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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没响。起先是死寂,然后才有一道咯吱声。
像是一口在老林子里埋了不知多少年的朽坏棺材,棺材板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不情不愿地,一寸一寸地,缓缓掀开。
沉重。
古老。
像是一口在老林子里埋了不知多少年的朽坏棺材,棺材板正在被慢慢地掀开。
巨石与石槽摩擦,碾出的不再是震耳欲聋的巨响,而是一种令人牙酸的、持续不断的研磨声。
石壁随之细微颤抖,簌簌落下的尘土,不像沙暴,更像是一捧捧撒向坟头的黄土,在摇曳的烛火光晕里打着旋儿,最终将这片血肉泥潭,轻轻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纱帐里。
门缝里瞧不见光。
只有一股子气,比这洞里盘踞了许久的阴冷气,更老,更陈,更像老坟里的陈年烂草味儿。
那股子气,混着泥土特有的腥气,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猛地扑了出来。
兜头浇下。
方才那二十枚解药在众人心里好不容易燃起的丁点暖意,像是炉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嗤的一声,便被浇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缕青烟。
当啷。
有人的兵器掉在地上。
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仿佛那股气是能勒死人的绳索。
所有人的动作、表情、乃至呼吸,都在这一刻,像是被冻住了。
一尊尊泥塑,神态各异,定格成了一幅幅荒诞又可悲的众生相。
门楣之上,那两个用血涂抹出的字,不知是谁的手笔,也不知是何时的鲜血,早已干涸成了暗红色。
此刻,在昏暗中,那颜色却像是活了过来,如两只刚刚睁开的、满是血丝的眼睛,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冷冷地俯瞰着洞里的一切。
【死门】
这两个字,像两枚小小的烙印,不烫,却能透过眼睛,一直烙进心肝脾肺里去。
那点微末的、解药带来的光亮,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吞掉了,连个响儿都没有。
人怕的,从来不是死亡。
人怕的,是未知。
怕是一切虚妄的开端。
姜东樾脸上那点刚刚浮起的得意,像是初冬水面上结起的一层薄冰,被这扇门的开启,悄无声息地撞碎了。
他手里还攥着那个小玉瓶,入手温润,可他却觉得,自己像是攥着一块刚从火里夹出来的炭,烫得他手心发麻,几乎要拿捏不住。
他成了王。
可他的王座,是沙子堆的。风一吹,就散了。
可这扇门的出现,就像一个沉默的看客,用一种悲悯又嘲弄的眼神看着他,将他刚刚搭起来的草台班子,连同他那可笑的王位,都衬得像一出乡下野戏,拙劣又滑稽。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扇缓缓洞开的石门上。
眼底深处,那股子因掌控一切而生的狂热,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更冷的恐惧。
他手里的强弩,还稳稳地指着裴麟。
可他的心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他不敢杀裴麟。
更不敢杀赵九。
裴麟和赵九,就像是他挥不去的跗骨之蛆。
他亲眼看到几乎半瘸着腿的赵九是怎么杀人的。
那种熟练、冷静和没有一丝怜悯的杀戮,是他从未见过的果决。
要想在这个年纪成为这样的人,一定不可能是练出来的。
是天生的。
是藏在骨子里的狠辣。
对自己,对别人,对生活,对死亡。
同样狠辣。
这两个人,他都不敢杀。
他手里的弩在发出去的那一瞬间,另一个人的刀一定会在他搭起第二支箭的同时,刺入他的胸口。
他没有信心殊死一搏。
曹观起那句鬼话,像一根淬了毒的牛毛细针,扎进了他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
这支箭,只能是悬在头顶的剑,一旦落下,他就失去了最后一张能保命的底牌。
可若不杀……
这死门之后,会是什么?
是更深不见底的渊,还是另一座烧得更旺的窑?
他如今是众矢之的,所有人都知道解药在他身上。
留在此地,等那些人从恐惧中回过神,因彻底的绝望而生出疯狂时,他会被活活撕成碎片。
老人常说,未知的鬼,总比看得见的狼更吓人。
他进退两难。
他不想第一个进去。
但他非去不可。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角落里飘来,气若游丝,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是曹观起。
他那张俊美却森然恐怖的脸上,竟挤出一个快意的、残忍的笑。
“姜东樾……”
他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砂纸在摩擦:“这无常寺的香火……你接得住吗?”
他顿了顿,似乎在喘气,又像是在欣赏姜东樾的脸色。
“你不是要带大伙儿……活下去吗?”
“怎么,这就不敢走了?”
姜东樾的脸色,在烛火下青白交加,煞是好看。
他猛地转头,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盯住曹观起,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可他终究没动。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那支对着裴麟的弩箭移开了。
他选了。
他将那个装着解药的玉瓶,极为珍重地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放好。
动作像是在安放自己下半辈子的身家性命。
然后他站直了身体,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恐惧与慌乱,都一并压下去。
玉瓶贴着心口,是温的。
可那股子暖意,像是被一层更厚的寒气给死死挡在了外头,渗不进去。
姜东樾的视线,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刮过洞里每一张跪伏的脸。
绝望,恐惧,麻木。
这些人的脸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现在最需要的一样东西。
一个台阶。
一个能让他把所有人都重新踩回脚下烂泥里的台阶。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裴麟身上。
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往下移。
落在了那个死死攥着裴麟裤管,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的小小人影上。
裴江。
裴麟的弟弟。
姜东樾那根一直紧绷的心弦松了。
他甚至轻轻舒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牵了牵,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
他找到了。
找到了这洞里,最软的那根骨头。
也是此刻,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没说话。
只是动了动。
一个很慢的动作。
手中的强弩,缓缓调转了方向,那支淬着死亡寒意的箭矢,离开了裴麟的眉心。
转而遥遥对准了那个连哭声都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的孩子。
一瞬间,整个石洞的空气,都像是被人抽干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裴麟的整个身子,在那一瞬,骤然僵直。
像是有人拿一根烧红的铁钎,从他天灵盖直直地捅了进去,一股子几乎能让人窒息的杀气,从他身上炸开,洞里的火光都跟着晃了晃。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被血色一点点浸染、填满。
他死死盯着姜东樾,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往外挤冰碴子:“你找死。”
姜东樾笑了。
他喜欢看裴麟这副恨不得生吞了他,却又不得不死死忍着的样子。
这比看他下跪,更让他舒坦,更能让他找回那种生杀予夺的、属于王的感觉。
“我不想死。”
姜东樾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只是想请几位……替大伙儿,去前头探探路。”
他的视线,从裴麟身上,挪到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安静得有些过分的赵九身上。
“你们两个,不是挺能打吗?”
“想来,区区一扇门也拦不住二位。”
“去吧。”
他拿捏着下巴,朝那扇洞开的死门扬了扬。
“你们先进。”
“要不然,这孩子……怕是等不到佛陀的慈悲了。”
赵九没说话。
他只是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刀身上半凝的血迹,有些黏手。
他看了看姜东樾,又看了看裴麟。
最后,视线落在了那个已经吓得快要丢了魂魄的孩子身上。
他轻轻点了点头。
裴麟那身几乎要凝为实质的杀气,在赵九点头的那一刻,像是被戳破的气囊,缓缓地、不甘地收敛回体内。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姜东樾。
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
他弯下腰,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宝贝,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后背。
“莫怕。”
他的声音柔得不像话:“哥在。”
他站起身,再没看任何人,第一个迈开步子,走向那扇门。
赵九拖着那条伤腿,跟在他身后。
一步一个脚印,踩得很稳。
“等等。”
姜东樾的声音又响了。
他的弩箭,从裴江身上移开,指向了墙角的桃子。
“你也去。”
桃子身子一颤,脸上血色尽褪。
“还有那个瞎子。”
姜东樾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曹观起身上,眼神里的厌恶,毫不遮掩。
“别把会算计的都留给我。”
桃子死死咬着嘴唇,眼底有挣扎,有不甘,但最后,还是走过去,扶起了曹观起。
曹观起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讥诮弧度,似乎更深了些。
桃子轻轻地搀扶起他。
曹观起失明之后行走成了大问题,他狼狈地站起身,趔趄一抓,抓到了桃子的手。
抚摸那只手的瞬间,他的脸色变了变。
“走!”
姜东樾等不及了。
五个人。
赵九,裴麟,裴江,桃子,曹观起。
像一群被牧人拿鞭子赶着的羊,一步步走向那扇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门。
姜东樾端着强弩,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他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
可不知为何,心底那股子不安,却像是雨后的野草,又开始疯长起来。
石门之后,是浓得化不开的墨。
像一张永远也填不饱的嘴。
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一股子从地底下渗出来的阴寒,顺着人的脚底板,一个劲儿地往骨头缝里钻。
五人站定在门前。
赵九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姜东樾。
那一眼很平静。
平静得让姜东樾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赵九转回头,率先迈步,踏入了那片纯粹的黑暗。
裴麟拉着弟弟紧随其后。
桃子扶着曹观起,也走了进去。
当第五个身影,被黑暗彻底吞没的那一刻。
嗤——
一声轻微的、像是火石擦过火绒的声响,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一豆昏黄的火光,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石壁上,骤然亮起。
那是一支插在墙壁上的火把。
然后。
嗤!
嗤!
嗤!
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引线串了起来,一支又一支的火把,沿着墙壁,依次亮起。
火光像一条苏醒的龙,沿着石壁蜿蜒而上,将这方被黑暗囚禁了不知多少年的天地,一口气照得通亮。
这是一个巨大的近乎完美的圆形石室。
比他们先前待的那个山洞,要大上好几倍。
石壁被打磨得极为光滑,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清晰地印着他们五人深浅不一的脚印。
而在他们前方,环形的石壁上,整整齐齐地,立着七扇一模一样紧闭的石门。
每一扇门,都透着一股子古朴、厚重的压抑。
赵九的目光,像把尺子,飞快地丈量过整个石室。
他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慌乱。
越是这种地方,他的脑子反而越清明。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正对着他们的那面石壁上。
那里没有门。
只有一行行用鲜血写就的大字,触目惊心。
字是用血写的。
血色半凝不凝,像是刚写上去不久,还带着一股子活人身上才有的腥甜气。
摇曳的火光下,那些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在石壁上微微蠕动。
【无常经成者,入无常寺】
第一行字,像一把钥匙。
裴麟的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那些线索,又像水里的鱼,滑不溜手,抓不住。
桃子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喃喃道:“无常经……原来……原来是真的……”
赵九的视线,继续下移。
第二行字,比第一行更简单,也更血腥。
【一日一开门,一日一死战】
这行字,像一盆腊月里的井水,从头顶浇下来,浇得人心里那点刚燃起的火星子,滋地一声就灭了。
每天只开一扇门。
门后是一场必须分出生死的战斗。
裴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将弟弟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护得更紧了些。
死战。
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意味着太多。
尤其是在身边,还有一个需要他用命去护着的累赘。
赵九胸口那两根断骨,又开始隐隐作痛。
血毒带来的灼热,也从未停歇。
他这副身子骨,经不起一场真正的死战。
可偏偏这该死的规矩不给人留半点余地。
他的视线,落在了最后一行字上。
那行字,比前两行都要小,却也更加刺眼。
【胜者有食】
简单,粗暴。
却藏着最原始、也最致命的诱惑。
食物。
在这鬼地方,比什么解药、宝藏,都更能勾动人心。
赵九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很轻,但在死寂的石室里,格外响亮。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原来,佛陀的恩赐,不是解脱。
而是另一场更残酷的、刚刚开始的恩赐。
“呵……”
一声轻笑,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是曹观起。
他那张被黑暗笼罩的脸,正对着那面血字石壁,仿佛他真的能看见一般。
“有意思……”
他沙哑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玩味。
“把人当狗养,再让狗去咬狗,咬赢了的,才有骨头吃。”
“这无常寺里的佛陀,当真是……慈悲为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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