼吸。她把那页纸举起来,靠近灯焰看。纸上那些红点在火光背后变成了小小的亮孔,亮孔连成的线条像是在空气里画出一把非常简化的钥匙轮廓。

    卡芙把薄册合上。她没有起身,双手放在膝上,像一尊刻意让自己静止的雕像。卢瑟把手电关了,光线少一点,耳朵就会更敏感一点。塔心的那口钟在上方沉沉地悬着,像一个不愿意表态的证人。

    第一声来了。不是“嘀”。更像是把一根极细的金线从某个看不见的线轴上轻轻拉出。声音几乎没有音高,只有长度。金线拉到头,轻轻一顿,又松回去。第二声紧随,长度略短。第三声更短。像某种手工艺人在试探一根线的韧度:长一点,短一点,再短一点。

    “它在试我们的记谱方式。”米莎低声说。她把刚才留白的那一页翻回来,在空行上快速记下三道短长不一的刻痕。她没有写字,只画痕。第三道痕很短,像一句话的句点。

    卢瑟忽然想到什么,把手伸进内侧口袋,摸出那块被他折得整整齐齐的布。布上的齿轮纹在灯下显得深。裂口是干净的,像有人用一把极薄的刀片,从中心往边缘轻轻划了一下。他把布放在米莎标注过的蜡纸上,裂口的角度对着小红点拉出的线。几乎吻合。

    “E-2 与 E-3 之间差了七度。”他把布旋了一下,露出一个更小的角度差,“如果 E-1 加进来,是三十六度。”

    “你在算什么?”罗伊问。

    “构形。”卢瑟说,“这玩意儿不像是‘门’,更像是‘锁芯’。三块齿片拼在一起,才可能让某个机关转动起来。”

    “转动起来之后呢?”罗伊盯住他。

    “可能打开的是一条向下的路。”卢瑟把布收回去,“不是人走的那种。”

    第三声之后,有一小段沉默。油灯的火焰静静地呼吸,钟楼里的空气像沉进了一口井。过了三息,第四个信号来了。这一次不再是线,而是一个极轻的“点”。点像在某块看不见的纸上敲了一下,干脆、冰凉。紧接着又是一个“点”。再一个。

    “明码。”米莎迅速把点和刚才的线组合起来,像把一组小孩子拼图扣到正确的位置。她的眼睛在灯光里显得格外亮,亮得像把外界的所有光都扣进瞳仁里去了。

    “读出来?”罗伊问。

    米莎盯着那行泛黄的打字痕,缓缓念出来:“维护员在线”。她顿了一下,又读下一行:“询问:副本是否已经完成?”

    空气像被无形的手捏紧了一瞬。

    罗伊挑了挑眉,嘴角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听上去就像客服打来电话问我们,文件填好了吗?”

    卡芙没有笑。她把薄册重新翻开,在“小字条款”的页角写下两个字:在线。然后在后面画了一道细细的横,像是一个协议中的签名线。她没有签。空着。

    “问它。”卢瑟道,“谁是授权单位。”

    “它不会答。”卡芙没有抬头,“这句在附则里本该由我们填。”

    “那就让它自己填。”米莎把那页留白转了一个角度,对着塔心的暗处,“我们在此确认副本完成。请系统填入授权单位。”

    空气没有立刻动。钟体像一块巨大的黑石,静静地悬着。风从钟口越过,落进塔心,带出一声极微弱的颤,像远远的、很小的一声笑。油灯的火焰长了一分,又缩回原来的高度。

    “它填了。”罗伊靠在柱上,眯起眼睛,“用它的方式。”

    米莎低头看那页留白。纸面没有任何新增的墨迹。可她把纸轻轻凑近灯焰时,纸背的纤维里仿佛浮出一圈更密的暗影,暗影像一枚印被盖在水里,慢慢渗出轮廓。她把纸倒过来,对着光,再翻回来,最后用指腹压了一下那一处看不见的“字”。纸纤维回弹的力度比旁边微弱。

    “它在纸里写了字。”她抬起眼,“或者说,它让纸承认自己印过字。”

    “读不出来也没关系。”卢瑟说,“我们可以让纸对自己作证。”

    卡芙把薄册合上,把刚做好的两份副本各包两层蜡纸,再用细棉绳扎紧。她把其中一份交给卢瑟:“你带一份回局,走人多的街;另一份我带,走海边。”

    “为什么分开?”罗伊问。

    “因为它在数我们。”卡芙说,“每当我们重复一次路径,它就更容易把我们当作某种可预测的‘流程’。流程是压缩的前提。分开是让它多费点算力。”

    他们正要起身,塔心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不是钟舌撞钟缘的声响,更像是一处小巧的卡扣刚刚扣上。卢瑟第一个反应过来,把油灯遮了一半光。米莎把所有纸一卷,塞进皮筒。罗伊握紧了那枚铜骰子,手心微微出汗。卡芙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她的肩线下去了一点,像一个一直提着嗓子说话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句子的句点。

    “它停止了。”她说,“它已经把它要的那一份带走。”

    “带走?”罗伊挑眉,“你是说,我们在这里做的东西,它也有一份?”

    “它不需要纸。它只需要我们在这里‘做过副本’这件事。”卡芙说,“行为本身就是数据。”

    钟楼外的风忽然变向,从海面卷向城里。风穿过钟口,像一阵倒灌的水,钟壁里“嗡”的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卢瑟抬头,在钟体下缘看到一道细小的光掠过。那不是灯光的反射,更像是某种在金属中疾行的“电”。电在钟的厚壁内绕了一圈,没再出来。

    “走。”卡芙把副本塞进外衣内侧,“别在一个地方久待。”

    他们分两路下塔。卡芙与罗伊走向海边,沿着湿凉的堤提步快走。海潮翻滚,黑水像无数条并排的绸带,互相推搡着前进。卡芙把手伸进外套,把那份副本按在心口的位置。她不是迷信,她只是知道,有些东西贴着人,走得更安全一些。罗伊没有再说话,他在数步子,到第五十一步时,他忽然停了一瞬,转头看向身后。堤提上没有人,但有一只黑猫从柱子的影子里钻出来,在他们的脚边绕了半圈,尾巴竖得高高的。罗伊弯腰,伸手去摸,它不躲,甚至把头送上来蹭了一下。它的毛是潮的,像刚钻过一处渗水的洞。

    “它跟着我们。”罗伊直起身,“你信这个吗?”

    “我信一切会留下轨迹的东西。”卡芙说,“猫也好,风也好,人也好。”

    另一边,卢瑟和米莎从钟楼的侧巷里穿出,走向灯火更密的街。街角的面包铺还没有完全关门,老面包师把最后一篮硬面包扣进篮子里,篮底发出好听的“咚”。他抬头,看到他们俩,点了点头,像认识老主顾。米莎停了一秒,掏出两枚硬币,买了一小包碎饼。她把纸包默默塞进一个睡在街角的孩子怀里。孩子没有醒,但手条件反射一样,抓住了纸包。

    “你知道这会被记账。”卢瑟说。

    “我知道。”米莎把手缩回袖子里,“纸比奇迹可靠,可人比纸更需要。”

    回到启示专利局时,煤气灯正好换班。夜值的技师把旧灯帽摘下,新的灯帽套上,火苗在玻璃罩里颤了一下,又安稳了。大厅里的钟表指在一点刚过,倒计时牌的数字从红变成更深的红。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色,像久病的嘴唇。

    马修斯还没睡。他在值班室里,脸色有一种过度咖啡留下的虚浮。看见他们各自从不同方向进门,他的肩膀明显松了一寸,像是有人终于从水里探出头来呼吸。

    “冷备?”他问。

    “完成。”卡芙把她那份递上去。

    “副本也有。”米莎把皮筒放在桌上,筒口的革带被潮气打湿,摸上去冷。

    马修斯没有立刻拆。他把两份东西叠在一起,按在桌面上,像在压一张挣扎的鱼。他抬眼:“今晚你们惹到了谁?”

    “谁都惹到了。”罗伊说,“系统、风、钟,可能还有那只猫。”

    “别贫嘴。”马修斯用手背蹭了一下眼,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下子垮掉,“上层刚发了新的短令。凌晨四点,红蜡信解封。解封后,各自执行。”

    他从抽屉里取出四封同样的信,每一封都用红蜡密封,蜡面压着不同的花纹。卢瑟的印上是一枚齿轮,米莎的是一本书,罗伊的是一只眼,卡芙的是一把小小的钥匙。信封很薄,看得见里面纸的边。

    “解封前不许开。”马修斯说,“不许互相交换,不许抄录,不许口述。你们可以怀疑这条规定的合理性,但别怀疑它的执行力。”

    “我不怀疑。”罗伊把信翻了个面,“我只怀疑它的礼貌。”

    “礼貌不是我们这个部门的职责。”马修斯把四封信分出去,像在发一副牌,“职责是给这座城市把该走的路打扫干净,让它不至于在一个拐角突然掉下去。”

    他顿了顿,又说:“到了四点,钟楼会敲四下。你们听见第一下再拆。”

    “为什么要等钟?”米莎问。

    “因为这城里有些东西,必须听见钟声才会承认自己‘开始了’。”马修斯说,“这是规则。”

    “还有别的规则吗?”卢瑟问。

    “有。”马修斯看了看倒计时牌,“归零之前,不要有任何人独自接近水。哪怕是家里的洗手盆。”

    这句把房间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点了一下。卡芙没问缘由,她只是把那把钥匙印的红蜡信翻过来,又翻回来,记住了纸的重量。米莎则悄悄在笔记本的角落写下“水禁”,旁边画了一个极小的波浪。罗伊把铜骰在掌心一扣,骰角撞在骨头上,发出细小的疼。

    散会后,他们没有立刻走。夜更深,走廊更空,灯光在墙上的影子越拖越长,像被风慢慢拽直的绳子。四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到局楼后面的那条小巷。巷子两侧是仓库的墙,墙上有一扇半高的小窗,窗里黑得像一块没被点燃的煤。

    “十二点四十五。”罗伊看表,“我们还有三个多小时可以怀疑世界。”

    “别浪费。”米莎把笔记本抱紧,“我们要把各自知道的可共享的部分再确认一遍。解封后,‘不可共享’的内容会隔开我们。”

    他们挨着墙站成半圆。风从巷口灌进来,吹过四张脸,又吹出去。

    米莎先说。她把频谱的要点、变调的节点和二十七拍一次的脉冲讲清楚,又解释了她在钟楼那页空白上感受到的“纸内印痕”。她的词不多,但每个词都够用。她说完,卡芙补了“权限流动”的感知:那不是声音,但像一条向下走的路,路上有一扇扇门,门的把手朝同一个方向。

    “门后是什么?”罗伊问。

    “水。”卡芙说,“很深的水。”

    卢瑟把他对“锁芯”的猜测说了。他把布上的裂口与三处印记的角度对了一遍,得出“三十六度”的偏差。他怀疑这不是随机,而是一个将要被对齐的结构。“对齐之后,某个东西会被允许。”他说,“它可能不是我们想象里那种能看见的门,更像是一段程序的进入条件。”

    “进入之后做什么?”罗伊问。

    “维护。”卢瑟说,“或者重置。”

    “重置谁?”罗伊的声音很轻。

    “不是我们。”卢瑟停了一秒,“至少不是首先。”

    风从他们四个人中间穿过去,带走一点温度。巷口有脚步声靠近,停在角落,像一个迟疑的人。罗伊把身子微微往巷口偏了一寸,让视线掠过去。来人没有进巷,只在角落里点了一根烟,烟头一亮一灭,像一只看守的眼。

    “还有一件。”米莎忽然说。她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小纸条。纸条很薄,像从一封信的背面剥下来的。上面只有一个字母和一串数字:Z,E-7。

    “哪来的?”卢瑟问。

    “钟楼落地窗的缝隙里。”米莎说,“不是风吹进来的,风吹得进来的是沙。这个是塞进去的。”

    卡芙把纸条接过来。她把纸贴在手背上,感觉了一秒,又举到灯下。纸纤维很新,墨却是老式的树胶墨,边缘有轻微的毛刺,意味着写字的人手不稳,或者是在行走中写的。她把纸条放回米莎手里:“你们有谁认识这个‘Z’?”

    罗伊笑了一下:“识不认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E-3’之后还有‘E-7’。他在提醒我们,这把钥匙不止三片齿。”

    “也可能是个陷阱。”卢瑟说。

    “任何信息都是陷阱。”罗伊说,“决定是不是掉进去的,是接收它的人。”

    他们沉默了一会。巷口那人抽完烟,把烟头在鞋跟下碾灭,走了。风里短短的火星被吹开,像散掉的几粒小小脉冲。

    一点五十。时间像一条在手边流动的冷河,摸上去没有表情。四人收起各自的怀疑,把身形从墙上剥下来,各自回到局里安排好的临时宿舍。走廊里的灯被夜值的技师调暗了一格。四个人的门几乎同时合上。门后的黑很薄,像一张轻轻盖在脸上的布,挡不住呼吸,但会让人把眼睛闭得更久。

    卢瑟没有睡。他把那块布摊在桌上,把灯芯调到最小,灯焰在玻璃里做了一个细碎的尖。他用指节把布理平,两处已经被他无意识地多摸了几次的边角稍稍发硬。他把布对着桌面上的草图,草图上三处裂口的角度用铅笔虚线连着。他用一枚细细的针把纸面上某一点轻轻戳透,针穿过去时在纸纤维里发出极小的“嘶”。那像一种放气。这一刻他没有想系统,也没有想神界。他只在想齿与齿之间如何对齐,想一个锁芯在被推入正确位置时发出的那声微响。

    两点二十。隔壁的墙上传来极轻的翻页声。那是米莎。她在暗处也会写字。她的笔尖遇到纸边会停一停,像一个走夜路的人遇到路口,习惯性地抬头看一下天。

    两点四十。上层走廊传来一阵带风的脚步,走得快,像被人催促。门口的地毯轻微地抬起一角,又落下。卡芙站在门背后,手搭着把手。她没有开门。她在数心跳。她的心跳没有配合倒计时,也没有配合“第九赞”。她让它自由地跳了十下,十一下,十二下,然后重新把它按回均匀。她知道,解封在四点,四点之前,她的不均匀只会被“维护”当作噪声。

    三点五十。钟楼那边传来很远的敲钟声。城市像被这第一声轻轻拍了一下手臂。第二声把一些漂浮的尘埃打落。第三声把没睡的人从梦边缘推回床。第四声落下时,专利局的夜钟也在墙里震了一下。马修斯从扶手椅上醒,拿起桌上的怀表确认。怀表稳稳指在四点。倒计时牌的红又深了一度。

    他们同时坐起,把那枚红蜡信拿到灯下。蜡封在这一刻变得柔一点,像在轻轻吐气。四个人在不同的房间里,几乎同时折开了纸。纸的声音很薄,像一个人用背慢慢滑下墙。灯光打在纸面上,把每一个字的边缘都照得极清楚。字很少,但每一笔都像被人用刀刻过。纸的末尾,各自有一个空格,留着“承诺”的签名。

    卢瑟的纸上写着:

    去第二水务调度室,提取一八九号暗渠的旧阀门图。核对“反向阀”标记。如发现标记缺失或被改动,恢复旧图。不得以任何理由通知他人。签名之前,确认个人承担后果。

    米莎的纸上写着:

    回档案地窖,调取“启示专利局·合拢项目”卷宗第七柜。寻找“A-9”原代号对应的采购记录与工期变更申请。若遇缺页,执行“纸背压痕”程序。不得外传。签字即刻生效。

    罗伊的纸上写着:

    进入城西“祷告租赁所”二层,找到代号“Z”的祈愿登记。确认其与“E-7”的对应关系。必要时,用你擅长的方法说服他提供下一枚齿印位置。不得告知任务来源或目的。

    卡芙的纸上写着:

    前往神界旧分堂,面见封存部。以“临时派驻权限”申请查看“井盖式封印”的原始手稿。若被拒绝,启动“钥匙例外”。不得以任何理由向人间部门展示原件。

    四个人在不同的房间里,读完之后没有立刻动。纸在他们手里吸了汗,微微弯起一点弧。那是一种真实,把他们从同一条船上分开,各自推向不同的岸。

    卢瑟第一个站起来。他把纸对折,再对折,塞进外套内侧。他拿起工具箱,开门,走向楼梯。他的脚步快了一点,又故意慢了一点。走到楼梯口,他看到了卡芙。卡芙也刚从另一条走廊出来,手里没有拿东西,像是打算空着手去和一个不开口的世界谈判。他们没有互相问一句“你去哪里”。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一问在这座楼里,有时比不问更危险。

    米莎从地窖的方向上来,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空白簿。她把头发塞到耳后,走路毫不犹豫。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那人只是想借一支笔。她停了一瞬,递出去,然后把笔帽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确认油墨没有干。

    罗伊站在一扇半掩的窗前,把铜骰抛了一下,接住。他没有看骰面。他把它塞回口袋,像把一个坏习惯塞回去。他把外套的领子翻起,笑了一下,笑过之后脸上什么都没剩。他知道“Z”不一定会说。他更知道,他有方法让人开口,可那些方法都有价,他得挑一种他还能付得起的。

    他们一个个穿过大厅,穿过倒计时牌的红光。红光照在鞋面上,把灰尘的每一粒都照亮。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外面是风,风把他们推向各自的路。街上很空,煤气灯像一排被要求保持礼仪的士兵。远方海口有光,一个缓慢移动的小亮点。那是一条晚归的船。它的黑影像一枚要被挤进某处齿轮的齿,正慢慢接近它的槽。

    城市醒着,像一个在黑夜里反复翻身的人。水在城下走,走在暗渠和旧河床里,撞在某些已经被改写过的墙上。有人在墙的另一侧用粉笔写字。字写得很小,很小。那人的手在抖。写完之后,他把粉笔头丢进水里。水把它带走了。

    四个人同时开始跑。不是因为谁在追他们,而是因为时间在追他们。时间的脚步在石板下面走,像在一间巨大、看不见的机房里,有一排排整齐的泵机,在“第九赞”的节拍上,稳稳地吐气、吸气。它们从不承认自己唱歌。它们只是把世界保持在一个可以被管理的速度里。

    他们都没有回头。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