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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门西侧的廊庑小屋内,一盏油灯在窗缝漏进的秋风中摇曳。王承恩躬身将粗陶碗捧到朱由检面前,碗中清水微晃,映着灯芯一点昏黄的光。曹化淳则从食盒里取出三块面饼,麦香混着炭火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崇祯盘腿坐在土炕上,背靠斑驳掉漆的木隔板,目光扫过眼前三人——王承恩、曹化淳、徐应元,都是信王府跟出来的老人。他拿起一块饼,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表面,忽然无声地笑了。
上上一世,也是在这里。十七岁的自己缩在这间太监值房里,啃着周王妃亲手烙的饼,喝着徐应元从井里新打的凉水,整夜攥着把匕首不敢合眼。那时他怕啊,怕魏忠贤的毒酒,怕阉党的刺客,怕这深宫高墙里每一道阴影都藏着杀机。现在想来,真是少年心性,可笑又可怜。
“魏忠贤......”崇祯咬了口饼,慢慢咀嚼着,麦麸的颗粒感在齿间磨开,带着粮食最本真的香气。他心底一片雪亮:九千岁?不过一条拴在皇权柱子上的老狗!自己若今夜暴毙,第一个被提督京营的英国公张惟贤拖去千刀万剐的,就是他魏忠贤!
张皇后在宫内,周王妃在宫外——皇帝一死,太后就得从她俩当中出了!而紫禁城外还有十万京营和十万锦衣卫在——京营的军官多是北京勋贵子弟,锦衣卫的校卫、力士几乎都是“京爷”,锦衣卫的中高层又是勋贵出身,自然也都落籍北京,这才是北京城内最大的网。
他魏忠贤一个“臭外地的”敢在北京动皇帝?怕是嫌自己和那百八十个干儿子死得不够快?
“陛下,夜里寒,您喝口热水暖暖。”徐应元小心翼翼递上陶碗。
崇祯接过碗,没喝。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模糊晃动,他盯着那点微光,声音沉了下去:“清水加面饼,此乃艰苦朴素,不忘初心也。当年太祖皇帝游历天下时,怕是一块这样的面饼都是奢求,只有这一碗清水,能日日喝到。”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如今天下多灾,陕西赤地千里,河南蝗蔽天日......不知多少百姓,连这一碗清水都成了奢望,又有几人能如太祖当年,一碗清水下肚,胸中自有万钧雷霆?”
屋内一片寂静,只闻油灯噼啪。王承恩三人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轻了。少年天子的话像一块冰,砸进心里,又冷又沉。
崇祯忽然一笑,那点凝重瞬间化开,他拍了拍炕沿:“都站着做什么?坐!自己人,不拘那些虚礼。”他指着饼和碗,“吃!吃饱了,喝足了,今夜还得指着你们仨给朕守夜呢!明儿个起,咱们得把这偌大的紫禁城,一寸寸,拿回来!”
王承恩眼眶一热,扑通跪下:“奴婢......”话未说完,崇祯已把手里那碗清水塞到他怀里。
“用这个喝。”崇祯语气不容置疑。
王承恩捧着还带着皇帝掌心余温的粗陶碗,手都在抖。曹化淳和徐应元也慌忙跪下,三人捧着那碗清水,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啜饮。温暖的清水滑过喉咙,每一滴都是皇恩浩荡啊!和皇帝一个碗喝水,啃同一块饼......这份殊荣,砸得三个大太监头晕目眩,热血直冲脑门。
“奴婢(老奴)愿为陛下效死!”三人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声音哽咽。
崇祯重重点头,目光落在徐应元身上。这个八面玲珑的老滑头,上一世靠着和魏忠贤虚与委蛇,麻痹了阉党,给自己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可惜后来查出他收了魏忠贤五万两银子,自己一怒之下把他贬去凤阳扫皇陵,没两年人就没了。现在想来,五万两算什么?比起他稳住魏忠贤的功劳,实在不值一提。刻薄了......是自己刻薄了。
他伸手,在徐应元略显佝偻的肩上拍了拍:“好好干。差事办得漂亮,日后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朕给你留着。”这是徐应元上辈子临死前最大的念想。上辈子没有让他做,这辈子一定得补给他。
徐应元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浑浊的老泪瞬间滚落,嘴唇哆嗦着,只会一个劲儿地磕头:“谢......谢万岁爷天恩!奴婢......奴婢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记着,”崇祯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徐应元能听见,“好好做事,银子......该拿的拿,不该拿的,烫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应元一眼。
徐应元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皇帝话里的敲打和回护,更是感激涕零:“奴婢明白!明白!”
崇祯转向曹化淳:“老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明日带饼入宫时,从信王府再挑几个机灵可靠的带进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让他们去把昭仁殿里里外外,给朕打扫干净,然后......安排可靠之人,牢牢看管起来。”
曹化淳心思缜密,虽一时猜不透皇帝为何突然要收拾存放书籍的昭仁殿,但“牢牢看管”四个字,让他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他躬身应道:“老奴遵旨,定办得妥帖。”
崇祯看着三人狼吞虎咽地分食面饼,最后一口清水也被王承恩珍惜地喝下,才道:“吃饱了就早些歇着,轮流值夜。明儿一大早......”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有贵客要见。”
王承恩低声问:“皇爷,明早要见谁?奴婢好早作安排。”
“奉圣夫人,客巴巴。”崇祯淡淡道。
……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五日,清晨。
客氏一身素白孝服,鬓边簪着白花,手腕上缠着黑纱,在两名贴身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向乾清宫。她的面容憔悴,眼圈泛红,仿佛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尽管天启帝已驾崩三日,但她哭灵的姿态仍一丝不苟,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忠仆情深”。
王承恩在前引路,脚步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保持着恭敬与疏离。他微微侧身,声音低沉:“奉圣夫人,先帝有遗诏,念您抚育之功,特赐宫外宅邸一座,供您颐养天年。今日召您入宫,一则是叩谢先帝遗泽,二则是领受恩赏。”
客氏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狐疑,声音哀戚:“老身……谢陛下隆恩。”
她心中暗自盘算:新帝登基不过一日,竟突然下旨“恩赏”?魏忠贤昨夜还叮嘱她小心行事,莫要轻易离宫……但既是“先帝遗诏”,又由王承恩亲自传旨,她若抗旨,反倒显得心虚。况且,乾清宫是先帝梓宫所在,她作为“乳母”,于情于理都该去叩头谢恩。
想到这里,她微微颔首,跟着王承恩踏入乾清宫。
殿内,天启帝的梓宫静静停放在正中,素白的帷幔低垂,香烛缭绕。客氏一进门,便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哽咽:“先帝啊……老奴来迟了!”她伏地痛哭,肩膀颤抖,仿佛真的悲痛欲绝。
王承恩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表演。待她哭了一阵,才上前轻声道:“奉圣夫人,陛下还有恩赏在昭仁殿,请您随奴婢移步。”
客氏抬起泪眼,故作迟疑:“这……老奴还未尽哀……”
王承恩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陛下体恤夫人年迈,特命奴婢尽快带您领赏,以免劳累过度。”
客氏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不显,只得缓缓起身,拭去泪水,跟着王承恩转向昭仁殿。
推开殿门,一股冷意扑面而来。
昭仁殿内,空空荡荡,唯有一张榆木桌子摆在正中。桌后,年轻的崇祯帝端坐如松,目光如刀。桌上,一只黄花梨厚壁木杯冒着袅袅热气,茶香淡淡。
两侧,张皇后的心腹——秦嬷嬷和赵安,如两尊石像般肃立,眼神冰冷。
客氏脚步一顿,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强自镇定,上前行礼:“老奴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免礼。”崇祯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客氏抬头,对上崇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头猛地一颤——这哪里是十六岁少年的眼神?分明是历经沧桑的老吏在审视囚犯!
崇祯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奉圣夫人,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客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陛下但问,老奴必知无不言……”
崇祯轻轻敲了敲桌面,秦嬷嬷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懿旨,高声宣读:
“奉皇后懿旨——查奉圣夫人客氏,恃宠而骄,僭越礼制,私蓄亡命,秽乱宫闱,更兼贪墨内帑,侵吞皇庄,罪证确凿!今命其于昭仁殿中听候发落,以正国法!”
客氏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她猛地看向崇祯,声音尖利:“陛下!老奴冤枉!这……这是有人构陷!”
崇祯冷笑一声,端起桌上一只厚壁黄花梨木杯,轻轻啜了一口热茶,才淡淡道:“冤枉?奉圣夫人,往后的一个月时间,你就呆在这昭仁殿中,没有朕的旨意,哪儿也不许去,谁也不能见,就只能老老实实交待,这些年你贪了多少?吞了多少?又害了多少人?同谋都有谁?”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冰:“若你识相,老老实实的交待罪行,检举同谋,朕或可网开一面,毕竟先帝是有遗诏的;若你执迷不悟……”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笑意:
“那便休怪朕,不理先帝的遗诏......把你凌迟处死,还要诛你满门!毕竟他已经是先帝了......朕才是现在的皇帝!你能不能活,你儿子能不能活,都在朕一念之间,你好好想清楚!”
客氏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于是脸色惨白地问:“陛下是想知道魏忠贤指使老奴所做的错事吗?”
这就要卖魏忠贤了?
崇祯冷冷一笑,摇摇头道:“现在还没轮到他......你还是先交待一下你和司礼监掌印王体乾是怎么勾结的?”
王体乾?客氏一愣,怎么是他?他好像没多大罪过啊......就是贪了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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